在德国古登堡大学的演讲
2006-11-17韩石山
韩石山
主席先生,女士们,先生们:
上午好。能受到邀请,来到现代印刷术的发明者古登堡先生的家乡,参加这样一个高规格的学术会议,国际传记文学会议,很是荣幸。抱歉的是,我不能用这类会议的通用语言——英语发言,在我求学的年代,我学的是俄语——PYCCKийя3bIK。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把它完整地还给了我的老师。
在中国,迄今为止,我出版了三十几本书,但我不是什么大牌作家,因为在我前面还有我国的司马迁,贵国的歌德,谦虚地说,我只能算个优秀的作家。虽说写了那么多的书,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传记文学作品,我更愿意别人说我是个传记家。我将以此自豪。这些书里,有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学术专著,人物传记,惟一没有的是诗歌。中文是一种古老而优美的语言,我的作品的字里行间,流淌着诗的韵律。就是我此刻的发言,除了不知羞耻的吹嘘之外,它的语言也是诗性的。可惜这样优美的语言,在座的除了几个中国朋友外,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听不懂的,我不知道,该遗憾的是我还是你们?
为了不耽搁朋友们的时间,我委托我的朋友,中国传记文学杰出的倡导者和组织者,北京大学的赵白生博士,宣读我的论文的英文译稿。这是他昨天晚上牺牲了本该睡眠的时间译成的。在他宣读的时间里,我也就不必像根电线杆子一样地站在这里了。我长的并不英俊,没有静止欣赏的必要。谢谢大家!
传记文学的深度透视与平面叙述
从文体上说,实在有些特殊。它本身是历史,却要求一种文学的表达。历史要的是叙事清楚,文学要的是引人入胜。文学是什么?绝不是一种体裁,比如写成小说就是文学,若是那样,文学家这个称号也就太不值钱了。只要他说他写小说,就可以说他是文学家。不是的,历史与社会,都不会这么宽容。究其实,文学是文字(语言)的一种品质,具备了这个品质,或者说是达到了这个境界,不论你写的是什么体裁,都可说是文学作品。西方史学的创始人,古希腊的希罗多德(Herodotus),中国史学的创始人,汉代的司马迁,所写的历史著作,所以至今备受推崇,正是因他们文笔优秀,兼具了文学的品质。西方的情况我不知道,中国的中学语文课本上,选的司马迁的文章,都是作为文学作品来介绍的。
这些,只是泛泛而论,谈不上什么高妙的见识。我要说的是传记文学的深度透视与平面叙述。这是我在人物传记写作中,一点或许可说是独到的体会。
什么是深度?一说深度,我们会想到海洋。因为海洋有海平面,浅海,还有深海。深海探险,从来是个令人向往的游戏项目或者说是一种事业。这个深度是可以用米来量化的。而一本传记书,最多不过几厘米厚,你的深度再深,也不可能在书中显示出来,更不会用米来度量。
一个中国的笑话,或许最能说清这个道理。有个富翁,至少也是个白领吧,家中招待客人时,总要上一道红烧鱼,是他们家的看家菜。做这道菜时,主妇总要把鱼砍上三刀,才下锅烹饪,然后起锅放在盘子里端上来。这家的孩子是个有心人,不明白妈妈烹饪前,为什么要砍三刀呢?问妈妈,妈妈说奶奶就是这么做的,问奶奶,奶奶说她的婆婆就是这么做的。幸亏这个老奶奶还活着,于是孩子便去问老奶奶,老奶奶的回答是:那时候咱们家穷,没有大盘子,所以做鱼的时候都要砍三刀,让它出来可以放在盘子里。如果有人写这个富翁的传记,不光写了砍三刀,还写出为什么砍三刀,那么,就这一细节来说,可说是有深度了。
细节是一个点,透过这个点,能看到历史的传承,又能看到历史的起因。这就是我要说的透视深度。
这样的点,很像我们门上的“猫眼”,虽只有那么小的一个眼,比最小的硬币还要小,却可以看到门外发生的一切——视力所及的范围内。同样的道理,若是这个猫眼安反了,我们就可以看到这个人家房间里的一切了。传记主要是写人物的,我们当然是希望每个家庭,至少是我们要写的这个人物的家庭,把猫眼安反了。让我们不必敲门进去,就能知道这个家里发生的一切。一部优秀的传记作品,就是由这么多的有深度的点构成的。只有有了一个个这样的点,才堪称一部有深度的传记文学作品。这样的点,不要很多,一章之内,有三两个也就够了。在写《李健吾传》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奇妙的现象。
李健吾(1906—1982),山西运城人。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来留学法国。是中国的一位优秀的传记作家,也是一位优秀的戏剧家,一位优秀的文学评论家。小说,散文,也都堪称优秀。他的《福楼拜评传》,写于1934年,年仅28岁。70多年过去了,至今在这一领域里,仍没有超过他的。在我看来,这是个旷世的奇才,天才。可惜在中国,眼下除了我之外,还没有人给他这么高的评价。这也就是我要为他写一部传记的原因。当然还有一个不便明说的原因,他是我的同乡。我们都是山西南部一个平原上长大的,两个村庄相距不超过30公里。
在《李健吾传》里,写到1947年,他的一个话剧引起的争论。这个剧,是改编的,原作是古希腊伟大的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闹剧《妇女公民大会》。李健吾的改编本叫《妇女与和平》。演出后,受到左翼人士的猛烈批评。实际上,这个剧是讽刺当时的社会的,官吏腐败,民不聊生,左翼人士批评的焦点是,这样严肃的主题,怎么能用这样不严肃的形式?无论他怎样的辩白,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好三缄其口,放弃戏剧写作,离开文医去大学教书。这一事件,其深度是什么呢?在列举事实,作了严密的推勘之后,我的看法是,这是当时中国的革命势力,在夺取政权之前,在文化我线上的一次演习,开启了新中国成立后文化战线思想批判的先河。后来文化界的历次政治运动,大都沿袭这个模式。
《徐志摩传》,是我继《李健吾传》之后完成的另一部人物传记。传主徐志摩(1907—1931),曾留学英美,以诗歌名世。在他活动的那个时期,比李健吾更为优秀,影响也更为巨大。对他的社会活动的评价,或许还有分歧,对他的文学才华的认可,可说众口一词。在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史上,徐志摩是个重量级的人物,写他的传记,不能不涉及到更深的文化层面。若开掘不深,这样的传记只能说是故事书,是不需要我这样的人来写的。我来写,那就不一样了。
书中,写到徐志摩1922年回国,第二年参加了北京的一个文学团体的事。这样的事儿,在通常的传记里多是一笔带过。但我觉得,这不是个寻常的事件。这个团体叫文学研究会,在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史上,是个重要的文学团体。然而,在中国的各种文学史上,只说这个团体关注民生,以现实主义为写作的宗旨。说它是怎样成立的,什么时间,哪些人,在哪儿开会,却从不涉及它缘何成立。我从各种资料中考查出,这个团体是梁启超的中国文艺复兴计划的一部分。梁启超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位著名的人物,1919年巴黎和会期间,曾率团以民间人士的身份,赴巴黎支持中
国在和会上的立场。会后在欧陆各国考察。考察中他发现,要使中国进入现代社会,民主富强,必须发动一场类似意大利文艺复兴那样的文化运动。回国后,便积极着手组织,成立了一套施行的机构。文学研究会,便是其中之一。这样一梳理,徐志摩的这一行为,就有了广阔的文化背景,也就有了确定的透视深度。
任何一部传记作品,都会涉及到传主的许多具体行为,有的没有多大意义,比如平日的妙言隽语,记下来不过是增加传主的性格特点。有的却是很有意义的,比如特定时期的特定选择。这样的行为,就需要作家根据充分的材料,做深度的透视。有了一个个这样的深度透视的人物传记,虽然也是一页一页的纸重叠而成,合在一起不过一两厘米厚,从深度上说,也就可与海洋的深度相比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样的写法,在传记文学作品里,是不是有操作上的便利,也就是,能不能达到叙述的流畅,艺术的完美?如果一个设想的最后实施,破坏了一部作品艺术上的完美,就是再好,用一句中国的成语说,也要弃之如敝屣的。
中国虽然有着悠久的传记文学的传统,但是,在新文化运动之前,是没有成本的传记作品的。除了单篇的传略、行状之外,最多的是史书上的列传,多是数百字,顶多不过两三千字的篇幅。传记文学这一体裁,可说是西洋的种籽,在中土开放的花卉。堪称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开山之师的是朱东润先生,他的代表作是《张居正大传》,写的是中国明代的一个首相级的人物。有意思的是,他年轻的时候,恰是在英国留学的,对包斯威尔的《约翰逊传》,很是推崇。而包斯威尔其人,据法国传记大师莫罗亚说,乃是现代传记文学之父。严格地说,包氏此书,不能说是一部标准的传记作品,只能说是一部详尽的回忆录,区别在于,他不是全凭记忆写出,而是当时就记下了大量的笔记,以备日后作传之用。说句不恭敬的话,这种写法,很有点像中国的“起居注”。中国的封建时代,皇宫里专门有人记录皇帝的日常生活,几点用膳,几点入寝,几点召幸,就是叫哪个妃子来陪他睡觉,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就叫起居注。大概从宋代以后,历朝历代都有。实在是我们中国的皇帝,没有约翰逊先生那么大的学问,不会编一部《英语词典》,说话又没有那么机智风趣,若有这么大的本事,每一位皇帝,都能产生一部《约翰逊传》这样不朽的杰作。真要这样,第五届国际传记文学联合会议,就不会在美因兹这个地方召开了。
像《约翰逊传》这样的杰作,因了作者特殊的经历,只会写成流畅的叙事文体。后世的传记作者,可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他们大都是根据文字或采访材料,来完成他们的作品的。过多地做前面我所说的那种深度透视,势必会影响整部作品叙述的流畅,结构的完美。可以设想一下,每个深度透视,都有可能成为游离于正文的“深坑”,这样一个一个的深坑,布满作品的表面,这部作品岂不成了一条坑坑洼洼、弹坑密布的公路?读者阅读的这个小汽车,又如何能够顺畅地通过?不说读者了,就是作者,写起来也会文思阻塞,笔下不畅。
优秀的传记作品,也和任何优秀的文学作品一样,应当追求叙述的酣畅流利,让人有一种阅读的快感。
中国的古人说过,“文似看山不喜平”,在这里可以理解为透视的深度。又说,“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这里有“文”,在中国的古代是指水的波纹。可说是一种自然的表述,像湖水上的涟漪一样让人见了心旷神怡,流连忘返。这样的写作效果,可说是一种平面的表述,没有坑洼,没有障碍。
显然,深度的透视,与平面的表述之间,横亘着一个跨度绝不能说小的沟壑。优秀的传记作家,只有跨越了这个沟壑,才能写出堪称优秀的传记作品。甚至可以说,只有群体地跨越了这个沟壑,全世界的传记文学的写作,才会有一个大的飞升,才能超越我们的前人,才能无愧于我们这个时代。
实在说,在写《李健吾传》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以为所谓的传记,不过是以时间为经,以事件为纬,把人物成长的时序,和他的丰富的经历,编织起来就行了。写清事件的过程,写出人物的性格。可以说,我是按照一个既定的模式在写的,只能说我的材料也还丰富,对人物的性格与命运的把握,也还比较准确。
临到写《徐志摩传》时,我就意识到,用这种既定的模式,绝然写不好徐志摩这个人。他只活了35岁,而这短短的一生,是那样的多姿多彩,真可说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一次又一次的婚恋,一个又一个的壮举。不说件件事都要作深度透视了,就是他交往的那些人物,比如梁启超、胡适、傅斯年、赵元任、梁实秋等等,个个都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顶极人物,哪个是省油的灯?写到这些人物的时候,你总得交待他们的年龄、籍贯、学历,与传主是怎样认识的吧?不说显得突兀,说了就是一大段,接下来再写传中需要写的两人之间的交往,文气就中断了,兴致也减少了。
这个问题,好长时间一直困扰着我,昼思夜想,难得其解。
我是学历史的,对中国古代的典籍熟稔于心,有次忽然想到,可不可以用中国古代史书里常用的纪传体来写徐志摩这个人物呢?
中国史书的纪传体,大致说来是这样的。写一个朝代,先写帝王的“纪”,再写那些次一等人物的“传”,天文、地理、经济、艺文,这些内容用“志”,官职、帝后、旁系,用“表”。主体是纪和传,所以叫纪传体。“纪”偏重时序,“传”偏重人物与事件。也可以说,纪是主干,传是枝叶,分开各是各的,合起来则是一棵主干粗壮、枝叶茂盛的参天大树。中国史书,还有个特征,叫“互见”。一件事情里涉及到两个人物,这个人物在这个传里,那个人物在另一个传里。当然有详有略,不会是一味的重复。
纪传体的史书,是写一个朝代的,我要写的是一个人物,能用这种写法吗?也不是没有担心。想到这种办法,可以达成叙述的酣畅,艺术的完整,我便鼓励自己,还是勇敢地试一试吧。
就这样,我用古老的纪传体的方法,写了一部新人物的传记。没想到的是,出版后获得几乎是一致的好评。有人说我是创造了一种新的传记体式,不敢当,因为中国古代的史书,大都是这样的体式,不过是他们写的都是一个朝代,而我写的是一个人物罢了。
这样的写法,看起来是把一部书分成了几大块,但它的好处也显而易见,那就是,把好些需要深度透视的人物与事件,整体地迁移到“主传”(书中我叫“本传”)之外,既达到了深度透视的目的,又避免了行文的壅塞,任何部分,任何章节,写起来都得心应手,读起来都欢快流畅。
解决深度透视和平面叙述的方法,不止这一种。我相信,还有许多更好的方法,没有被我们发现。就是我的这种方法,也不能说就是绝对意义上的成功。只能说是一种有益的探索吧。然而,这个世界,不就是在许许多多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探索中,缓慢地前进着吗?
我们这些人,聚集在美因兹,聚集在古登堡大学的这个大厅里,你说我说,呶呶不休,其最终
的目的,不也是要探索一个更好地发展我们的传记文学的好办法吗?回答提问(选四)
问:我学过俄语,我以为韩先生要用俄语发言,后来才知这不过是韩先生的幽默。我想问的是,近年来全世界的“传记文学热”,对中国文学的发展有没有促进作用,对中国社会的改革和进步,有没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答:这是一个高智商的问题,我很愿意回答。先得说一下,在中国,对传记文学的理解,和西方稍有不同。西方侧重在文学,传记不过是文学的材料,在中国,侧重在传记,文学不过是表达的方式,或者说达到的境界。中国是个很重视历史的国家,中国的官修史书,从司马迁的《史记》,到最后一个王朝的《清史稿》,无一例外,用的都是纪传体。也就是说,用传记来记录历史。近年来的传记热,对中国作家的触动,主要体现在题材的选择和挖掘的深度上。在相当程度上,克服或者说是抑制了作家们的虚浮之气。历史是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只有坦诚地面对历史,才能够正视现实并擘划将来。近年来的传记热,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几乎是同步的。我注意到一个现象,许多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都是先在“传记”的层面上得到民众的认同,然后才成为一种全社会的认同。可以说,全世界的传记热,对中国文学的促进不是那么明显,而对中国社会改革和进步的推动,却是明显的。
问:我是剑桥大学来的,我知道徐志摩这个人,韩先生写过《徐志摩传》,我想问一下韩先生,据我所知,徐志摩这样的人,很长时间里,在中国是不受欢迎的,如今在中国,徐志摩的著作能出版吗?中国对徐志摩这样的人认同吗?
答:确实是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是不认同徐志摩这样的人的,几乎没有出版过他的著作,更别说他的传记了。但那是过去,现在的情况好多了。徐志摩的著作,已大量出版,关于他的研究著作,也有很多。光传记就不下十种。我自己不光写了《徐志摩传》,还编辑出版了《徐志摩全集》。较为普遍的看法是,他是位优秀的诗人,优秀的散文家。更进一步的看法,他还是一位杰出的文学活动家,他组织的“新月社”,在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上,是一个重要的文学团体和文学流派。他的更大的社会贡献,还在逐渐地被认同中。
问:韩先生是中国来的,中国的社会制度是那样的一个制度,报纸、出版社都是官方办的。韩先生写了那么多的书,很令人敬佩,但我想知道的是,韩先生的写作是不是受到某种限制,也就是说,能不能自由地写作,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答:中国的社会制度,确实和西方的社会制度不同,这是不必讳言的。限制嘛,任何社会制度的国家,都会有一定的限制,只有多和少的差别,没有有和无的不同。或许中国的限制多了一些。但是,对于一个成熟的,优秀的作家来说,只有不能说的话,没有不可以明确表达的意思。在这上头,对一个文学作家与对一个政论作家,是不同的。对于一个文学作家来说,自由或许是一种直露,含蓄婉转,意在言外,或许是一种更高的文学的境界。它不光需要技巧,还需要更高的智慧。从这点上说,如果诸位和我同样优秀的话,我肯定比诸位要更为优秀一些。
问:韩先生说自己不是大牌作家,理由是前面有中国的司马迁,还有德国的歌德,这话让我听了很吃惊,能这样说自己吗?
答:我说他们在我前面,没说他们在我后面,莫非我说他们在我后面就好了?不太妥当吧。这位先生先说他很吃惊,现在又笑的这样开心,谢谢啦,我没有想到我的发言会有这样好的效果。
2006年7月28日于美因兹市古登堡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