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信(外一篇)
2006-11-17陈炳熙
陈炳熙
父亲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他没有留下太多堪称念物的东西,但有一批书信,至今完整无损,是他留给我的最为珍贵的纪念。每逢重读这些书信,我就像又听到父亲的声音,感受到他对我的爱护、教诲和期望,刹那间我仿佛还生活在与亲人共有的那段温馨的时光里。
这批信共有一百二十七封,不可谓不多。而且大部分是用毛笔写在考究的彩笺上的,父亲长于书法,这些信即使当作艺术品欣赏,也是上品。最早的一封写于一九五。年十一月八日,那时我随文工团在昌乐县参加土改,信是寄到土改工作队去的。最后一封写于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九日,那时我已大学毕业,分配在寒亭的一所中学教书,信便寄到这中学里。中间从第十三封到第一百二十三封,都是寄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去的;我上大学的四年中,平均每年收到二十七八封父亲的信。父亲当时在中药店工作,一天忙到晚,信是在下班后吃过晚饭,点了蜡烛或油灯写的,常常写到半夜。
父亲给我写第一封信时,我才十六岁。初次到农村,天又冷,晚上到农民家中或开会还要走雪路,两脚都生了冻疮。父亲在给我寄信的同时,还寄了手电筒、毛线袜、球鞋和冻伤药膏,在信中一面勉励我“借此锻炼身体也是好事”,一面仔细地教我使用药膏的方法。信末又把我去信中的错别字和表述不当的词语指出,要我改正。如我在信中要父母勿需挂念,父亲指出:“‘勿需是以上对下的口气,晚辈与尊长信宜用‘乞勿或‘望勿一类的字眼”。又指出“到”字“前”字的刀旁,“要”字“好”字的女旁写得不对,“均是写字发笔太快的毛病”,“以后略慢些即能纠正过来”。并嘱我写字要随时用心,“想用某字时,如有疑义,最好向文理较高的同志请教”。父亲注重向别人学习,从不自以为是,所以总是一面亲自教我,一面又要我转益多师。他对自己的要求也很严,一九五五年三月给我的信中说:“日前谭君资九,赠我六纯羊毫一枝,今晚试笔,即与汝写此一纸。唯余目力既衰,兼以灯光所限,每下一笔,本欲在此,既脱笔后,却偏在彼,行列歪斜,更其馀事。前云老惫乃不可医,于兹益信。”其实父亲的字并没有败笔,行列也极少歪斜,不过是他企望得更高而已。我在上海上学的四年中,给我写信可能成了他在颠连竭蹶中的惟一慰藉,所以每接我信,即深夜秉烛,濡墨挥毫,一笔不苟地给我作复书,永无倦时。
在上海的四年我常想家,想年老的父亲,想辛苦的母亲,想年幼的弟弟妹妹。父亲怕我影响学业,常来信开导。有一回在信中说:“犹忆我昔在济南工校时,才十七岁,也是终日想家,座右常书‘归心似箭四字。不过存在想家思想,是能分散用功精神的。必须克服它,不要叫它支配了。”还有一回,我寄了一本“学校概况介绍”给父亲,他回信说:“……封面所照不知何树,似是有花,如此高大而花者,果何树耶?各处风景均极宜人,而以校河划船与夏雨岛尤觉清爽明秀;史楼远眺,则富有青野风味,最是怡情涤俗:得居斯地而读书,亦是幸遇,汝其勉之。”也是借赞叹学校环境的优美和值得珍惜,要我安心读书。
我有时也把课堂的习作寄给父亲看。他看了我写的一篇《杭州的春游》之后,来信说:“唯岳墓一段写得最好,玉皇山的紫来洞也还写得出,西湖是主体,反而写得太简单了。……期考后如时间许可,何妨再另试作一段力求精密的文字。”父亲的批评和老师的批评是一致的,可惜我并没有再试作一段,至今那篇习作还带着它的缺憾尘封在我的书堆里。我在上海时正读着《红楼梦》,通信时不免和父亲谈及。他是不相信续书说和自传说的,但也不以后四十回为完美无缺。他在给我的信中说:“《红楼梦》后四十回微有可议之处,即坐实黛玉潇湘妃子一段,金殿珠帘,形容稍过耳。”
我还常常写信劝父亲少饮酒。他来信说,“‘事父母几谏,对于饮酒,汝可谓几谏,慰甚。‘责朋友之道也,凡直责吾过者,谓诤友,吾当敬之近之。——因勖汝能几谏,并说及之,以后择友须知。”父亲很在乎我对朋友的态度。有一回,一位家乡的朋友来信征求我的意见,是调到省话剧团去演剧好呢,还是留在原单位研究收音机好。演剧和研究收音机本无优劣之分,但在看重技术而轻视游艺的老年人眼中,二者便有了高下之别。当父亲得知我支持朋友继续研究收音机时,来信奖誉我说:“余阅至孙君向汝商酌他今后的去留,不俟阅竟,先夺量你如何答复,以汝平常是爱好戏曲的,且青年人往往醉心戏剧电影,必是赞成他人话剧团。但我以为不如研究收音机,学成后是实在有用的技术,出路比较宽广。及观你的答复,与我所见相同,可见汝对事尚不糊涂。忠为人谋,我很欣慰。”忠为人谋是父亲一生奉行的信条。我一生对朋友庶几无愧,应归功于父亲的教诲。父亲很看重亲朋对我们的念旧之情。我姑母早年过世,她儿子也英年早逝,她的寡媳和孙子曾得到过我父亲的帮助。他们不忘旧德,我在上海时,常到我家去看望我的父母。我的奶妈(我叫她“胖娘”)和她的儿媳(我叫她“其光嫂子”),也是恋念旧谊,常到我家帮我母亲做事。父亲在给我的信中说:“郭克绪(即我姑母的孙子)送余鸡子二斤,云是以他的助学金买的。……寡母孤儿,贫亦犹我,而能如此念旧,不愧以德报德。汝等兄弟当向其学习,日后如有寸进,勿忘其敬我之情。再,汝胖娘一家,待我之厚,亦当铭诸肺腑。年来蒙其照顾,非止一端。尤以汝其光嫂子为更难得,非如其光母子有悠久之情感者可比,只是同情咱之困难一善念耳。”
说到我家的困难,那几年也真是困难到极处,我在上海上学,幸是公费——享受调干助学金。父母和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的生活,靠的只有我父亲每月二十几元的薄薪,不足之数,就靠我母亲顶烈日冒寒风到集市上变卖家中的旧物。旧物若卖到山穷水尽,真不知该又如何设法。然而人总要在无办法中想办法,也要在苦中寻乐。我家对门住进了一对跑码头唱戏的夫妇,他们收入颇丰,生活富裕,生下四个男孩子,分别叫福、禄、寿、喜,一个个长得胖大可爱。我母亲和我妹妹都喜欢这些孩子,常抱过最小的“喜子”来帮他们照看,他们也偶尔送一个豆包之类给我妹妹,作为犒赏。我妹妹不在乎那个豆包,只爱逗着喜子玩。这算是当时家里的一大乐事。一九五七年十一月父亲的一封来信中,夹带着我二弟、三弟和妹妹的信各一封。他们在信中叙述的是我二弟生日那天的同一件事。我妹妹才上小学二年级,可三封信中数她那封写得最好。她写道:
……二哥生日那天,全家都吃的面条。爸爸还给了二哥两角钱。爸爸吃了饭到铺子去了,妈就上喜子家玩去了。三哥给妈买了一个柿子,二哥给妈买了一个苹果,妈就吃了那苹果,又香又甜;把柿子给爸爸留着,因为三哥和二哥都孝顺了妈和爸爸,就差我和四弟没有。我只有两分钱,又买不着什么;弟弟只有一分,更买不着什么了。妈就说:“你四个都拿钱,叫你二哥去买吧。”二哥拿了六分,三哥拿了三分,我拿了二分,四弟拿了一分。买回来了,一个苹果一个梨。三哥写了个
“寿”字,贴在苹果上;又写了个“喜”字,贴在梨上;又写了个“福”字,贴在小壶上;还写了个“禄”字,贴在小花瓶上。然后就把它们摆开,把个“福”字摆在右边,把个“禄”字摆在“福”的左边,把个“寿”字摆在“禄”的左边,把个“喜”字摆在“寿”的左边,这样念起来就是:福、禄、寿、喜——正好是唱戏的家那四个孩子的名字。
我们还经常抱喜子玩,说不定寒假回来你还能抱喜子呢。
读着妹妹这封信,多少悲感,多少温馨!父母早已离我们而去,喜子一家更不知迁往何方。当日在父母跟前相濡以沫的弟弟妹妹,有的富裕了,有的依然贫穷,大家各立门户,不常见面。那二弟六分,三弟三分,妹妹二分,四弟一分,倾各人之所有,买一个苹果一个梨共敬父母的无间的亲情,被时间的冷风吹得一干二净了。何时还能看到那近近地贴在苹果、梨、小壶、小花瓶上的福、禄、寿、喜,和同样贴近的弟弟妹妹们的纯洁的心,我不知道。
月饼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小镇上教中学。那是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代。开学后除了上课,就是深翻土地种小麦和做坩埚炼铁。当时有一句不知出自何处的名言,道是“麦插黄泉”,说小麦种得越深产量也越高,大跃进要求的是亩产万斤、几万斤,所以土地要深翻、再深翻。翻到一人深,还要再翻,把一人深的垅沟土举锨扬出地面,那要花多大的力气,半天干下来,胳膊和脖子全都酸酸的,手上起泡的也不少。做坩埚就轻松多了。晚上大家坐在四面还没有建起围墙的学校大院里,拍打着陶土,男女学生的低语声,哼歌声,笑声,嗡嗡一片。有时云破月来,人影婆娑。不定谁念一首“小篷船,装粪来,橹摇歌响悠哉哉”的大跃进民歌给大家助兴,引起一片欢声笑语,那情景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别具风情。
只有两件事是让人难耐的,一是瞌睡,二是饿。大跃进时代是不兴睡觉的,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口号下,要抓紧每一个小时工作、劳动。我们当时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白天翻地,顾不上瞌睡,晚上坐在月光里做坩埚,睡意便常常上来,但又强打着精神不敢睡,有时不免处在半睡半醒的境界中,如同梦游。饿是因为劳动量太大,有限的粮食定量便大感不足,晚饭本来就没有很饱,再熬到夜里十一二点,肚子里的饿火就只管热乎乎地往上冒。忽然闻到烤红薯的香味,立刻精神焕发起来。这诱人的香味来自何处?不久就发现了,离我不远,有两个小女学生正俯了头,腾出做坩埚的手来往嘴里送着什么,又赶忙抬头望大家一眼,接着就发出吃吃的笑声。原来有几个初一的女孩子家就住在学校附近,她们随便找一个理由比如解手,就可以溜回家去一趟,把她妈烤在灶门里的红薯带到学校里来。这晚上,红薯香气从不同的方向飞来,可见溜回家过的学生绝不止一两个。这煽旺了我的饿焰,我听见肚子里叫起来。有人在背后轻轻地捅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是坐在我后面的陶静欣。他示意我一起去解手,我们就放下手中的坩埚,走出工作场地,到厕所去。
陶静欣也是大学毕业刚分配到这里来的。和我不同,我是山东人在上海上大学,他却是上海人在山东上大学。和我相同,是我们都分配到这个小镇上工作。老陶有比较严重的关节炎,走路都有点跛,但也要翻地,也要做坩埚,他每每暗地叫苦,无可奈何。我们两人住一间宿舍。这时他约我出来,是借解手之便回宿舍一趟。那时整个学校都没有电灯。宿舍里有油灯,可我们不敢点。在窗孔间透进的微弱的月光中,他从他的床底下摸出一个东西,是一只装饼干用的铁筒。他从简里拿出一个月饼,塞到我手里,自己又拿出一个,便叫我赶快吃。天啊!我还没吃过这样好的月饼!在上海四年,虽然每逢中秋节学生食堂都发给一个月饼,但没有这样好吃。这是一种馅中带肉(也许是火腿)的精致月饼,是上海市民中秋节的供应,老陶的父母舍不得吃,一开始供应就买出来,赶在中秋节前寄给了远在他乡的儿子。当此又饥又馋的深夜,享用这份美食,量虽不足,质却堪比山珍海味,几十年后想起来还口有余甘。
幸亏我们赶回坩埚场地时,没有给校长看见。校长是坐在他的小办公室里的,他既是校长,又是书记,翻地、做坩埚都是他统一领导,但他并不用亲手翻和亲手做,他常常要到现场看看,算我们运气好,没有正巧碰上他出来。他差不多已有五十岁,头顶光光,却胡髭满脸,有个刻薄的老师背后叫他“一头好脸,一脸好头”。奇怪的是他一直不知道。他是最喜欢开小斗争会批人的,若知道了,这位刻薄的老师不入拔舌地狱也得要脱层皮。即如我们这次出来解手,竟去了宿舍,还吃了月饼,就是不开斗争会,狠狠地批一顿是少不了的。
我们总算又坐在人群里了。学生们仍在低语着,哼唱着,笑着,传送制成品的班长、组长们还在通道上穿行。夜已经深了,但还没有收工的迹象。忽然我觉得上衣一边的口袋里沉甸甸的,还有点热。用手一摸,是块烤红薯,接着香味就传到我的鼻孔里。是谁给我放上的?我朝四面看看,想找到那个学生,但没有找到。有两个女孩子在低头笑着,我想定是她们了;可又看见低头笑着的并不只有她们俩,这就让我无从分辨了。按说老师不能接受学生的馈赠,但又无处可以归还,我只能暗暗感激这个猜出我饿焰正炽的学生,不辜负她(八成是个女的)的盛意,把这份厚礼收下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校长出来宣布收工。我和老陶回到宿舍,点上灯,拿出红薯,一分为二,我对他笑说:“来而有往——请!”一个晚上,两次享受美食,我们觉得无比幸福。事后我一直想知道那个往我口袋里放红薯的究竟是谁,问了几个,不是笑而不答,就是摇头跑开了,终久便成了一个谜。
不久,中秋节临近了。大家早就听到一个好消息,中秋节每人供应半斤月饼。小镇的月饼也许比不上上海的月饼,但解放前就远近闻名,到了中秋节,附近乡镇都来订购。这两年点心是凭证供应,一般都是粗点,月饼早已不见。今年中秋,能吃上小镇的月饼,是振奋人心的事,无论老师学生都在眼巴巴地盼着。
中秋节前三天,每人半斤的月饼全数运到学校,堆放在总务处的大办公室里。这天下午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校长作重要讲话。他先通报了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然后便说到供应月饼的事。他说供应月饼虽说是上级的关怀,但不等于说学生就必得买月饼,因为学生的消费是用父母的钱,这笔钱只能用于学习生活之必需,不能用于奢侈浪费。月饼不同于一日三餐,一日三餐是不吃不行,月饼是吃也行不吃也行,属于奢侈的享受。为了对学生的思想作风负责,也对学生的父母负责,党支部决定,月饼只能供应教师,不能供应学生……
讲到这里,学生一片哗然。但哗然了一刹那,就被校长严厉的告诫声制止住了。他指出,买不买月饼虽是小事,可表明你是要追求奢侈享受的资产阶级生活,还是要保持艰苦朴素的无产阶级生活,你是愿意跟着支部走,还是要与党组织背道而驰……于是学生就安静了。
这个中秋节,教师们全都买到了数量可观的月饼,有的买十斤,有的买二十斤,把学生的供应全部买光。据说总务主任和校长买得最多,他们的月饼一直吃到阳历新年,小镇的月饼久放不坏,味道跟新做的同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