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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琐记

2006-11-16赵艳华

广州文艺 2006年10期
关键词:杨树

赵艳华

一、我回家了

酷热中的河南,令我非常不愉快。走在大大小小的城市里,你会看到焦灼的、苦硬的面孔,这些表情在阳光下被烘烤着,让人极为难过。现在我想:那到底是为什么呢?在那个时候,我为什么只看到这些?是不是我的心,在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天气真的很热。清水汩汩地,白亮亮地,在胡萝卜地里慢慢洇着。父亲拿着锄头改着水的流向。他戴着草帽,面孔黑黑的,流着汗,然而却很沉静。我从韭菜地跳到黄瓜地,又从黄瓜地钻到无花果树下,那些果子兀自青涩着,没有变得甜蜜起来——我把它们一个一个捏遍了,父亲的一渠水还没有浇完。我说:“爸,你不急啊?浇这么久!”父亲笑了起来,没有回答我。我已经热得跳回地头的杨树底下了。

杨树下的树阴花花搭搭的,瞎了一只眼的堂伯母正在撕野麻的皮。这些麻,并不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那种麻。这些麻长在路边,柔软的叶子蓬头垢面的,泼泼洒洒的,结着涩涩的“麻蒴”。伯母大概要用这些野麻的皮,去做捆菜的绳子。她一生盖起了两座房子和一间草庵,分别给了两个儿子,以及她自己。

她跟妈妈唠叨着,说西瓜的价钱又升了,她的小儿子大清早三点钟就去城里卖瓜去了。正说着,她的小孙子跑了过来。我大喝一声:“孬蛋,给姑姑吃瓜!”这赤身裸体的小侄子马上把手里混着鼻涕和泥巴的白兰瓜献出来,傻愣愣地望着我。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我堂哥们的孩子都像他们的父亲:要么脾气特别大,哭得头发根根竖起;要么傻呵呵的,整天在太阳下打滚,黑得像个泥鳅,见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待你特别亲。

剥了皮的麻杆白生生的,有股涩涩的温和的香味。我跟小侄子一人一根,在杨树身上敲打着,一直走到杨树林的深处去了。树叶子吸饱了水分,绿得喜人,在阳光下闪着亮,一蓬蓬遮住了天空。风一吹,它们就不由分说地大笑起来。树林深处,矮矮的年久的坟堆在荒草里藏着,像躺在它们怀里的老人:温和的,寂寞的,然而却没有尖锐的伤感。

站在楼顶上,你可以看到这个村庄有高大的杨树,叶子细致的洋槐树,古老的榆树,瘦的枣树,爽朗的泡桐,村头的水塘边,还栽着粗壮的杨柳。它们长着。热气蒸腾,水气弥漫,这些树在夏天多么高兴啊,它们整个把这个小村子抱在自己的怀里了。白的黑的灰的鸽子在树顶打着旋掠过。那是我的邻居——一个温和的乡村裁缝家里养的。它们是这个村子无心的诗。

晚上,虫子声湿湿的,多的,乱的,在墙角,树底下,和屋子后面。热,大路边坐满了纳凉的人。妈妈告诉我:今天二堂哥在漯河收了张百元假钞,他找给人家95块钱。于是他今天一天没吃饭,只是闷着喝了两瓶啤酒。二堂哥家的灯仍旧开着,我走进去。小手扶上放了十多麻袋的西瓜,黑黑的堂哥仍旧那么瘦,光着窄窄的膀子在灯影下笑。他们又准备明天早上三点钟去卖瓜了,到城里。

半夜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风大雨大,雷大闪大,整个酷热的乡村一下子清凉起来。我想:那些生命,树,庄稼,猪,鸡,牛,人,大人,孩子,都该轻松一下了吧。

二、我想和你牵手,走过这样深重的夜

这样的夜:沉甸甸的厚厚的安静,浓重的丝绒般的黑暗,默然静立的树,房子,井栏,农具,秸垛,角落里来去倏忽的精灵,疲惫地叹息着隐去的鬼魂——我对这样的夜,一向是心存敬畏的。

自小,我是被黑暗中的传说和自己的想象吓大的。川堂伯的断腿,是因为得罪了他家厕所里那棵椿树上的树精;外婆经常哭着,被已经死去很久的人附身,说他们想说的话;水塘里有冤死的水鬼,时刻等待着在水底抓你的脚,以获得艰难的重生;坟园里半夜出没的那些狗只,是狗精,能制造令人瞠目的奇迹;妈妈为了哄夜哭的妹妹,拍着床帮,乞求床帮神的援手……

村子里有一个说话很蛮的四川女人,读过大学,是一个安静而斯文的疯子,生下了一对双胞胎。那个时候,有一部出名的电影,叫《欢欢笑笑》,于是她的两个儿子,分别叫欢欢、笑笑。复山伯父有一辆大卡车,被用来做送亲戚的工具——去吃村里某个已嫁女儿的满月酒。笑笑从卡车的木板车厢缝里跌了下去,在车轮下被碾出了脑浆。那辆肇事的卡车,就永久地停在了我家门口,成为幼年的我持续的恐惧。邻居的男孩世煊说,他曾经在月亮下看到一个孩子在车厢里走来走去。于是,每次去上早学,我总是低着头,数着步子,不去看那卡车,和那巨大的车轮。我总以为世煊是吓唬我,然而成年后,在南方相遇,说起旧事,世煊仍旧瞪着眼睛,认真地跟我说他的经历的真实性。

……夏天的月亮升了起来。天空仿佛是透明的。杨树有着黑绿的清晰的剪影。一只受惊的知了在远处短促地明亮地叫了一声,随即又隐进了夜色里。不知谁家的狗发现了陌生人,一声接一声地断喝着。

我家住在村子的最后。从我家出去,要经过新装家,三叔家,二叔家,这才能走到街上。新装一家搬到城里去了,三叔去村头开了养猪厂,二叔在城里发着福。他们的院子都空着,他们常走的路上长满了草。这草里最多的就是藿香。夏天的夜晚,藿香蒸腾着浓烈的甜辣的香味,扫着我的腿。每次走过这里,我总是想着:这些密密麻麻的、碧绿的藿香,是从哪里来的呢?

街上的灯影里聚着一群男人。他们肆无忌惮地大笑着,黑色的、麦色的面孔,脖颈,胳膊,胸膛,和昏黄的灯光,和夜,和这街上的土色是一体的。他们都是好劳力,下死劲干了一天了。

月亮的阴影里,远离人群的地方,三个老婆婆坐在小凳上,紧紧靠在一起,拉着手,说着她们自己才关心的体己话。她们的声调絮絮地,甜蜜而夸张。这些寂寞的在夏夜里互相取暖的老人!

夜深了。灯熄掉了,人也散去。似乎这个村子只有我这样一个观察者。巨大的安静已经稠得撕不开。

白天我从后园经过,看到坟地间的小路已经湮没在荒草间。那是我读小学时走过的路。路上似乎还有一棵老梨树。我仍旧循着旧迹走下去,小路在坟地里隐现着,没有人走,草就把路给吃了。我不得不踏过那些矮矮的老坟。杨树的气味,藿香的气味,花椒叶子的气味,它们混杂着,让我有些慌乱。结板草挂着我的脚。在高坟和矮坟之间,有一间小小的砖房,那是我们村的变电房。那里面,住着四川女人的大儿子欢欢。

妈妈说:“我朝里面看了看,看到欢欢在里面。我问他:‘你咋住这儿?欢欢说:‘家里地方不够。”

我问:“欢欢?他多大了?”

“15岁啦!他家地里的活可都是他干的。”

这些话让我想起了以前。这个晚上很难睡着。

一只知了看到我明亮的灯光,俯冲下来,贴在窗户上,一声接一声地鸣叫着。我出去,把它摘下来,它在我手里吱吱地挣扎着。我把它抛到黑暗的夜里,希望它能找一个安静的睡处,它却仍旧冲回来,紧贴着那亮光。你看,假如受诱惑成了一种天性,那么无论多么严重的警告都没有办法改变它。它只朝着它眼里的光亮展翅。

夜深了。我想出去走走。可是,尽管那大卡车早就开走了,我仍旧怕它曾经停留的那块地方。幼小的笑笑还在那里走来走去吗?坟地里欢欢该早睡了吧?这个时候,累了一天的人都舒着疲倦的腿睡着了。

三、杨树和斑鸠

我们这个村子,地处中原腹地。它是平坦的,富庶的,黄色的,土质的。杨树是它栽植最多的树。它们在酷热的阳光下,默默而姿态平凡地站着,站得稳稳的。一片一片青绿的叶子闪着光泽。

杨树是刚健的,硬朗的,男性的。至少在表面是如此。幼小的树皮青青的白杨,尽管才锄头粗细,可已经长得骨骼结实,含笑不语了。它们顶着自己那朵小小的树冠,散发着微微的苦涩气息,长在田边上,河滩地上,乡村公路两旁,人家院子里。它们掌状的树叶在风中相击,哗啦啦,哗啦啦。这些声音,仿佛是风中绽放开的花,这些花是青色的,细碎的,少年的。

高大健硕的大杨树,总是让我惊奇。它们庞大,沉重,不可摇撼。树越高,树冠就越浓密,仿佛一个自在的森林。一个疏密有致的思考的世界。蝉顺着树干的走向,紧紧地抱伏着,一声又一声,在夏天里吟着长短句。久了,我总觉得这些蝉声就是杨树的声音,青碧色,悠长,明亮。树叶子偶尔击掌相和,仿佛是一个成年人从胸腔里发出的朗笑。

那只斑鸠,就站在我家屋后最高的毛白杨上,并且是站在最高的树枝上,看着隔壁宋庄起起伏伏的树阴,咕咕——咕咕——,若有所思地叫着,一声与另一声隔得很远。它总是等着第一声凉丝丝的阴影完全覆盖了你的心后,才发出第二声。我偷偷爬上楼,拿出我在乡村小货摊买的简易望远镜,窥视它。它是安静的,孤独的。绿色的浪尖上立着一只沉重的鸟,面朝着北方的宋庄。我看它多久,它就立在绝高的树枝上多久。我甚至看到它支棱起翅膀,拉下鸟粪,连这动作也是凝重的。

树阴里传来明丽婉转的鸣叫。滴溜溜的,仿佛荷叶上的珠子。树太高了,浓阴遮住了一切。蝉的声浪一波一波,仿佛背景。然而我还是找到了它。它果然有着娇黄的胸脯,就立在一根横枝上,偏着头找虫子。从小到大,触目所及的鸟儿都是非黑即灰,这一抹娇黄让我感动得想哭。原来这块辛劳古旧的土地上,也有着黄鹂这轻盈明快的鸟儿。我看着它撒娇地掸翅膀,看着它极快得剥啄,看着它仰着头嘀呖嘀呖地叫,然后,看着它拍拍翅膀,飞进另一株浓阴里去了。

今年,这块地方雨水丰沛。草多,树绿,草里的野物也多。有天傍晚,我看到一只灰色的黄鼠狼飞扑进坟地不见了。另一天,在我家门口,我还看见了一只野兔。

有时候,因为心里想着东西,我就一个人在村里走。走的都是偏僻的小路。这些小路将我引向坟地,田野和菜园。我一路走着,茫然却又好奇地看着一蓬蓬野草,新长起来的小杨树,刺人的狗狗秧。头顶是永远的杨树。斑鸠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孤独地鸣叫,应和。它们的声音使夏天变得有些凝重和复杂。还有麻雀,吃杯茶,老鸹,灰喜鹊,燕子,啄木鸟,野鸡。它们安详地栖居在村庄的上空,在浓阴里说话。我经常是听不到它们的,因为不留意。可是一旦听到,我便充满了惊奇和赞叹。这么舒展自由、甜蜜地要滴下来的声音,我真的想摘下来带回去给你听。

这个村庄有那么多生命啊。一棵小桐树上居然卧了四五只蝉,它们金属一样的声音震着我的耳朵。一只鸟飞进了杨树的浓阴里,一只蝉惊恐万状地惨叫一声,其它的蝉们立刻嗡的一声窜向四面八方。树上在生生死死,树下的老牛仍旧在安静地空嚼。草丛里经常会有大的响动。可以看到的是蜥蜴,蛤蟆,看不到的是蛇,或者其它警惕的动物。蚂蚱没有这么大阵仗。草根下的虫子们更不会。可是一入夜,它们的鸣声就统治了黑暗。

随便走到哪里,举目四望,都能看到杨树黑绿的剪影。它们高高低低,枝叶交融,一棵与另一棵呼应。整个村庄,都在它们的怀抱里。

四、日暮中原

南方的阴冷让人在凳子上坐不住。回到我的房间,要走过两个家庭的门前,他们晚上的饭菜特别香。我重重地咳嗽,头痛,整个人心安理得地裹在一件大黑棉袄里,不再穿得伶俐——这病生得真是时候,在最紧张的年末我可以懒懒散散,甚至为此而有了微微的幸福感。

喝感冒茶。西洋参茶。止咳冲剂。老火汤。这些冒着热气的液体,一杯接一杯倒进肚子里,我开始暖暖地融化,感觉到自己和冬天和谐一体——不必竭力缩起浑身的肌肉,也不必蜷着身子,等冰凉的脚慢慢升温——许多时候,我把滚烫的脚放到被子外面去,外面的空气清凉可喜。

《日暮中原》,我喜欢这四个字,以及由此唤起的全部回忆。你我都知道:正是由于那片古老的平原,我们在其中真正成长(那些岁月消散于土中,也融化在彼此的血液里)——才使我们的交往弥漫着一种模糊而温暖的稔熟。

暑假的时候,对着家乡的田野读《诗经》,是我最愉悦最激动的读书经验。《诗经》里的文字就活在那片土地上。沿着古老的颍河,我一路走下去,看到在路边恋爱的小儿女,唱歌的傻孩子,黧黑的老人,肥沃和贫瘠的土地,蒙尘的野花杂草,滚热的太阳,古老的庄稼,这个时候我情绪飘忽,手心火热,感觉心里涨得满满的,惟有奔跑才可以化解掉。

但是,这已经是一种局外人的眼光了,不管我自觉还是不自觉,都是如此。家乡的风情气韵进入了我的眼睛,激荡起我的强烈感情,但是已经很难再能去涵养我。对于这景物,只居住30天就匆匆要逃的我是一个异质。

我再一次想起“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这些诗句。初初读到它的时候我还是个高中生,正模糊地爱着颍河边上一个身世奇特的男生,也曾经在大冬天披着风雪跟他一起在河堤上游历。现在想起来,我许多时候关于家乡的回忆,就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在平原上游荡的情景。尤其是秋天,和冬天的下午。是那成长中的孤独使人走向田野的,而田野和地气也正在那个时候走向人的内在。

有无数次从田野里回家,左手边就是落日。偶尔我会扛着锄头或者抓钩,那是小时候,父亲不在家,要帮母亲做事。更多的时候是踢着路边的野草,手里提着一串蚂蚱,或者叫蝈蝈,那时候我更大些,已经不用做农活,但仍旧总是往地里跑。落日浑圆,苍凉,和地里升起的寒气,刨过耕过无数次的大片黄褐色耕地一起,显得庄严,沉寂,仿佛包含着一切深重的无法言说的忧伤。

而母亲有多少次就这样疲惫地回来了呢?她在路上会有什么样的心境呢?

暑假里,母亲终于从父亲那里争取到了在公众场合唱戏娱乐的权利。晚上,她坐在人群里,羞涩地,过门之后,我突然听到一声沉沉的“谯楼上……”,这唱腔悠然、苍凉,使我的母亲从一个热情的琐碎的妇人,突然变成了一个诗人,三千年家国的沧桑,蓦然出现在我眼前。

五、大地茫茫,河水流淌,是谁掌灯,把我照亮

天气冷了。阳光照下来,仿佛是一面闪亮的薄绸,人走在光线里,也觉得自己是流光溢彩的,虽然这光彩有点寒凉。由于季节转换所引起的怀念——对北方的有些骚动不安的、因为无法企及而微微痛楚的怀念也渐渐平复下来。散发着浓郁蒜香的面汤,刚从灶灰里扒出来的黑黑的红薯,因为寒冷而红硬的手指关节,野外冻酥了的黄土,绝早的清晨在寒风里瑟缩着赶集去的干瘦的老头……这一切,都在极遥远的回忆里淡下来。在北方过的17年生活,所积累下的回忆,就变成了这么短短一瞬间。

冬至这天,我去了东莞的一个小村庄——芦村。村子南边有一条江,北边也有一条江。这两支大水在村头汇集,就是浑黄丰沛的东江。芦村就在这三江的怀抱里。

村北的江堤上,生长着巨大的榕树。这些古老的树,仄着身子,庄严而沉重地垂着须根,生长在南方湿润的红土地上。榕树下是高低丛生的杂草,即使是冬天,草丛也仍旧是潮湿的,杂沓的,猛不丁窜出一条蛇来,也是极有可能的事。草丛里,榕树旁边,随意地长着竹子,芭蕉,龙眼,荔枝,柚子,番石榴,杨桃。竹子一竿竿拔地而起,茁壮而优美。芭蕉还串生着青绿的果实,可是冬天来了,它们没有饱满起来的机会了……堤面上有奇怪的泥洞,深深的,阔大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通道。

水汽在这土地上氤氲着,随便什么角落,都有可能长出点什么来。田边的浅水坑里,来回追逐着细若游丝的小鱼。枯了的禾茬里,抽出第二代小苗,它们注定是结不了实的,可是生命力既然还在,即使微弱,也还是发生了。有的草花开着,照亮了一方草丛;树花却都谢了,只剩下一树青冷的叶子。

江堤的内侧,有一口深泥塘,只剩一点水,四周掩映着杂乱的树。泥塘里有大大小小许多木船。

“这里埋着一条龙船,端午节的时候又把它挖出来。”

“那它不会烂在泥里吗?”

“不会的,村里人会给龙船涂很多层漆。埋之前有一个隆重的仪式,当然,挖出来的时候,也有另外一个仪式。”

我果然看到了那艘狭长轻巧的船,满身都是泥,就在这水塘里沉睡着。别的木船已经腐朽和死去,只有它筋骨还壮,等着在宽阔的江面上飞将起来。

江面上突然传来高亢明亮的汽笛声,转脸过去,只看见一艘大船,眉目清晰如大特写,贴着鼻子就过去了。

在漫长的湿润和温暖之后,寒流来临。半夜,我甚至听到了大风从屋顶上呼啸而过的声音,呜呜的。这一带没有树林,只有楼房裸露在夜空里,不远处就是海,北风能走到这里,能有这样的余威,可见真是冷了。

今年就要过去了。昨天和今天最冷。

南方的冷是从脚出发,侵蚀,慢慢上升到全身。我将之称为阴冷。这种冷好比慢性中毒,等到毒发那一刻,人已经是全身酥软,无药可救了。而北方的冷刚硬刺骨,让人一下子提高了警惕,有些时候还会因为这极高的警惕而至于激情满怀。

我穿上大衣,围上围巾,套上靴子,撑着雨伞,在晚上九点多钟出去买点东西,一边把全身的肌肉紧紧地收缩起来,一边想起那个村子——那么小的村子,甚至寒风都会把它冻得更小一些。也想起了村边的那些河流,即使在这样的寒夜,这亚热带的河流也仍旧丰盈充沛,满含着激情,汩汩滔滔。这些河流,给了村庄鱼虾、水汽、对远方的希望,还有因为希望而带来的恒久的忧伤。

这就是我小时候梦想中的南方。我在树下和河边走着,感到宁静,熟悉,喜悦,和怅惘。跟在北方一样。

(责任编辑:王绍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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