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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胡杨(外一章)

2006-05-27史建新

北京文学 2006年6期
关键词:罗布罗布泊楼兰

史建新

一道又一道沙梁上,胡杨高高低低前前后后散散地耸立着。近看空旷,远望一片苍茫,落落寞寞,却是另一番景致,而那一树的叶片,呈现着的金黄色已是金碧辉煌了。

走走停停,我们在荒无人烟的胡杨林里踯躅,一行四人,被这无与伦比的美景陶醉,竟忘了还要去办的正事了。

逶逶迄迄的一道沙梁,梁顶上痴痴地立着几棵胡杨,叶片团团簇簇。树干足有合抱粗,树顶却稀稀地散着一树的黄叶。四周没有一丝风,静静地,心里便生出一份感动。同伴都在各自心仪的树旁拍照,我却望着眼前的金黄色愣怔在了那里。

条条树枝硬硬地向上挺立着。一年到头它们要经历多少风沙,可树枝却是向上的,迎着风的叶片,金黄金黄的。金戒指、金项链,那种黄只是小里小气的一点或一串,而这里却是一树一树,成片成片的金黄啊,站在这里,就像一个人面对一座豁然打开的金山了。

我惊喜着,感叹着,轻轻抚摸着这高贵的颜色和这让人无法相信的树木。虽然已是深秋,树下却没有一片落叶,片片黄黄亮亮的叶,在枝干上轻轻地摇着头,仿佛在轻轻地诉说着什么。每棵树上都奇怪地生长着三角形、柳叶形和椭圆形三种叶片。三角形的叶片厚实,叶面布着点点伤痕;柳叶形的单薄,却片片金光闪闪。

胡杨的这种黄,与沙土的土黄有着天壤之别,沙土的黄是那种让人看了心里生腻,让人心生苍凉的黄。那是病态,是冷漠,是恐怖,是死亡的象征。而胡杨呈现的却是一种高贵,是雍容,是皇家的颜色,皇家的专利,皇家的象征。

沙漠里的植物原本是那样的稀少,这里却因了太多的金色到处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生命的海洋。从一棵棵树的背面向着太阳望去,我被笼罩在金黄里,我的周身煌煌地不可思议地反射着胡杨的叶色,在这一刻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毛孔,我的皮肤,我的一切被这种颜色蒸腾。我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闭着眼,我感觉自己飘浮了起来,像驾着一片祥云在金黄色的世界里翱翔。

千百年来,黄色在人间被神化,人们固执地认为,只有皇族才配披上这黄色,可胡杨却毫不谦逊。每年的深秋,它都以这样一种壮大的形象展示在人间。

苦难深重的胡杨,最后时刻却演绎成了这种人间少见的形态,演绎出这样一种令人敬畏的灿烂啊。世界有哪一种树如这般苦难,把生命绽放到这般极致呢?许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才在这一刻爆发;许是有了那深深扎在沙漠的根,才让叶那样地坚韧;许是烈日的毒辣,它才这样昂扬着;许是没日没夜狂风沙粒的吹打,才让它最后这样高贵……

我张着嘴,痴痴地在林中呆愣着。

城里的杨树叶也发黄。可那是一种凋零,一种衰败,轻轻地抚摸,便飘落手心,颜色寡黄淡白。一遇风,叶片便急不可耐地落了。胡杨金黄色的叶却是不轻易落下的,在这里,它将金黄留到深冬。它只有到来年春天,新的一代开始萌动时才肯离去。

在另一片葱葱郁郁的胡杨边我们驻足,那棵两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树,依然从顶上抽出一丛一丛的枝条,在夕阳下泛着金色。它的皮龟裂着,我仔细地数,共有七大捆。每一捆都向外弓着,裂着的一捆树皮,又分为几十层。这棵胡杨,应该有四五百岁了罢。可是它仍然郁郁葱葱,仍然顶着满树的金光。

我在美轮美奂的金黄色中漫步,四周是金黄色,头顶是金黄色,满天都是金黄色啊!我多想躺在这里,与它们共生共死。可是我不能、我不配。在它们面前,我只是世间一只可怜的蚂蚁,而焕发着满天金色的胡杨,却携带着浩气,生发出让人耀眼的光芒,灿灿地悬在大漠的天空映照着沙海,映照着西天,映照着无言的天穹。

枯枝败叶在我的脚下吱嘎吱嘎作响,几个世纪的残枝被雨水风沙固化成坚硬的碱壳,面目狰狞地坦露着。树与树之间,除了沙就是延伸着的胡杨的尸体,可谁又能想到在这里,在深秋,在万物肃杀的季节,它却生成了这样一道惊心动魄的晚景。

这不是它的一生,这只是它的一年;这不是它的全部,这只是它的一季;这不是它的全貌啊!这只是它三千年中的一瞬。可这一瞬却映照得那么耀眼,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我的心灵,永远定格在塔克拉玛干的上空。

滚滚塔河东流去,带走片片真情,茫茫巨龙下东海铸就生命的永恒。固身在这里,坚守在这里,它们坚守着生命的理想、原始的本真、永恒的贞操……

它不似香山红叶般受万众瞩目,更不如峨眉松柏让人称颂。它没有名花贵树的地位,连草原都被宠爱着、唱颂着,成了北方人的母亲,而它却没有……但,正是有了它们的寂寞,才使我们欢歌笑语地镇守住了多少城镇、村庄,镇守住了我们的暖暖的家园了啊!

我在林中惶恐地挪着步,在这撼人心魄的日子里,在这刻满艰辛而又绽放恢宏的时刻,我在这里试图感受它,试图与它对话,试图接近它的灵魂。

然而,黄叶似金,残阳如血……

追寻阿布旦

正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四周平静、阔大、空旷,天空一望无际蓝得让人心醉;大地一望无际辽阔得让人心醉。眼前又是热闹的,在一处木栅栏的边上,停放着数十辆汽车,高档的、大众化的、五颜六色的汽车横七竖八地停放在那里。不时有人从车的后备箱里搬运着什么。在一处敞开的木门边站着几位衣着奇怪的年轻人,船形帽,类似“祫袢”的长衣,脚蹬皮靴,一副古代武士的形象。不少人从古香古色的木门里进进出出,放眼望去“罗布人村寨”几个大字赫然在目。

我的眼前是一座典型的罗布人村寨,木屋、木栅栏、木桥、木头的凉亭,塔里木河就在村落的边上流过。只是,这条伟大的河,此时的河水少得可怜,与她的名望太不相符了。远处的沙山上一队队骆驼被打扮得光怪陆离,叮叮咚咚地响着悠悠的铃声,驮着南来北往的游客慢悠悠地行进着。一群群衣着考究的人,提着名贵的高级相机和摄像机茫然地四处寻找着目标。这是一处罗布人村寨,只是进行了一些对历史的模仿,对风土人情的再现和修饰,可是却也奇巧、大胆、有创意。

大约距今三千多年前,欧洲一个古老的种族在一次战争失败后,沿着欧亚大陆桥向中亚迁徙。采到了罗布泊,于是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并建立了楼兰国。他们之中的另一支,在敦煌、玉门一带建立了大月氏国。在经历了被称为前所未有的繁荣和文明之后,楼兰国却神秘地消失了。被历史学家称为古楼兰文明发祥地的罗布泊,也在30多年前彻底地干涸了。古楼兰的突然消失,使造就了古楼兰文明的罗布人或称为楼兰人的他们,从此一直追寻着“阿布旦”的去处。他们放弃了古楼兰的废墟,逆塔里木河而上,放弃了盐渍的罗布泊,逐水草而行,一代一代定居在被称为水草丰美的“阿布旦”的地方。

在罗布人村寨的一排凉亭的入口处,我看到了两位老人。旁边的牌子上写着最后的罗布人,照相每位五元。不久前,我读到过一篇文章,述说的是阿拉干的亨。阿拉干在若县境内,在那里作家碰到了据称是最后的

两个罗布人。作者断言,三千年前建立楼兰文明的罗布人,就剩下他看到的阿拉干的最后的这两位了。

现在我的眼前分明是两位真实的罗布人,不过不是若清阿拉干的罗布人,而是地道的罗布淖尔县的罗布人。中午的阳光下他们花白的胡须根根可辨,上下唇都被白胡子遮着,而脸上的胡子一直连到耳根。眼窝很深,眉骨突出,下巴微翘很有个性且缀满了胡须。古铜色的脸上密布着沟壑,他们偶尔睁开无神的眼,瞟一眼站在身边的我,面容镇定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他们俩穿着典型的民族服饰,船形帽长袷袢。眼前的这两位98岁和102岁的老人显而易见的是罗布人了。

其实罗布人这个族名完全是后来的汉人和旅行者与作家炒作的产物。古楼兰消失后,伊斯兰教在公元8世纪风行这里时,现在被称为罗布人的人种,早已成了维吾尔人并归顺了伊斯兰教。他们在户籍册族别一栏上不会有人填罗布族人,同时我国的民族中也没有罗布族这一族别。但人们仍然习惯称他们为罗布人。

漂亮的、被称为罗布人村寨的这个景点上,两位罗布人安详地沉睡着。而此时罗布淖尔县的形象大使,108岁的沙迪克老人,也是现存年龄最大的罗布人正在北京游逛。在天安门广场他掂着花白的胡须,与外国人比试着,比试着谁的胡须更白更长。沙迪克一生结了五次婚,最后一次结婚就生下了六个孩子。

一千多年来,罗布人随水草追逐他们心目中的阿布旦,一直沿着罗布泊来到塔里木河中游的尉犁县。现在维吾尔语尉犁县就叫罗布淖尔县。眼前的两位罗布人迷迷糊糊地时而清醒,时而沉沉地睡着,秋天的阳光照耀着他们古铜色的脸,他们沉静、悠远仿佛两尊石像。从古楼兰到罗布淖尔,这是两段历史又是一脉相承的延续。这是人类不息奋斗的象征,这是字典,这是活的化石,这是人类的瑰宝啊!他们在暖暖的阳光下闭目养神,他们太疲倦了,他们背负着重任,在历史的长河里跋涉了数千年,把昔日谜一样的文明繁荣,留在了浩瀚的塔克拉玛干。他们会消失吗?罗布人会像罗布泊一样干涸吗?至今人们一提起这些就扼腕顿足。30年前罗布泊也干涸了,这更成了全世界的重大新闻,成了中国的灾难,成了生活在这一地区人们的耻辱。舆论将此归罪于古楼兰的战乱和灾祸,归罪于前人过度的开发,归罪于人口的繁衍。

自一个多世纪前,法国人斯文·赫定和罗布人奥尔得克发现古楼兰废墟以来,国内外的考古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政治家呼唤着寻找着,呼唤寻找着古楼兰的文明,呼唤寻找着古楼兰的繁荣。人们痛心疾首诅咒发誓,无数的檄文声讨着那个使古楼兰消失和罗布泊干涸的过程。人们急切地询问着每一位生活在罗布泊的白胡子老人,企图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寻觅到古楼兰的过去。人们描绘着一千多年前的繁华,想像着楼兰如存在至今将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善良的人从干涸的罗布泊的上游向下输水,倾力期望再造一个罗布泊,企图再造古楼兰昔日的辉煌。可是那将永远是不可能的,昔日的罗布泊永远不会在现今的位置上出现!古楼兰的繁华也将不会在现在的那一堆废墟上再现。

可是罗布人消失了吗?古楼兰成为废墟后,他们沿着塔里木河而上,在无数个阿布旦中悠闲地生活着。在小河墓地埋葬着他们的先祖,在沿塔里木河数不清的拱拜子中,有他们父老兄弟的遗骨。从罗布淖尔县到若兑县再到且末,在几百座村庄里有几万罗布人在生活着,繁衍着,寻找着他们心目中的阿布旦。

是的,古搂兰的消失和罗布泊的干涸,并没有使罗布人停止追寻幸福和创造文明的步伐。大月氏国也同楼兰一齐消失了,却在敦煌、玉门等历史名城,留下了眼窝深陷、络腮胡子的西部汉人。敦煌和玉门关的文明里浸透了他们的创造、智慧与功绩。古楼兰城堡消失了,可是却留下了千千万万罗布人。高鼻梁,深眼窝、长形脸成了他们面部无法磨灭的特征。他们因此也在无数的阿布旦中,造就了维吾尔族的灿烂文明。楼兰古城的繁荣消失了,被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长河里,淹没在令人不寒而粟的狂风巨沙之中。他们的后人却在这块土地上建立了几十座新的阿布旦,建立了令世人侧目的辉煌的新楼兰。罗布泊干涸了,在罗布泊的上游却生发出了几十个明镜似的湖泊,养育着千百倍于古楼兰人的后裔……

从罗布人村寨往北,我们沿着一条细长的小路颠簸着前行。窄窄的路只允许一辆车行驶,这是通往胡杨深处的单行道,只能单行。也是通往罗布淖尔最绚丽最多彩之处的唯一通道。向导告诉我们,这里每年的风景都不一样,十月是一年中最灿烂的,而十月的每一天,植物和地貌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几乎是一天一个样。是啊,历史往往与此相同,历史永远不会倒退,昔日永远不会再现,我们永远只生活在今天之中。今天永远是对昨天的否定之否定,而不是克隆。

在这条只能前行无法掉头的单行道旁,无边无际地生长着金黄色的胡杨。在十月的阳光下我们沿着这条路前行,胡杨如标本般地耸立在路边,塔里木河在我们身边的不远处静静地流淌,河的南岸突兀地出现了几道沙梁。可是那几道沙梁是多么的让人赏心悦目啊!沙梁上点缀着一丛一丛的绿色植物。终于见到了一家牧羊人,独独的,那家牧羊人的屋子立在那里,白的墙、赭色的羊圈,房子却被金黄色的胡杨所笼罩着,前后左右几十平方公里就这么一家,在宽广的天空下几公里内不见一座建筑,真让人羡慕啊!他们是多么的富有。

路边有水洼,就那么几十米宽,数百米长。可与水洼、胡杨、红柳浑然一体的仍然是一片金黄。白鹭和叫不出名的水鸟在水中信步,一群野鸭凄惨地悲鸣着向北飞去。几只天鹅出现在路边的水洼里,水洼四周仍然是郁郁葱葱的胡杨,仍然是那种高贵的颜色。天鹅来到了这里!它们安详尊贵,在倒映着胡杨的水面上从容地游弋——它们也在一年一年,一代一代寻找着自己的阿布旦吗?

眼前是满天遍野苍苍茫茫的黄,是那种无与伦比的黄啊!明镜般的天空又将这种颜色反射到大地,与这里的一切融为一体,在沧桑苍茫中折射出圣洁的光辉,形成一座天堂般宏大的圣殿。我在心里赞叹着,赞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享受着视野的蛊宴,享受着童话般的单纯和宁静。

是的,楼兰古城已然消失,罗布泊也干涸了几十载。但我是在罗布人上溯寻找阿布旦的单行道上行进——

责任编辑章德宁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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