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农和中国散文诗
2006-05-20刘向朝
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刘半农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兼理论家和文学家于一身,是中国新诗诗体改革的急先锋,是极富开拓精神的诗人。刘半农涉足诗坛是从外国散文诗的翻译开始的。他是中国第一个译介外国散文诗的译者,也是中国的散文诗理论的先驱者和创作者。
外国诗歌的翻译在中国从十九世纪就开始了,早在一八六四年,清朝外交官董恂翻译了美国朗费罗的诗歌《人生颂》,接下来梁启超翻译了英国著名诗人拜伦的名作《哀希腊》,苏曼殊翻译了拜伦、彭斯、雪莱、歌德等人的诗作,马君武、辜鸿铭等人也有不少诗歌翻译作品,但他们译的大多是格律诗。
外国诗歌中还有另一新的形式,那就是散文诗。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前后波德莱尔发表的“小散文诗”标志着散文诗文体的成熟。波德莱尔以后,散文诗很快成为一种世界性的抒情文体,在法国、英国、美国、俄国、印度、黎巴嫩等国流行,出现了一批世界性的散文诗大师,如屠格涅夫、泰戈尔、纪伯伦等。波德莱尔被称为世界散文诗的鼻祖。
中国在二十世纪前还没有人翻译过散文诗。散文诗这一文体的引入以及这一体裁名称在中国的出现都与刘半农有着重大的关系。五四前夕刘半农就开始了对印度泰戈尔和俄国屠格涅夫这两大文豪的散文诗的翻译。泰戈尔和屠格涅夫是印度和俄国著名的文学大师,刘半农将他们的诗歌作品介绍给中国读者,开拓了中国读者的视野,对于冲破诗歌旧的樊篱,创建新的诗歌形式是有很大益处的。
“散文诗”这一名称在中国最早出现是在一九一七年五月, 刘半农在《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上发表了《我之文学改良观》,他对中外诗体进行了比较:“英国诗体极多, 且有不限音节不限押韵之散文诗。”这段文字首次提到“散文诗”,简单介绍了它的基本特征。
在一九一八年《新青年》第四卷第五期上,刘半农又翻译了印度歌者拉坦·德维的《我行雪中》,在它的后面,称《我行雪中》是一篇“结撰精密的散文诗”。散文诗这一文体传入中国却是在一九一五年。刘半农在《中华小说界》二卷第七期上以题为《杜瑾讷夫之名著》,发表了自己翻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包括《乞食之兄》、《地胡吞我之妻》、《可畏哉愚夫》、《嫠妇与菜汁》共四首。这四首散文诗是刘半农根据英文转译过来的,由于散文诗形式自由,又不讲究韵律,所以他把这四首散文诗当成了短篇小说介绍给了中国读者。这四首散文诗虽然被刘半农误认为小说,用文言翻译过来发表在小说杂志上,但读者仍然可以从翻译中看到屠格涅夫原文的风格,犀利深刻的语言里有着对生命苦难的痛苦探索、对人性的深入开掘,所有这些与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交相辉映。
一九一八年刘半农又在《新青年》五卷二号上和五卷三号上发表了泰戈尔散文诗的译作共四首:《恶邮差》、《著作资格》、《海滨》和《同情》。《新青年》五卷三号上还刊登了他翻译的屠格涅夫散文诗二首:《狗》和《访员》,题为《屠格涅夫散文诗二首》,这次他没有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当成小说。这些散文诗都是用白话文翻译的。
泰戈尔的散文诗充满童真、温情和关爱,又包含着人生的哲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探索生命、自然、美和死亡,他的散文诗是俄国散文诗登峰造极的典范之作。刘半农将这些诗作译成了清新明快的白话文。台湾诗人痖弦是这样评价刘半农的白话诗译作的:“旧语言的羁绊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来”,“白话文那样子好法,至少在那个时期除了胡适之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 刘半农的译作已经可以说是比较成熟的白话文了。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散文诗的流行,导致了世界诗歌散文化自由化运动。法国、美国、英国都出现了打破作诗的格律传统的“自由诗运动”,西方20世纪初的散文诗运动和自由诗革命,极大地刺激了中国的新诗革命。刘半农的这些诗歌译作就像一股清新的风给渴望自由的中国和中国文坛带来了新鲜的空气,就像一场及时的雨给干涸的土地以蓬勃的生机,同时也引起了一股翻译外国诗歌作品的热潮。泰戈尔、屠格涅夫等诗人的散文诗直接影响了周作人、鲁迅、郭沫若、冰心也包括刘半农在内的这些作家的散文诗创作。中国现代散文诗,可以说是五四运动时期受到这些外国作家的影响或启示而出现在我国文坛的艺术形式。
散文诗文体从西方的引进,加速了外国文化和中国文化的融合,直接导致了中国的白话诗运动。刘半农的散文诗译作为中国新时期文坛带来了形式上的突破,促进了当时的文学改革,符合五四时期思想大解放、审美大解放、文体大解放的时代要求,与胡适、陈独秀等人的“诗体大解放”观念不约而合。
在中国现代散文诗的理论探索和创作实践的发展历程中,刘半农是散文诗理论的先驱者,也是散文诗处女地的拓荒者。他在译诗的过程中受到外国散文诗潜移默化的影响,自己也动手写起散文诗来,是中国最早的散文诗创作者。
刘半农自己说过“我在诗的体裁上是最会翻新鲜花样的。当初的无韵诗、散文诗,后来的用方言拟民歌,拟‘拟曲,都是我首先尝试的。”在新诗的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刘半农进行了多种多样的尝试。他的白话诗在艺术样式上灵活多变,在这一点上同时代的其他诗人无人能及。他敢于冲破旧诗的一切清规戒律,作为“自由诗派的奠基者之一”,他在《我之文学改良观》中明确提出“增多诗体”的诗歌改良主张,认为“诗律愈严,诗体愈少,则诗的精神所受之束缚愈甚,诗学决无发达之望”;“彼汉人既有自造五言诗之本领,唐人既有自造七言诗之本领,吾辈岂无五言七言之外,更造他种诗体之本领耶”。刘半农“增多诗体”的途径有三种:自造、输入他种诗体、于有韵之诗外别增无韵之诗。他的这些主张,为自由体诗和散文诗的出现,在理论上做了催生的工作,同时他也积极地将这些理论付诸实践。
刘半农在诗歌形式上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创造出了一系列的无韵诗。其一部分诗不押韵,形式比较自由、灵活,不分行排列,句式也呈散文化,且不讲究句式音节,接近于他自己翻译的屠格涅夫、泰戈尔的散文诗。这类诗后来发展成散文诗,这无疑是他对新诗形式的又一个贡献。
刘半农在一九一八年《新青年》第四卷第五期上发表的《卖萝卜的人》是他的散文诗处女作,这是刘半农做无韵诗的初次体验。同年七、八月号上又发表了《窗纸》、《晓》,这几首散文诗,尚处在散文诗的试验和探索阶段,技巧尚欠娴熟、语言也不够凝练。但这些诗都触及到了社会的阴暗、人民生活的艰难。当时散文诗的创作者值得一提的还有沈尹默,他的《三弦》和刘半农的《晓》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标志性的散文诗作品。但沈尹默的诗深受古典诗词的影响,在意境和内容上还未能脱离古诗词的窠臼。刘半农的《晓》真正算是“第一首散文诗”,摆脱了初期散文诗讲究古诗词韵律的历史。在刘半农和沈尹默的影响下,掀起了中国散文诗创作的第一个高潮,涌现出了一大批优秀的散文诗创作者,如鲁迅、徐玉诺、朱自清、许地山、俞平伯等等。
刘半农的散文诗有长有短,短的如《其实……》、《案头》、《无聊》,长的如《雨》、《老牛》、《静》、《饿》、《在印度饭店里》等,这些诗都是一些很好的散文诗作品。他的散文诗或抒情或写景,通过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平常景象和景物,小小的一首散文诗却成为时代的缩影,在读者心中引起极大震撼,达到以小见大、以平显奇的效果。他的散文诗既有客观的真实写照:如《卖萝卜的人》、《饿》、《静》、《在墨蓝的海洋深处》等。这些诗紧密结合中国当时的社会现实,反映出五四时期鲜明的时代特征。他以自己作为普通人的心态来抒写周边的一切,关注着人间的疾苦和温情,其诗表现出一种深厚的人间关怀,因而朴素温暖,平静沉稳。譬如《窗纸》,诗人写自己清晨醒后在晨光中观望窗纸产生的幻觉,诗人由幻觉入手,揭示出世间的黑暗与不平,抒发出自己的愤懑和不满,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渴望。
鲁迅先生曾经这么评价刘半农的为人:“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他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我觉得这话同样适用于他的散文诗。
刘半农是现实主义诗人,但他的散文诗经常融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等创作方法于一炉,借助抽象的抒情来表达情思、点染哲理,达到表现现实的目的:如《晓》、《牛》、《猫与狗》等。其中《老牛》是带有寓言体性质的散文诗,老牛在烈日下仍然在秧田岸上辛勤地工作,“淋淋的汗,把它满身的毛,浸成毡也似的一片。它虽然极疲乏,却还不肯休息”。而小狗坐在树荫下,摇着它的小耳朵,很凉快,很清闲,它一边乘凉一边取笑着老牛,说着风凉话。诗人通过老牛和小狗的对话,运用象征的手法,托物言志,歌颂了默默无闻的奉献精神。
刘半农的散文诗创作广泛借鉴了外国散文诗的一些写法,在中国传统的手法中,又融入了幻象和音乐,自然平淡,非常随意,不拘泥于音节韵律,发挥了散文诗舒徐自如、灵活多变的特长,具有现代气息。这类诗写得最好的应该数《无聊》:
阴沉沉的天气,里面一座小院里,杨花飞得满天,榆钱落得满地。外面那大院子里,却开着一棚紫藤花。花中有来来往往的蜜蜂,有飞鸣上下的小鸟,有个小铜铃,系在藤上。春风徐徐吹来,铜铃叮叮当当,响个不止。
花要谢了;嫩紫色的花瓣,微风飘细雨似的,一阵阵落下。
赵景深先生这么评论这首诗:“这首诗在幽娴静婉方面,应为全卷第一首诗。”阴沉沉的天气,落花和榆钱纷飞的小院、飞鸣上下的小鸟、来来往往的蜜蜂、叮当作响的铜铃。这些意象构成一幅动感的画面。时间在悄悄流逝,春天即将过去,平静中有着淡淡忧伤,逝去的痕迹。意境清雅幽婉。整首诗将散文质朴的白描与诗歌的优美意境结合起来,既有诗的表现性,又具有散文的描写性。
刘半农先生的散文诗创作处在中国散文诗的试验阶段,整体上来说虽然缺少后来散文诗的优雅、精致,无法超越鲁迅及后来一些作家创作的高度,但是却真实自然、亲切温暖。他作为中国现代散文诗的开拓者,功不可没。
(刘向朝,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