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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的选择

2006-05-20蔡燕雁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3期
关键词:劈柴面朝海子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首被热爱海子的人们格外喜爱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写于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三日。两个月后,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海子在河北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这一事件,使得这首诗表面的温暖明快与实际内涵之间产生了某种分离。“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似乎表明诗人要在尘世营造幸福的生活,但诗人又用实际行动拒绝了对生活的介入。这首诗,如果和诗人的具有诗歌史文本意义(或是作为诗歌文本完成)的行为相比较,两个文本之间构成强烈的反讽。在这首诗里,纯朴直白的诗句,清新明快的意象未能遮蔽诗人对于“幸福”的抒写中的内在分离和矛盾。我一直以为,这首诗体现了诗人对生活的严肃思考,面对世俗社会和自己一生所执着的诗性世界,诗人陷入了矛盾的境地,产生了困惑,这从诗中不难看出:

其一,对幸福的追寻犹豫不决。诗的第一句:“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诗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去追寻幸福,但实际上还在幸福的边缘徘徊。诗人为什么不说“从今天起”或“从现在起”,因为“明天”在时间上是一个假定的概念,是可以无限延伸、推迟的。“明天”一词在汉语中带有“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的潜文化意义。这样一来,诗人对幸福的追寻只能换成对幸福的思考,而对世俗的融入也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其二,诗人对幸福生活的描绘充满矛盾。诗的第一小节为我们描绘诗人所认为的幸福生活:“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许多分析文章包括人教版的新教参认为,诗人描绘的是一种充满世俗生活气息的幸福图景,是一幅清新的生活画面,传递了诗人想融入世俗生活的决心。但细读文本,并非如此,“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是一种近乎流浪的生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是逃离人群的隐逸生活,只有“关心粮食和蔬菜”才体现“人间烟火”。诗人向往平凡的生活,又不“和其光,同其尘”,而保持清醒独立——独立于社会人群的边缘。然而这种生活是虚无飘渺的:现实生活何处以“喂马,劈柴”?他又怎能独居一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所以,诗人所描绘的幸福带有模棱两可的性质,其一是日常生活意义上的日常俗望满足的世俗幸福,另一是精神生活意义上的高蹈的超越的形而上的幸福。品味诗句,可以读出其中强烈的矛盾。他虽然理性上追求日常的世俗幸福,但在不自觉中把日常的世俗生活抛得远远的。

其三,诗人对幸福的体验不可捉摸。诗的第二节是诗人向朋友和亲人“告诉他们我的幸福”,“告诉”意味着沟通,和人们交流、讨论关于幸福的感受和体验。“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精练地表述了一种体验: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幸福”,往往是在一瞬间,如同闪电一般的短暂,而就在“幸福”的那个瞬间,那种感受是如同闪电般的直击心灵,带来巨大的冲击。可实际上,那种闪电式的幸福是无法言传的。诗人下意识地选择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来与人交流,最终是不可实现的。

如果说诗人在前两个小节中对幸福无法把握的话,那么,在第三个小节中却已决然做出了选择。诗人连用三个“愿你……”为陌生人祈祷,总括句为“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最后轻轻一转“我只愿……”,言词轻揉而内心坚定表达了另外一种选择:尘世的幸福是你们的,是他人的,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显然,此处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与第一小节中的这一句情味已大不相同。第一次出现,是第一小节情调的顺向发展,诗人想象有这样一个既可以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的房子(在现实生活中的位置),又有一个超离生活之外,眺望大海(超越尘世的理想彼岸)的姿态和空间。表达了既想融入尘世的日常幸福,又保持作形而上的观照的思考和愿望,但在第三节末尾,同样的句子,加了“我只愿”,便将在尘世获得幸福的祝福赠予他人,自己还是坚守自我的空间和姿态。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难得流露的纯真明快,并不能表明诗人已走出困惑,对生存意义和终极价值的追寻以及随后堕入的怀疑已成为诗人无法摆脱的困境,经过痛苦漫长的思索,诗人最终作出了艰难的选择,从容而又傲然地拒绝了世俗的幸福。

应该说,海子的这份孤傲并非是个人化的,恰是生活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诗人的通病。E.M.福斯特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著名的话:诗是一种精神。但是信奉这句话,想担负起“拯救文化”使命的海子们所处的偏偏是诗人及其神圣的诗歌被物质世界冲击而面临毁灭的时代。他们亲历了那神圣被消解、诗和诗人遭受践踏,世俗欲望扼杀人类精神的时代,那种推动灵魂的漂泊感,那种丧失精神家园的疼痛感深深地交织在诗人的心中,他们茫然并痛苦着,执着并孤独着。他生前的好友西川用茨威格评论荷尔德林的一段话道出了海子的生活理念:“回归和向上是他心灵的唯一方式,他从不渴望进入生活,只想超越生活。”“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的情人”(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的诗人决不会满足于世俗的快乐。对于尘世,海子几乎是隔绝的。海子在离北京六十公里的昌平执教,“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中写作,他既不会游泳、跳舞,也不会骑自行车。在离开北京大学以后的这些年里,他只看过一次电影……”(西川话)他喜欢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的名言:生活在别处。因此,他始终孤傲地高蹈于俗世之上,视神圣的诗歌为生命。他曾经说过,“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所以,海子做出的选择并非出人意料,他的最后一首诗,也就是作于一九八九年三月十四日的《春天,十个海子》:“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这里,诗人无疑发出了最后的宣告,他最终以自己的方式使自己成了永恒的精神贵族。

最新一届人民文学将诗歌奖颁给了两位特殊的人物:一个是海子,一个是近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精神病院的食指。据悉,这个奖项已经空缺多年了。海子高蹈他的理想去了,在这样的年代,颁给海子这样一个最高荣誉的奖项,无疑是对八十年代理想主义和精英意识的呼唤。

(蔡燕雁,福建省仙游师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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