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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存在和非存在的边界上

2006-01-30陆明华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0期
关键词:明子汪先生汪曾祺

从现代艺术心理学来看,一个艺术家的晚年心智造诣,在艺术品中所体现出的风格是最为独特和最见深度的。其主要特征表现为:抛开了对象的材料的独特性所反映出来的显性特征,作品结构呈现一种松散,一种散漫的秩序;事件性的活动的意识全方面的让位给一种洋溢着生命力的状态和情境。《受戒》是汪曾祺先生六十岁的成名作,这在文学史上是罕见的。本文依据西方现代艺术心理学理论中关于创作主体晚期风格特征的论说,来理解作者在其中自觉和不自觉所体现出的艺术风格。

首先,《受戒》讲述的是中国最传统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一个非常“俗套”的故事。明子有“才”:“面如朗月,声如钟磬,聪明记性好”——是个当好和尚的料。其中“声如钟磬”的天赋又因其机遇,得到了挖掘和培养:念经、打号子和唱山歌。他舅舅教他念经,教的好、启发的好——念诵经文这种和儿童天性不合的事情,明子却被调教的服服帖帖,兴趣和热情都被激发了出来。 打号子打得漂亮,让英子一家娘儿仨赞不绝口。唱山歌,又遇名师——“可以唱一夜不重头”的三师父仁渡。后天的学习又显“才”,能写会画,并且得到了众人的认可:“村里都夸他写得好”“画得跟活的一样”。明子的综合素质,进而得到了善因寺的赏识,“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

英子的“佳”首先在其貌:“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头发滑滴滴”;“衣服格挣挣的”——写了衣着,也是写出了身材;还有“搞乱”了小和尚的“美丽的脚”。英子的“佳”还体现在她的能体贴人、照顾人: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全包了。”一个美貌、能干、善体贴人的佳人形象跃然纸上。

虽说《受戒》写的是中国文学最传统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但我们读来并不觉其俗套,更不会往才子佳人套路上去联想。这份把传统文人视角世俗化的才情,也是一种观照世事的方式,惟有生平多阅历,胸中有丘壑者才能为之。

其次,我们来看故事的结构。格非在他《小说叙事研究》中分析了一种传统的“经典结构”:欲望—欲望受阻—欲望满足。倘若潜心阅读《受戒》,也会发现这种“经典结构”的再现,先写彼此相遇相识:明子离开家去荸荠庵时,搭的就是小英子家的船,第一次相见,明子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一个女孩“吃剩”的莲蓬,还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才子和佳人就这样接受了对方。再写彼此相熟相悦:小英子家就挨着荸荠庵,明子会帮大英子画绣样,被小英子的娘“赏识”收作干儿子——明子就这样名正言顺地经常帮小英子家做活了,和小英子一道。而在这期间,明子有意无意地向三师父仁渡学唱山歌,而那些山歌无疑对他们的情感欲望都有着启蒙作用。明子的“才”,又叫小英子倾倒。小儿女在劳作中的肌肤相亲,“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脚去踩明子的脚”,“小英子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一对恋人,情窦悄然开放。

然而和“经典结构”不同的是,故事太“顺”了,顺得几乎不见波澜。一个没有是非,没有矛盾,没有冲突的故事是怎样演义出来的呢?一句话,没有障碍的故事,还是故事么?但细心体会就会发现,障碍自在其中。就像王安忆所说的:“(汪老)坚决不竖障碍,而尽是开路,他自己先将困难解决了,再不为难别人。”最大的障碍应该是明子的“和尚”身份,但荸荠庵的和尚中“二师父仁海,就是有老婆的”,三师父仁渡“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有一个十九岁的小老婆。所以,“和尚”身份也就不成为其障碍了。爱情故事中的障碍还有来自家庭的,明子家是因为儿子多,田不够种,才“派”他出去当和尚的,“家”对明子来说,是最想摆脱的管制和束缚,这一“障碍”也轻而易举地绕过去了。小英子的家人对明子也倍加赏识,双方的家庭都不成为障碍。那么,唯一的障碍就在他们自身了——“羞涩”。因为处在初恋中的明子只是“心里痒痒的”,只是“心被搞乱了”,只是“无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这份羞涩,在明子肯定是克服不了的,这就可能成为他们爱情的最大障碍,心理学常识告诉我们,“羞涩”完全可以成为恋情难以逾越的障碍。明子的“受戒”,恰恰又促发了小英子冲破“羞涩”,大胆表白的决心。

从小说中小英子特意的打扮就可知道,她的表白是郑重的,是深思熟虑的。“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参加仪式般的隆重。她向明子的表白,并非性之所至,她是认真的,因为明子主动表白是不可能的,她太了解明子了!在归途的小船上,“小英子趴在明子的耳朵旁,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野性而淳朴的表达,石破天惊,偏偏还“发乎情,止于礼”,是“小声地说”。 佛家的“受戒”仪式,成了生命情感勃发的契机。

《受戒》打破了散文和小说之间的界限,也开启了中国散文化小说的一派新脉。《受戒》 “呈现一种松散,一种散漫的秩序”。其实,汪先生恰恰是深通我们阅读习惯中的结构三昧的,熟悉现代京剧《沙家浜》的人,都会叹服其借助对白来结构故事的高超技艺。汪先生是非不能而是不为也,汪曾祺先生说:“我不太喜欢结构痕迹太露的小说。”或许在汪先生看来生活本身是难以结构的,经过了漫长岁月的跌宕,随意性和偶然性才是已然洞穿世事沉浮的六十岁的老人能够了然的结构,而这种随意性和偶然性的结构,就是生活本身,所谓存在模式即结构模式,结构自在其中。

关于《受戒》中的人物性格。《受戒》中明子一直“被动”和小英子总是“主动”也是中国言情小说文学传统,也是中国传统文人的“白日梦”。《受戒》刻画了一个随缘自适的主人公。汪曾祺先生写过散文《随遇而安》,文中的汪先生就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即便是抗争,也是以“逃遁”的形式来“争”,以本分的“本事”来争。“随遇而安”总有些苦涩的,所“遇”不佳,才会提醒自己要“安”。随遇而安是修养,随缘自适是天性,是生命的原貌。

明子家决定让明子去当和尚,明子“觉得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他没问为什么是他,而不是他的三个哥哥中的随便哪个;明子离家时,“跟他爹,跟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没有半点离别伤感;刚见面的小英子扔给他“吃剩”的莲蓬,他想都没想,就吃起来;赵大娘对明海说:“你给我当干儿子吧!”,“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快叫!快叫”,他“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干娘”;小英子不要他“当方丈”,也不要他“当沙弥尾”,他都不假思索地立马应承:“好,不当!”如此“大事”的决策,也如“儿戏”一般,一直到小英子主动向他表白,他还是处于被动状态。一切遭遇,明子都承受,都适应,都欣然,都是顺水推舟,决无“逆流而上”,这是人物性情,也是生存智慧。因果性的相互作用被命运所取代,事件性的活动的意识全方面的让位给一种洋溢着生命力的状态和情境——我们可以深入理解在中国传统文化熏染中成长起来的艺术家的晚年心智。

汪曾祺先生以其杰出的艺术才华,秉承中国文学“缘情” 传统,以质朴而纯净的语言营造了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的境界。汪曾祺曾这样来写他的老师沈从文先生:“他总是用一种善意的、含情的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欢放声大笑……真像一个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荣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净无渣滓的人,才能这样畅怀地大笑。”完全可以把这段文字看作是汪曾祺先生的夫子自道。汪曾祺得沈从文先生真传,不仅仅在文学创作上,更在其对世界的观照方式上。《受戒》的世界就是一个年老的艺术家,在存在和非存在的边界上用清脆而含情的嗓子,善意地诉说着一个人在经历了风云激荡的人生之后对世界和生命的理解。

(陆明华,江苏省靖江市东兴镇惠丰初级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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