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的系合
2006-01-30邢娟妮
据史料记载,汉武帝时已有扑满。扑满在文献中称作“砺”。据《中国风俗辞典》载:“汉族民间蓄钱器具。流行于北京地区。一种泥烧的罐子,似果皮箱,上端有小缝,能容下一个小铜钱或硬币。孩子和大人平日把零用钱省下来,由缝内投入,能入不能出。逢年节或急需要用钱时,就把罐子摔破。”范成大在《催租行》里咏道:“ 床头悭囊大如拳,扑破正有三百钱”,那时候的扑满都用砂陶制成,只有入口而无出口,所以存满钱币之后,都要将罐子打破,才能取出使用。“满则扑之”,故谓之“扑满”。陆游有诗云:“钱能祸扑满,酒不负鸱夷”,指的是因聚敛钱财而招至的祸害。因为扑满的这种作用,在历史上还引出了中国节俭史上的一桩美谈,那就是公孙弘丞相与扑满的故事。故邹长倩又在赠词里说道:“ ……扑满者,以土为器,以蓄钱具,其有入窍而无出窍,满则扑之。土,粗物也。钱,重货也。入而不出,积而不散,故扑之。士有聚敛而不能散者,将有扑满之败,而不可诫与!” 这是对公孙弘的一种提醒,即为官就要廉洁,否则就难免会遭到扑满一样的命运,身败名裂,乃至家破人亡,沦为历史的罪人。提醒那些掌握着权力的人,应当提倡公孙弘的节俭自律精神,让我们记住“钱能祸扑满”的教训。
那么同是有利于社会,同样的扑满,同样的“满则扑之”,扑满在其它作品中是否也会起到这样一种节俭自律的作用呢?是否也像公孙弘一样,引发一段警惕世人廉正的佳话呢?此问题值得我们进行深层次地探询。蒲松龄 “风行天下,万口传诵”的《聊斋志异》中的《辛十四娘》篇,恰好也关注此问题,也在讲述着扑满的故事。《聊斋志异》是蒲松龄言志抒情的诗篇,他笔下的狐鬼故事大部分是由他个人的生活感受所创作出来的,凝聚着他大半生的苦乐,表现着他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和憧憬。蒲松龄要抒写个人独特的感受感知,曲折地表达出内心的隐秘,同时也要找到合适的表现方式,并为此而付出心思。蒲松龄通过幻想来表现理想世界,用来弥补他在现实中不可实现的现实世界。“所传达的感情越是独特,这种感情对感受者的影响就越大。感受者所感受的心情越是独特,他所体验到的欣喜就越大,以此也就越加容易而且更加紧密地融合在这种感情里。”[1]《辛十四娘》作为《聊斋志异》的第四十一篇,也是蒲松龄精心构创中的一篇富有生活情趣和文学魅力的文章。
《辛十四娘》讲述了这样一则关于扑满的故事:明朝正德年间,一姓冯的书生清晨遇一娇艳动人的女子,傍晚时分见女子从一座破庙里出来又回去,于是冯对一老头说明自己对此女子爱慕之心,因冯硬闯其女闺房被赶出,在回家的路上,又误入祖母弟弟的鬼宅,鬼宅的太太答应为冯提亲,最终冯生和辛十四娘结成秦晋之好,待嫁之日,以扑满为嫁妆;婚后,辛十四娘节俭渡日,每有积蓄就填扑满,后冯生几番得罪楚银台的公子被害下狱,在辛十四娘的努力下才得以脱险,但经此事后,辛十四娘日渐衰老,半年后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尽管冯生照顾很好,还是一病不起,溘然去逝;辛十四娘留下丫头禄儿做了冯生的妻子,当他们生活困顿时,打破了辛十四娘积攒满钱的扑满,解决了贫困之状;事隔多年后,辛十四娘竟在太华山骑着一头青骡子,对老仆人说“冯郎还好吗?回去告诉他,我已名列仙藉了。”扑满作为一个细节,在文章中三次出现,这预示着什么呢?笔者将从以下几点来阐释扑满在《辛十四娘》中的作用。
一、以扑满为圆心构成的圆满实心圆——扑满在文章中所形成的三部曲。
扑满作为一个储钱罐的器具,在文章中三次提到,“出嫁扛来”、“居家积攒”、“亡后扑碎”,不但为文章后面的内容埋下伏笔,而且与文章后面的内容构成了一种因果关系,在情节结构上,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达到了一个虽然蓄金的扑满“扑”,但扑满却“满”的完美结局。正因为有“出嫁扛来”,才会有“居家积攒”,紧接着才会有后面“亡后扑碎”的发展,可以说,扑满就似一个圆心,是文章的文眼,整个文章关于人伦、情感、人物之间的关系都随着扑满的三次出现形成三步曲的变化,也都围绕着扑满形成一个完整的实心圆圈。正是因为有了扑满,文章全篇的内容才得以有理有条的舒展。扑满的三次出现,解决了主人公经济上的困顿,意味着作品中主人公的家境出现三次经济状况;意味着书生——冯生在人伦道德上的三次变化;意味着冯生与狐女——辛十四娘情感上的三次变化;意味着冯生与辛十四娘美满婚姻状况的三次变化。第一步:当扑满“出嫁扛来”时,冯生家境贫困,冯生是个道德良善的进步代表——他和辛十四娘之间的情感关系表现为真真切切的爱情——与辛十四娘联姻时的情意绵绵状况;第二步:当扑满“居家积攒”时,冯生家境变得充实,冯生在此为一个不遵守道德的代表——此时他与辛十四娘的情感关系正表现为由爱情到亲情的转变期——且也恰逢辛十四娘劝冯生纳妾之时日;第三步:当“亡后扑碎”时,也就是家境由原来的较充实到贫困再到家境骤然充实的突转,此时冯生向原来的善良道德复归,又成为一个道德进步的代表——同时冯生对辛十四娘的情感由爱情表现为敬仰、怀念之情——也就是冯生与禄儿联姻后,生活困顿接触之时。扑满的所有的内容都围绕扑满的三次出现一一叙展开来,从而使文章形成一种有力的张力,使整个作品协调、统一,达到一种唯美的结局。(见下页图示,即以扑满为圆心的圆上的点所传达出的内容三步曲):
二、扑满因“满”而“扑”与人物心灵的融合映衬之美——对妇德之美、妇之节俭自律精神的礼赞以及扑满主旨的精深隽永——人伦道德的升华:节俭为德,奢败为祸。
辛十四娘的形象——内化的外貌与外化的心灵,将本来是具象的人物外貌紧贴人物的内在精神加以勾勒,将本来是内隐的人物心灵引向人物的外在言行给予展现。文中对辛十四娘的容貌、体形和服饰未作较多的描述, 只是采取分散处理的办法进行一种内化的处理,例如对辛十四娘身上的红帔、脚上的莲履、面上的蒙纱、耳上的耳环、头上的金花等却没有作较多的描述,而是分散在相关的情节中且通过扑满作为隐线来展现辛十四娘的心灵,这样不但可以避免一次性集中描写所容易出现的堆砌、板滞现象,而且有助于随着情节的发展而不断借助扑满来传达出辛十四娘内在的神韵和气质,从而把扑满与辛十四娘的心灵美德融贯起来,透过辛十四娘的外在行为形态掘进辛十四娘的内心世界。扑满的三次出现使辛十四娘的外在行为与内在心灵相互联结,形成一种张力,塑造出内外交融的神韵化的辛十四娘的艺术形象。
辛十四娘与冯生先出于相悦,后均依礼教之规则与程序结成婚姻,可以说是两全其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虽有媒妁,未得父命,“如此草草,卿死不敢违命”的辛十四娘,抗拒郡君之命,以礼自守的行为构成了辛十四娘意志坚定、不屈于势的“志不可夺”的品格,进而出现作为扑满的嫁妆也是情理之事,符合婚礼的习俗、礼仪的标准;辛十四娘以自我献身的方式来解救寒士冯生在婚姻、子嗣、经济方面的困顿,且将其帮助到底,“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冯生与辛十四娘成亲后,交友不慎且纵饮无度,故而引起了辛十四娘的忧虑,为了使冯生免祸,她才提出了继续留在冯家的条件,如果冯生再不与友邻断绝往来的话,那么辛十四娘就不愿当冯家的媳妇了,条件苛刻到几无人情之地步,使辛十四娘对冯生的一片真情尽蕴内中;为了救入狱的冯生,辛十四娘对丫头禄儿进行特殊教育,让她混进妓院当妓女,正德皇帝到大同看中了她,听她诉说了冯生的冤案,皇帝惨然,“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马上降旨平阳,复查冯生案,于是,冯生得以解救,辛十四娘可谓用心良苦,一片真情尽在不言中,即使她变老变丑而走后,也仍在隐约的间接的帮助着冯生的急顿。也正是因为平日辛十四娘积攒的家蓄,才使得当冯生与禄儿经济困顿时因“破”扑满而得救。由此可见,以妇之勤俭反衬生之轻薄,妇德愈美,生德愈薄,这实则也是对辛十四娘外在的行为和内在的心灵的以及辛十四娘节俭自律精神的礼赞。
作为书生的冯生,投射出一股超凡脱俗的内在精神。冯生遇到娇美的辛十四娘,拼命追求,把辛十四娘娶回家;冯生为人轻薄,辛十四娘劝他远离小人,冯生不听,和豺狼公子楚某来往,被诬陷入狱,辛十四娘费尽心力把冯生救出;本来“轻脱纵酒”、好色猎艳的冯生把对辛十四娘的美色迷恋转移到对爱情的忠诚上;辛十四娘施展法术使自己变得丑,如乡村老太婆,冯生仍然对她钟情不改。小说开头辛十四娘“美而艳”,小说结尾辛十四娘“老而丑”,美丑相形考验冯生的真情,让冯生的感情得到升华,得到道德的净化,冯生忠诚于老得像老太太的辛十四娘,不接受辛十四娘替他挑选的年轻美丽的禄儿。他的选择,标志着爱情生活中灵魂的美胜过了容貌的美,也标志着冯生的道德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于此同时,当辛十四娘离开冯生后,当冯生和禄儿的生活出现危机时,辛十四娘还将冯生救到底。从冯生“素来不羁”,并没有将辛十四娘对他的约束遵守到底,以致为楚银台公子诬陷入狱,到“生立释宁家,归见女,泫然流涕”,冯生出狱后初见辛十四娘时,揆情度理,一把抱住妻子,伴着热泪倾吐自己心中的酸苦时,良心彻底发现,轻薄之态彻底改变时,因家贫无处度日时,冯生才忆起了扑满,扑满在冯生道德升华后才发挥了它的作用。
三、“扑”、“满”、“扑满”的隐喻——人类理想的伊甸园。顾名思义,因蓄金“满”而“扑”,它是对节俭自律精神的礼赞,同时它在《辛十四娘》中达到唯美的结局,并超越了此种节俭自律的精神,而在更宏阔的视野下对更广泛意义上的“扑”、“满”的思考的升华。
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实现的理想则为“扑”,而在现实中不能得的一切却于幻境中得到了实现则为“满”。“扑”与“满”本身就象征着两个不同的、相辅相成的世界。“扑”象征着一个现实的世界,代表着社会的黑暗、不公的社会人生不平之态,是作者面向真实生活、观照实境社会所描写的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黑暗的官场、叵测的人心、刁钻的人情,蒲松龄在这个现实世界中所使用的主要评判标准是“礼”和“义”,作者于此是礼教规范的持守者、维持者。“满”象征着一个理想的世界,代表着可摆脱任何人伦道德的禁忌约束的自由的幻想的特异世界,是观照人生渴望、展现理想境界而创造的梦境世界,作者在这个梦幻世界所使用的主要评判标准是“情”和“义”,作者抛开了现实之约束和礼教之规范,以自己的渴望为指归,以自己的是非为是非。由于这个梦境世界是狐鬼灵怪的幻境世界,与真实社会隔着一层,通常被认为与现实无涉,只不过是空中传恨、聊助谈资而已,这成为个安全的世界,也成了包括道学家在内的读者满足自己幻想式心理需要的一道甜点。只有当“扑”与“满”两个不同的世界象征着不同的两种寓意时,当把它们紧密系合在一起构成在现实社会中不能实现的理想和在现实中不能得的理想却于幻境中得到了实现的完整的“扑满”时,才会构成一个圆满的世界,使现实世界与梦幻境界达到极致,使现实世界与梦幻境界出现唯美的场域,来实现人类在现实世界中不可实现的一切理想。
扑满,做为一个小小的人情细节,可照见整个世界,让人惊讶、摧人猛醒、引人浩叹。不论扑满在关于公孙弘的典故中起到一种警惕世人节俭佳话的作用,还是在蒲松龄《辛十四娘》中起到一种将现实世界和梦幻世界进行唯美系合的作用,扑满作为一个象征性的启示永远具有启迪世人的作用,具有深刻的发人深省的蕴味。
注 释:
[1]《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39—440页
(邢娟妮,温州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