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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兴亡中的人事沧桑

2006-01-30张春英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1期
关键词:台北人白先勇台北

《台北人》系列是白先勇在美国怀着一种迫切的心态完成的,因为他在回答别人的询问时亲口说:“我想《台北人》对我比较重要一点。我觉得再不快写,那些人物,那些故事,那些已经慢慢消逝的中国人的生活方式,马上就要成为过去,一去不复返。”置身于异域的他远离了熟悉而亲切的故国家园,进入到一个陌生的异质文化氛围里,经受着两种文化的冲击和碰撞,自身面临着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危机。身处熟悉的环境时浑然不觉,一旦远离了这一切时,他才深知他其实是在远离一种文化,远离一段历史及那段历史中的人和事。在写作时他是非常清醒的,因为在《台北人》的扉页上题着“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他是在追悼一个时代,因为一段历史即将逝去,一个时代即将结束,时光的脚步太匆匆,当他遥想当年,想要伸手抓住点什么时,却发现一切都像手中的沙,终将逝去,这是不可挽回的消逝,“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只能用文字为我们记录或者说复制一段历史、一些人事沧桑,其实也是为他自己保留一份关于民国和父辈的记忆。在他笔下的今昔对比中,在时空流转中,一段段历史,一个个人物又鲜活起来了。他这种写作“‘是一种灵魂的活动,是意味着自己的灵魂回到了故乡,也是对自己精神家园的寻找。他们自感不属于或不完全属于当今生存的地方,但他们也已不是故乡的人。”①白先勇也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在他的历史叙事后面,实际上是他在进行文化还乡与精神还乡。

《台北人》由14篇短篇组成,反映了由于国民党政权在内战中败北而导致的数百万大陆人员在台湾的流离失所的生活。小说中的人物现在大都居住在台北,但他们在心理上却向往着、依恋着在大陆的生活、历史,这些台北人都有着一颗中国魂。如何在《台北人》中找出“中国人与中国现代史”这一主题,对此,在美国的文学研究家夏志清曾有提示:“白先勇也是在25岁前后(到美国以后),被一种‘历史感所占有,一变早期比较注重个人好恶、偏爱刻画精神面貌上和作者相近的人物的作风。”②这里已指出作者是抱着一种“历史感”来创作《台北人》的。

《台北人》具体探讨了现代中国人所面临的生存危机,他从“中国人与中国现代历史”的角度,通过现代中国人特有的历史共同感来表现他们所面临的危机的实质。细读《台北人》我们会发现完全不同与以前的历史小说的特色,那就是虽然白先勇是抱着历史感来写作的,但这里的历史是白先勇心中眼中的历史,他是通过个人的言说对国民党在大陆的历史进行主观重构,这是一种叙事策略,重构的结果是这些历史带上了丰富的情感取向。这些历史的呈现不是一种宏大的历史叙事,而是一种背景式地、非主流地呈现,历史不再是主角,而是退居其次,这些历史中的人物及他们的命运才是表现的主体。这里的历史为人事沧桑提供了舞台,那一特定的历史是人物命运的根源,历史描写主要为小说中的人物服务,有时甚至淡化为一种氛围和情调,而小说的主人公又是活在现实中的人物,他们的现实生存困境就是因为他们有着太强的历史感,难以忘却过去的历史,与历史纠缠不清,才让他们的人生充满了历史的悲剧感,仿佛他们的命运是历史已经安排好的、宿命似的挣不脱命运的结局。

这里白先勇可能受到新历史主义文学观的影响。新历史主义认为文学与历史具有互释互动的关系,“文学并不被动地反映历史事实,而是通过对这个复杂的文本化世界地阐释,参与历史意义创作的过程,甚至参与对政治话语、权力运作和等级秩序的重新审理。”《台北人》中的历史很大程度上是白先勇个人的历史想象与重构。

在欧阳子撰写的第一部对《台北人》进行研究的专著中,她认为“潜流于这十四篇中的撼人心魄之失落感,则源于作者对国家兴衰、社会剧变之感慨,对面临危机的传统中国文化之乡愁;而最基本的,是长葆青春、停止时间激流的万古怅恨。”③白先勇从现代中国人特有的历史感去释放他压抑的情绪,他是怀着悲悯情怀的,对他笔下的人物他是同情的,但却是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们挣扎在自己的历史悲剧命运中。白先勇显然着重强调了现代史对中国人的悲惨命运所起的决定性作用,抒发了被无常的历史巨手所翻弄的中国人的哀怨。

《台北人》中整体的生存状态,可以这样概括,也可以说这既是作为结果的呈现,也是原因的展示。那就是:“人类已经与形而上的那个世界隔绝了,先验的根基也被隔绝了,也就是说,人类失去了对于精神家园的回忆,同时也就无从谈到对未来的筹划,人与其应有的完整的存在状态隔绝了。正像马丁·艾斯林在其《荒诞派戏剧》一书中引述加谬所说的:‘一个可以用说理来解释的世界,无论多么不完善,总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个突然失去了幻觉和光明的宇宙中,人感到自己是一个陌生人。他是一个无法救助的被放逐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对家园的记忆,也失去了对出现乐土的希望。人与他的生活,演员与他的背景的分离,真正构成了一种荒诞之感。人类被抛入这样一种状态:‘……既不是世界的主人,也不是社会的牺牲品;他对外部世界无法理解,他的任何行为和喜怒哀乐的感情对他都不起作用;世界只呈现冷漠,陌生的面孔。在这样的荒诞中,死亡也已经不再是对于人类伟大力量的最终度量,而仅仅是一种没有意义的个体经验。死亡不再指向悲剧,而悲剧在此时便完全终结了。”④

序曲:“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刘禹锡的《乌衣巷》。书前这一引录传达出作者不胜今昔之怆然感,为全书奠定了感情基调;开篇《永远的尹雪艳》可以说为整幕剧揭开了华美的序幕。尹雪艳被塑造成一个理想中的人物,第一句话:“尹雪艳总也不老”然后是“不管人事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艳有她自己的拍子。决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尹雪艳公馆一向维持它的气派。尹雪艳从来不肯把它降低于上海霞飞路的排场。”在写实的层面上,她是一个迎来送往、八面玲珑、才貌双全、气度不凡的高级交际花,社交界的宠儿与核心。可是这一切在现实层面上又是明显不合常理的,她自己在劝宋太太时就说:“宋家阿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是啊,作为一个俗世中的人,她又怎么可能超凡脱俗、永远不老呢?十几年前那班捧场的五陵年少,有些头上开了顶,有些两鬓添了霜,那些太太们也都是半老徐娘,人老珠黄了,可她,这些不是矛盾么?但若从象征层面来解就容易了,我认为《永远的尹雪艳》虽有写实,但通篇都是隐喻,尹雪艳是作为一个象征、命运女神的象征出现的。看这一段“尹雪艳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客人们都讨尹雪艳的口采来恢复信心及加强斗志。尹雪艳站在一旁……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只有命运女神才有这样的能力和超脱的态度吧。再看那些想把她牵回家的男人们:王贵生被下狱枪毙;洪处长休妻别子,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家庭美满,事业充满前途的企业家徐壮图不久就被工人杀死。这些人其实都是想掌握命运的,但却以悲剧告终。整体的宿命感与命运意识在此篇显露无疑。

第二篇《一把青》,主人公朱青在南京和台北两段生活经历反映她人生遭际的坎坷。南京时的朱青清纯、羞涩、痴情,她以全部心灵去爱空军飞行员郭轸,但是时代历史、战争使她不得不忍受生离死别的痛苦。等她到台北时,她已与以前判若两人,玩世不恭、行为放荡,以前的那个她已死了。她被剥夺了幸福的生活,离别爱人,离开大陆南京,离开熟悉的一切,她对发生的一切永远无法理解,她基本的生存状态是被那段历史带给她的命运这只巨手给毁灭了,于是她变得陌生了,师娘都认不出她来;她变得冷漠了,小顾的死已不能令她悲伤欲绝了,她照常寻欢作乐。她是被命运放逐了,她在台北的生活是荒诞的。

接着看《岁除》中的赖鸣升。他与民国同岁,他的生命颠峰,是抗日战争时在四川当连长的那段日子,其后的台儿庄战役是他最光荣最神圣的历史记录。在台北的他却只是医院里厨房的买办,离开了战场、离开了那段历史,他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只能借除夕喝酒时回忆一下当时的光辉岁月。《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大班最风光的时候是在上海百乐门。那时的她对那些专以钓大金龟为目标十分“饿嫁”的一些舞女十分不屑,她以纯真的感情爱上了会脸红爱害羞的月如,还为他怀了孩子,她顽强的抗争,走一条与其他舞女不同的路,可是在台北的夜巴黎,她已不是当年的金兆丽了,她在现实面前认命了,走上了她以前所不屑的路,嫁给了“棺材板”兼金龟的陈发荣。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主人公是一个高大憨直的湖南老兵王雄,在家乡有他的老娘和订了亲的白白胖胖的小妹仔,在台北他回不去家乡了,他希望以自己的全心全意做男工扶持一对母女来找到他在家乡的熟悉的感觉,可是这一切不是他所能把握的,在现实的绝望下他走向堕落、走向死亡、走向毁灭,希望尸体能漂回到他熟悉的故乡。

《思旧赋》里的李长官,《梁父吟》里的朴公,《花桥荣记》里的卢先生,《游园惊梦》里的钱夫人,《冬夜》里的两位知识分子余钦磊、吴柱国,再到《国葬》里的秦义方,他们光荣或难忘的过去,不但与中华民国的历史有关,不但与大陆他们的个人生活舞台有关,与他们个人的青春年华、光荣梦想都有关。曾经的叱咤风云、轰轰烈烈,曾经的风华绝代、风情万种都是在那段特定的历史时空中,在战场上,在大陆,在他们各自的位置上,而现在他们被迫到了台北,被迫离开了自己的舞台与用武之地,他们只能走向衰老、死亡。那个时代那段历史给了他们一切,现在又要将这一切带走。

结尾一篇《国葬》也是独具匠心的,埋葬的不仅仅是李浩然将军,埋葬的是一个时代,结尾两个字“敬礼――”告别的是一段历史,带给无数人光荣与梦想的民国历史,还有在那段历史中载沉载浮的无数个来自大陆的台北人。灵车远去,随着葬礼这一幕幕历史悲剧也缓缓地拉上了幕布。

《台北人》通过人物展现历史,又在历史中塑造人物。历史与人密不可分,人只要生存于那样的历史之中,就必然地要被“历史”和“命运”置入悲剧的深渊,这也成了人类命运的历史共性。随着时间的洪流,那段历史与那历史中的人事命运渐行渐远,让我们朝拉上幕布的历史剧行注目礼,向《台北人》行注目礼!

注释:

①饶芃子,费勇著《本土以外——论边缘的现代汉语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12月第一版,第25页。

②夏志清《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载白先勇《寂寞的十七岁》,允展文化1998年1月10日版,第10页。

③④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台北人>的研析与索隐》,第196页、206页。

(张春英,汕头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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