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赋》创作时间和主旨重界
2006-01-30赵曾银
目前学界对《闲情赋》的创作时间及主旨,各持己见,而无定论,或持爱情说(青年所作),或持寄托说(老年所作)。本文在对这些学说进行质疑的同时,试图对其进行重新界定,以期不谬作者之意!
一、《闲情赋》乃中年之作。
前辈学者持青年说的颇多。如魏正申先生说:“《闲情赋》写于晋孝武帝太元十一年(386年),陶渊明22岁。”①P21;丁洁然先生说:“《闲情赋》当作于《五柳先生传》以前,即21岁到28岁之间。”②另:王瑶注《陶渊明集》、唐满先《陶渊明集浅注》和孙钧锡《陶渊明集校注》都认为是其30岁(394年)之作。我认为,把创作时间定为青年有些武断,且内证不足,缺乏说服力。原因有三:一,单从“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一句断为渊明时值“当年”,过于武断,且对本句之解释亦无定论。如逯钦立注曰:“悼当年之晚暮,哀伤壮年的晚暮,是说老年已到。”③P158。我认为由青年到老年需经中年过渡,哀伤“当年之晚暮”应是暗示中年的到来。再则,此感叹也非“猛志逸四海”之青年渊明所能为。“恨兹岁之欲殚”只说明此赋作于年末。二,单从爱情主题而断渊明时值青年,这在逻辑上不通,爱情非青年专利。三,如定为青年所作,则赋中有些语句无法解释。渊明“弱年逢家乏”(《有会而作》),因受儒家思想影响,他决定“投耒去学仕”(《饮酒》),以入仕改变现状,实现青年之志。此时之渊明是“养色含津气,粲然有心理”(《杂诗一首》),正如其回忆道:“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八首·五》);“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拟古九首·八》)。如此少壮之气,很难产生本赋序中“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的心境,且与赋中“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等对人世沧桑的感叹相矛盾。
有学者把其创作时间定为老年,虽能解释赋中某些思想,但与渊明晚年生活现实不符。《闲情赋》与《归去来兮辞》、《感士不遇赋》创作年代相近,为渊明归隐初期作品。持此论者近有王振泰先生。他在《〈闲情赋〉研究》④一文中详有论述,现摘引如下:
《闲情赋》与其之前的《感士不遇赋》为言志陈情之姊妹篇。此乃非常要紧之处,内证充分。表现于二赋之序,有三方面:其一,前者开首曰:“昔董仲舒作《士不遇赋》,司马子长又为之。”后者开首则曰:“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其二,前者曰:“余尝以三余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后者曰:“余园闾多暇……”其三,前者曰:“抚卷踌躇遂感而赋之。”后者曰:“复染翰为之。”此三方面比照,何其相似尔,尤其第三方面,“遂”与“复”正说明先后之紧密联系也。用“复”而不用“司马子长又为之”之“又”,用“遂”,亦不用“又”。“遂”,于是之谓也。“复”乃承“遂”而再也。
可知,《闲情赋》创作时间应与《感士不遇赋》同年,且紧承其后。据逯钦立考定,“义熙二年丙午(公元406年),陶渊明四十二岁……十二月,何无忌为江州刺史。《感士不遇赋》当作于此年冬。”⑤P276由此,《闲情赋》也作于义熙二年十二月,时渊明42岁。这也与序中“余园闾多暇”和赋中“恨兹岁之欲殚”不谋而合。陶渊明义熙元年(41岁)八月为彭泽县令,十一月,程氏妹卒,乃自免去职,作《归去来兮辞》。次年又先后作《感士不遇赋》和《闲情赋》。
二、《闲情赋》的主旨是表达理想隐居和现实生活的矛盾。
《归去来兮辞》可视为陶渊明退仕归隐之宣言书。渊明已明确表示“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归去来兮辞》)、“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但他的思想并不寂寞,对于理想与现实常发感慨而赋之,如《感士不遇赋》。渊明又因曾仕桓玄而遭讥议,蒙耻受谤,残酷的政治现实让他不得不“望轩唐而永叹,甘贫贱以辞荣”(《感士不遇赋》)。隐居后,躬耕以自资的理想与穷困的生活实际之矛盾便摆在渊明面前,他便用《闲情赋》浇此块垒。
我们不妨先考察渊明此时所处的社会环境。陶渊明是江州浔阳柴桑人。自古“江州在腹心之内,凭接扬豫,籓屏所倚,实为重复”⑥P2208(《晋书·刘毅传》),一直是历代封建军阀必争之地。据史书记载,从元兴二年(403年)到义熙十四年(418年)十五年间,桓玄与刘裕先后发动争夺帝位之战。《晋书·刘毅传》载:“自桓玄以来,驱蹙残败,至乃男不被养,女无匹对,逃亡去就,不避幽深,自非财殚力竭,无以至此。”⑦P2208“自州郡边江,百姓辽落”⑧P2209。可知,当时社会动荡、民不聊生之惨况,而江州作为战场,其百姓必定遭受了更多的苦难。从整体上看,渊明所生活的东晋末年是一个百姓赋税徭役十分深重、阶级矛盾极其尖锐的时代。百姓虽辛勤劳作,但常饥寒交迫连生存都成问题。渊明也不例外,隐居后,虽努力躬耕,并“灌畦鬻蔬,织徇纬萧”(颜延之《 陶征士诔》),然也常陷入“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痛苦境地。这与其在《桃花源记》中所透露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理想躬耕生活相矛盾。渊明的生活要求是很低的,他说:“岂期过满腹,但愿饱梗粮。御冬是大布,粗希以应阳”(《杂诗·四》),但连这种要求也无法达到,常是“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可知,他的躬耕生活是充满矛盾的,他无法克服,便在诗文创作中去体会、去揭示。《闲情赋》就是当时渊明隐居理想与生活现实矛盾的反映。
我们再从《闲情赋》本文中寻找内证。赋中开头描写了一位“旷世”、“秀群”的佳人。屈、宋常以“美人”喻理想,而此赋多有屈、宋痕迹,他仿屈、宋借“佳人”喻隐居理想也是可信的。表面上看,“佳人”意象抒发了苦苦追求而不得之的相思,然而进一步探索,便可发现“她”是作者理想追求与现实苦闷的曲折表达。首先,“佳人”不仅有“倾城之艳色”,而且有高尚淡泊的内在之质。这位志操高尚、情操淡泊的“佳人”便是作者所追求的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的躬耕自资者。其次,作者用大量笔墨表达苦苦的追求,指苍天而发“十愿”,然“十愿”终究被“十悲”所取代。这种追求而无果的悲伤便是作者追求理想躬耕生活而无法实现的苦闷,折射出了一种美好隐居理想与残酷现实生活的矛盾。最后,作者仍不放弃,希望“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这种苦苦追寻和执着坚持就是一个勇气十足的宣言,是渊明在现实矛盾无法解决之下,坚持劳动,“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的郑重宣言。
综上所述,我认为,应把《闲情赋》与《归去来兮辞》、《感士不遇赋》及其它诗文一起来看,才能准确定位其创作时间和主旨。把《闲情赋》界定为陶渊明中年(即义熙二年丙午十二月,陶渊明时42岁,彭泽归隐初期)表达隐居理想和现实生活的矛盾之作应该是符合实际的。
注释:
①魏正申. 陶渊明集译注[M].北京:文津出版社,1994
②丁洁然.《〈闲情赋〉新探》[J].江海学刊 1989,(6期)
③逯钦立.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④王振泰.《闲情赋》研究[J].九江师专学报 2004,(3期)
⑤逯钦立.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⑥⑦⑧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五)[M] 北京:中华书局
(赵曾银,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