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编辑家的大工程、细工程及他的抒情
2006-01-26李云鹏
李云鹏
一位上世纪四十年代就有诗集问世的老诗人;一位有五十年编辑生涯的资深编辑家;一位泅游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海并多有著述的学者;一位耄耋之年仍不辍笔耕的伏枥老骥——当一册厚达一千多页七十余万字的他的六十年文集《犹恋风流纸墨香》置于我的案头时,诗人、编辑家、学者,以及伏枥老骥的形象,联翩在我的眼底清晰起来。然而,他给我赠书题款上的自署名,仍如往昔书信中的署名一样:老丁。
这老丁,就是丁景唐先生。
捧获丁老厚重的六十年文集,粗翻目录,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历史分量。无论是诗,无论是研究论著,都有诱我一读的引力。时我正因腰疾卧床,先生的大著,伴我度过了两月有余的床边日子。读毕,很想用文字略略表达一下我阅读的愉悦,一些零思碎想,却因不能立坐而一拖再拖,就很有些有负丁老厚爱的愧疚。
丁景唐先生首先是一位大手笔的编辑家。他在这方面的胆识,成就了一项“大工程”,这“大工程”,却是在这部浩浩六十年文集之外,不能不述。知道中国有部《中国新文学大系》的人,必会熟晓丁景唐先生。我们记得的是,在一场大浩劫后初初露现曙光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部三十年代由赵家璧先生主编,鲁迅、茅盾等分任诸集编选者并撰写导言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一九一七——一九二七)》的影印出版,成为当时文艺界的一桩盛事。影印出版“大系”的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策划主持这一工程的,便是时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丁景唐先生。这其实是景唐先生默于心底的一项大工程的引言。他深知这部大书对于中国文学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影印之外,更挥大手笔,亲担主编大任,聘赵家璧为顾问,开始了《中国新文学大系(一九二七——一九三七)》的续编工程。这一浩大工程所耗费的心力应是我们能够想见的。当这套“大系”的二十卷皇皇巨编面世时,引起海内外的热烈反响,“大系”续编理所当然地荣获一九九二年中国图书奖一等奖。以此为开端,引发了出版社编辑出版《中国新文学大系》的长期规划,陆续出版了第三第四编各二十大卷。而景唐先生以顾问身份又参与了第三第四编的工作,并亲任第四编《史料·索引》卷主编。
这一碑立于中国文学史、中国出版史上的经典性的系统大工程,至少在某几个时段,有景唐先生泼洒的心血。先生无意竖碑,却一程又一程地在碑上留下了他深深的印迹。包括此前他倡导并参与策划的影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颇有影响的诸如《北斗》、《前哨》、《语丝》等文学刊物及我国历史最悠久的报纸《申报》等珍贵的报刊、文学史料。我们把它看作一种抢救式的搜求。这应是又一项大工程,突显出老编辑家的战略性的历史眼光。说到景唐先生的编辑身份,我们必须补述一笔:1938年18岁的他就与同学创办了《蜜蜂》文艺半月刊,此后,共产党员的景唐先生,一边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一边主持或参与编辑《联声》、《新生代》、《文坛月报》、《小说月报》等多种杂志。这位步入文学之路初始便创办了刊名为《蜜蜂》的人,确如一只辛勤的蜜蜂,在编辑岗位上奔苦不息,时达半个多世纪。
景唐先生的六十年文集,是六十年文学生涯的心血凝晶。其中,对中国左翼文艺运动史的研究占了很大比重,特别在鲁迅、瞿秋白研究方面着力颇巨,别创天地。我这里所谓的“别创”,一是指先生研究论著的大处着眼、小处落笔(或可借用茅盾先生的“大题小解”?)的那种细微扎实且有深度的探求;二是摒绝了这类文章寻常带有的板滞,不端架子,读来亲切,便近人。这些文章,大多仅数千字,万把字的只不多几篇,还有短到千字文的。无论长短,都有着夯下的沉实。这沉实,赖于先生苦苦搜求的史料的丰厚和始终如一的严谨学风。
从景唐先生笔底一一向我们走来的,是那个时代文艺运动的真实的波动,是历史镜头下文学家们本真的形象。无论事件,无论人物,丁老着意描述的,多是细部。先生谦称这是“就学习所得,写了一些读书札记”。就学术研究而言,这或可说是一块砖,一片瓦,先生怎么看待这一砖一瓦呢?“为鲁迅研究增添一砖一瓦,其乐融融。”又言:“搜求各种版本的鲁迅著作是件有意义有乐趣的事,除了‘新发现会给你带来喜悦,阅读、欣赏、研究都是极有乐趣的文化生活。”这乐趣,其实是一种责任和使命感,因而有数十年对于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情感的投注。
我们从景唐先生文集中读到的写于1945年的《祥林嫂——鲁迅作品中之女性研究》,应是先生写的第一篇关于鲁迅研究的文章。而论及“五四”以来新文学运动的文字,其实应推前至1943年写的《妇女与文学》,内中已涉及“五四”以来负有盛名的女作家丁玲、冰心、庐隐、苏雪林、萧红、白薇、凌叔华、冯沅君等人,因为这些女作家的出现,先生谓之“现代的女姓在新文学的领域中更有着宽大的开展”,“这黑夜里闪耀着的少数几颗明星,已足够提高和加强女姓对自己写作能力的信心:妇女是有写作能力的,妇女的文学才华是宏伟的”。此后,由鲁迅及于瞿秋白,及于“左联”五烈士和中国左翼新文学运动,先生有近六十年沉埋于对这些往岁文学运动的研究之中。而这研究,无论解放前或解放后,均非先生“正业”;只能说是先生所肩负繁重工作之外的业之余。如先生曾诉于友人的:“简直没有什么空暇,只得将节假日和晚上都用在搜寻资料和研究上了。”由此,我们可以想见这位学者的执著与虔诚:夜阑时,一灯下,书卷的围城中,先生的几乎是忘情的投入——那是满头青葱转为白雪的持续研磨的历程。
而硕果累累。景唐先生六十年文集中收入的这方面的数十篇研究文章,多是自第一手资料沙里淘金的劳作之果,使淡退的显影,为曲解的辩正,使散佚的得以梳整。我特别看重先生对现代文坛这一段历史的更多是基础性的研究,我视之为“细工程”。细微到自鲁迅的一张借书单折射出鲁迅与瞿秋白的深挚友情,也校正了对某些史实的误传(《关于<乱弹及其他>的出版》);细微到从鲁迅的一些稿费单和几张名片梳理出鲁迅与出版社——主要是创始期的北新书局——的关系
(《重新发现的一批鲁迅研究资料》),看似琐细,却是研究鲁迅和中国现代出版史的一份有价值的史料。这类“细工程”,有赖第一手资料,需要的是细密的搜检和发现,和细密的考证。因这“细”,必须花费更多的心力是可以想见的,景唐先生乐于为之。而先生在“细微”处的一丝不苟的严谨,他的可师可范的庄重厚道的学风,尤令人敬佩。我在读先生文集时,发现不少文章是在先生不断研磨后方始定稿的。《从<鲁迅日记>看鲁迅和瞿秋白的友谊》,初稿于1954年,经1956年、1958年两次“改写”,“重订”,到1982年才“订正”定稿,先后近30年!《瞿秋白在上海霞飞路的时候》,也历经自1955年至1983年的三次“修改”、“再修改”的过程。而这竟是在篇长不过数千字上下的功夫!先生的一再修改,有发现新史料后的补充,有对先前研判的校正。那种一丝不苟对待史料的态度,用得上“坚贞”二字。先生反对学术研究中“那种主观臆断,哗众取宠,甚至不负责任地混淆史实的作法”,对于因种种客观原因或主观研判上的讹误,先生认为:“惟一正确的态度是及时地、公正地订正,以免以讹传讹,贻误当今和往后的读者。自己发现了自己文章的错误应主动订正。别人发现了自己文章的错误,应欢迎别人订正。”对此,景唐先生是身体力行。他对《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有关“左联”的三个词条的订正意见中,因“引用我早先讹记的史料,以致造成出错”,在发现新确的史料后,景唐先生自己写文订正,以免“以讹传讹”。一再申明:“我应向现代文学研究的同道们作自我批评”,“理应作自我批评”。何等坦荡的厚道!
丁景唐先生对中国新文学运动的这些基础性的研究,应是铺筑于现代文学殿堂底座的不可或缺的可以信赖的一块块稳实的基石。我们当然珍重纵览全局的大部头论著,但同样珍重这些为夯实根基而作的琐细却切实的努力。我想起我的黄土高原乡亲们积点滴雨水为井藏的实实在在的积储,丁老是乐于积雨水而充溢井圈的人。后来的汲井者,应会记起景唐先生们的劳汗。
读景唐先生的学术论著,隐然觉出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的倾注。那是对鲁迅、瞿秋白、“左联”五烈士及左翼文艺运动先贤们的崇仰而生的执著的抒情。说到抒情,必然引出景唐先生的可能不会为很多人详知的诗人身份,他的六十年文集的起首一编便是诗。景唐先生最早现身文坛,1945年出版的诗集《星底梦》是他递出的第一张名片。一接触丁老四十年代的这些抒情诗章,我首先生出一种惋叹:景唐先生太早地、太绝决地告别了诗,于诗人于诗坛应都是一种憾失。而这是因事业的需要不得不作出的牺牲。他的写于六十年前的诗展示给我们的真朴的才情和年轻的气韵,至今依旧能撩动我们的心弦。我们注意到频密地出现在诗行中的这样的词组:自由·暴风雨·苍鹰·翱翔;风雷·野火·太阳·电光·火把;茂草·松群·晨星·晨风·晨钟·明天……这位当时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的、常在“黑夜中梦见普罗米修斯的火把”的年轻诗人,驱遣着这些富涵冲击力的词汇,诗意地喊出对自由和美好明天的向往和追求。他写荒郊中野生的葵花:
向日葵,这英勇的硬汉!
在荒郊中,它撑住了黑暗,
在风雨中,它喜爱逞斗。
掩不灭的是一颗热切地
面向太阳的葵心!
怀着这颗烫烫的“葵心”,诗人聪颖的耳朵能透过如磐夜气,听到抗日战地“飘来尘马骋驰的蹄声”,“发见蓝空闪亮着一颗星/冲破铁汁般的天颜高升”。而面对囚落樊笼的颇带象征性的“雄狮”,诗人坚信:“谁能说风雷不能卷起灾难,/而铁栅有一天竟要折断!”因这不灭的信念,诗人披肝沥胆地唱出了这一代战斗者的坚毅:
我满怀着喜悦的心情,
去亲近光亮;
爱灯蛾扑火,
殉葬它的志向!
当然还有另一种诗情,如《雁》,唱得凄美而苍凉:
寥廓的长空有雁阵
从漠北带来秋风,
却不带来北国的音讯。
嘹唳声声,
江岸的芦荻
连头颅也愁得斑白的了。
这愁怨,在《弃婴》一诗中化作替弱者的控诉。那“僵卧在潮湿的角落里/像墙脚跟的苔藓”的小小的生命,深深触动了诗人的怜悯之情,禁不住发出同情之后的忿激:
世界是这样的大,
竟不能让你呼吸一口气。
(是的,世界是这样的大,
岂多了你一条小生命!)
是对世道不平的怨诉,哀惋动人。景唐先生自谓这些诗是黑暗年代的荆棘丛中诞生的星星小花,“表现了在那个特殊环境里生活和战斗者的青年一代的心绪”。诗集取名《星底梦》,他是将漫漫长夜里的星光的梦,“依偎作长夜的温存”。诗人为他的诗作取了“歌青春”的笔名,因为他视这些诗是他的“青春之歌”。他们这一代诗人的青春,何等充实!严酷又亮丽,洋溢着人生斑斓的色彩。女诗人关露在《星底梦》问世的当年,热情赞评:“在近来惨淡荒凉的这片诗领土中突然看见这本小小的册子《星底梦》,好像在一片黑寂的大海里看见一只有灯的渔船一样。”诗坛没有忘记这只举灯的渔船,四十余年后的1986年,湖南文艺出版社的“新诗钩沉”丛书再版了这朵自荆棘丛中挣扎而出的小花。
纵览丁景唐先生的六十年文集,无论是诗,无论是学术论著,亦无论先生以诚朴的笔墨勾勒的一个个别有个性的文坛名家的回忆录,读者的我,总有一种阅读的愉悦。厚道诗文厚道人。集编辑家、学者、诗人于一身且卓有成就的景唐先生就这样站在你的面前,含着始终谦和的微笑,自报家门:老丁。
“老丁”不老。先生赠我的文集,郑重地盖有小小大大四枚印章,最大一枚是闲章:“春风又绿江南岸”。景唐先生行年已八十有六。江南岸,春风始终伴着丁老,那绿,应是葱茏的人生,不老的诗意。
2006.1.兰州
责任编辑 鲁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