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鸟死了

宗满德

清晨。窗户里。剩下两只滴血的眼睛。

小镇上人多树稀鸟少。从小山村突围出来，我蜗居在这个叫“昔日平番今永登”的地方，也有十数年时间，其间经历了许许多多所谓的大事，但这些事情都没有给我留下大影响和伤害，惟有窗户里剩下的那两只滴血的眼睛，一直如毒箭刺激我的眼针砭我的心。多少次我企图把它从记忆的底片上抹去，但那两只滴血的眼睛似乎永远定格在视线之中，至今无法从眼前消失，无法从心底深处忘却。

我栖居在一栋楼的顶层，如果说是一棵树，那就是细枝末梢，再往上连一只鸟儿都不得安身。本来这楼房就是人类发明出来用来安顿和圈养人的，鸟儿们的家本初就不在这人迹混杂的地方，而在山间在树林中，无边的大自然才是它们的安适的家。不知道哪一天，一只鸟儿从山间飞出来，不留心流落在这人间。这是一个小地方，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五六万人。不知怎的，小城的上空这些年里没有飘舞过鸟儿的影子。好奇的人们把这只鸟儿从仅有的一些树上驱赶过来驱赶过去。这鸟儿如一个流浪儿，始终不知道哪里才是它可以安身立命的家。这是一只百灵鸟，鸣声婉转如幼儿园的童音，吸引着许多的人们。终于有一天清晨，从睡梦里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似从遥远的时空隧道送来的一串铜铃声，哀婉悲切。我忽地爬起来，翻身下床，揉一揉惺忪的眼睛，跑到阳台上，打开紧闭的窗户，探出头去，向对面的楼顶上寻觅啼叫的百灵。我高度近视，但在模糊的视线里分明看见那楼沿上确乎立着一只鸟儿，如铁铸一般，在清晨的风中，一动也不动。这时候，这鸟儿又急促地鸣叫了几声，如风吹铜丝，颤抖的鸣声里渗透着悲戚和哀叹。真真切切的一只百灵鸟，一只沦落人间的百灵鸟。在这清晨的风里，它本能地歌唱着，本能地合着自然的节拍诉说着一个生命的活的故事。这些天里，这鸟儿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的无情和冷漠，已经预示到要发生一些难以逆转的事情。就在这鸟儿的鸣叫里，我也分明看见楼底下站着一个孩童，正拉满了弹弓对着这鸟儿。我惊呼一声，但传来的是弹弓在一刹那间射出去的石子的刺响，应声而来的是百灵鸟儿的坠落。我张大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慢慢地慢慢地将身躯从窗户外收进来，站在阳台上好久好久缓不过气来。窗户里，只剩下两只滴血的眼睛。在一个清风徐徐的早晨，一只百灵鸟死了，在这个繁盛而热闹的人间似乎根本算不上一件什么事，但一个世界的确破灭了，一双流血的眼睛永远定格在曾经鲜活的时空里，注视着人类现在的辉煌和无耻。

这令我想起一个飘雪的冬日。家中来了一位亲戚，是现役军人，带着一把短枪。雪后初霁，天地间一片茫茫。爱热闹的喜鹊首先飞出来，宣示着惨淡阳光的降临。一只喜鹊飞过来，安然地落在宅墙外一棵大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民谚道“喜鹊叫，客人到”，但这一次，这一只喜鹊分明叫得有点迟了。听到叫声，家中的客人随即拿出短枪，坐在堂屋门槛上，端起枪，闭上一只眼睛，对着树枝上仍然喳喳报喜的喜鹊，“嘭”地一枪。枪响雀起，腾空，摇摆，敛翅，坠落，如一块孝布，从天空中飘落、消失。客人带着我走出宅院去寻找他的战利品。明明白白地看见那喜鹊就掉在那一片雪地上，可我们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那一只死去的喜鹊，只得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家。如今，不说山里面早已经看不到成群的喜鹊了，就是给小村庄找一只做伴的鸟儿也是很难办到的事情。山里面穷得只剩下人了。

栖居在小镇上，让我时常想起窗户眼里剩下的那两只滴血的眼睛；每次回到小山村，总让我记起天空中那一只坠落的喜鹊，遗忘掉的却是从眼前死去的许许多多的人。

责任编辑 张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