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睡梦走回去(外二题)
2006-01-26靳万龙
靳万龙
我们家房后的那条捷路是我走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长大过。我一直生活在童年和少年时代。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我的梦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我,而梦中我从来就没有走出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那个叫芨芨滩的村庄。我常常在睡梦中走回去,又在梦醒时走回来。如果有一天时光真的倒流,命运让我走回去,让生命重新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来一遍,我要走的仍然是那条路。
大人们从来不走这条路。我的父亲和弟兄们很宽容地把这条路留给我,是不是想让我从小就学会自己走好一条路。等到这条路踩瓷实了,他们想我也就该长大了。
踩实了一条路的人没有理由不长大。许多年后我常常这样想。
其实,被我选择的那条捷径,并不是真正的路。它从我住的北房开始,通过院子,走到南墙根,踏上垫着的几块土坯,踩着墙上的两个蹬窝,翻过墙,从一块荒芜多年的园子走出去,就可以通向村庄的任何地方。
我必经的这个园子荒草丛生,破败不堪。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它是一块荒芜多年的菜园子,还是一座荒废了三百年的旧庄廓?谁又是它曾经的主人?
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不爱走大门。也许那两扇木板门太沉重,也许那道门槛太高,也许紧连大门的那条巷道太长,我总有种非常漫长而走不出去的感觉。总之我不喜欢走大门和巷道。我像模像样和我的父兄一样从这里进出时,那已经是若干年后的事。
开始我想着走那条捷路的时候,我根本无法逾越那堵南墙,尽管它不是很高大,但它横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路。我想法翻越这个障碍,最初的几次都失败了。我的手根本就够不着墙头。我的年龄还不足以克服站在面前的这堵墙。这堵墙的年龄肯定比我大,它背阳的地方长满了厚厚的苔藓,这些苔藓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一年两年就能长得这么厚这么密。什么事都需要时间。这堵墙就是凭着时间证明它的坚固和耐用。它用墩实的身体挡住了一个想翻越它的人。
为了翻过这堵墙,我又耐心等了两年。在这两年时间里,我每天都在盯着这堵墙,我一直在默默地积蓄着力量。我发现,我每天强壮一点点,那堵墙就每天矮下去一些。当时我想,我要用两年或者更长一些的时间与这堵墙对峙。结果,两年的时间我就把这堵墙击垮了,两年后我便毫不费力地跨过了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件做成功的事。
从那一年起,我便开始在村子里四处游荡。我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我觉得这个村庄处处都隐藏着秘密。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想解开它的许多秘密。我是村庄的一个幽灵,在游荡中我摸摸这儿,瞅瞅那儿。有时候抱住一棵白杨树使劲摇一摇,看我能不能摇得动它。有时候我会在鸟叫声中愉快地躺上一会儿。有时也许会在一墩茂盛的芨芨草下睡上一个下午。有时又会在一个野蜂窝边待上半天。今天我走一走师家的巷道,明天又去看一看祁家的门楼是不是比我们家的高。杨家湾是猪爱去的地方,因为那块湿草地里长满了蕨麻,猪耳朵菜也长得十分肥嫩。小河沿是牛们饮水的地方,因为小河在这里拐了个弯,一湾清水波光粼粼。喜鹊的窝建在雷家大树上。麻雀们一般集中在饲养院的马棚里开会。这些我都知道。
我在芨芨滩这个村庄里这样连续逛荡了好几年。我们家的南墙被我磨下去了一个豁口。我对这个村庄的见识与日俱增。我还知道,这个村庄又深又直的巷道有三条:排在最头的是师家巷道,接下来是靳家巷道,也就是我们家的那条,再下来是祁家巷道。当然,要说有第四条的话,在最上端的白家巷道也算一条。但那已经是村庄的边缘,再往前走两里路就是下河滩了。那是另一个村庄的名字。当时我的活动仅限于芨芨滩,我还没有魄力离开这个村庄而到另一个村庄闲逛。我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它的一切与我无关。
那些年,我每时每刻都在关注着村庄的一举一动。我每天都要从我个人的小路上往返数次。通过我踩出的这条小路,我认识了通向村外的路、羊们上山的路、野兔出入的路和一群蚂蚁生活的路。
当然,我还知道谁家的女人早起时爱急急忙忙蹲到墙根下。谁家男人伸懒展时哈欠连天,惊飞了蹲在屋檐下的鸽子。谁家菜园里的水萝卜最甜。谁家园子里的白菜在夜晚被偷吃。我知道那只偷吃白菜的兔子。
还有几次,我看见饲养员牵着那头黑叫驴从饲养院的大车门中走出来,然后走到小河沿给它饮水。那头驴高昂着头,不可一世,它走出大门的时候高傲地叫喊了几声。谁都知道它每天吃的都是精饲料。它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它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发泄。其实我还看得出这个村庄的青壮年男人们都喜欢这头黑叫驴,没事的时候他们就围在驴的周围评头论足。他们似乎也从这头驴的身上得到了一股力量。他们一个个像叫驴一般健壮、精神。老人们则平和得多,大多的时候,眯着眼睛,靠在墙根下晒太阳。我能猜得到,他们肯定在回忆往事,某一段被他们扔掉或者从他们身边滑过去的事情又被他们重新想起。但他们不露声色。
我曾经无意中发现了洋芋的秘密。那一天我发现了一双脚印,这一双脚印一直走向那块种洋芋的地。我能看得出这是一双女人的脚印,但我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这双脚印它到洋芋地去做什么。脚印在地深处停下了。我知道秧子下的洋芋被一个女人摸走了,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好奇、贪欲,也许是因为洋芋已经长大了,它在地下躁动不安的声音招惹了她,她首先嗅到了新鲜洋芋的气味,于是想第一个尝到这个村庄秋天的洋芋。如果等到别人都已经吃上了这茬洋芋,再吃起来就没有多少意思了。
总之,经历了一个夏天才长大的几垄洋芋,在秋天成熟了的时候被人摸走了。这垄洋芋是专为着这个女人长大的、成熟的,就像一个女人的成熟是在等待一个男人的到来。我发现,成熟了的洋芋想一个个都蹦出地面,它们在地底下努力地想挣脱出来,覆盖在上面的土堆被顶开了裂口。洋芋和人一样是不是也渴望一双温暖的手的抚摸?
嚯嚯声从村庄响起来了,那是磨镰刀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村庄等待了一年的秋收开始了。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里,田野里割麦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镰刀老了,有的镰刀刃口初开。村庄在这些日子里空空荡荡。而田野里一片喧闹,人们在挥舞镰刀,马和牛在溜埂子,羊们在撵茬子。地埂上长了多半年的草等待着马和牛,刚刚收割过的麦茬地里洒落的麦穗被羊拾起。
正午的阳光下我抚摸村庄的每一扇大门。
麦捆子上场的时候,一村庄的人精神像丰收的麦穗一般饱满。当我还在睡梦中时,我也能听到清晨满载麦捆的车队走进村庄。那蹄声嗒嗒,鞭声清脆的是马车,而那声音沉闷,节奏缓慢,吱吱咛咛的肯定是牛车。我能想像得出行走的车辆像一个又一个移动的麦垛。驾在辕里的马口中哈出的热气瞬间变成白色寒气,驾车的牛眼睛纯真、善良而诚实。马和牛的眼睑上挂着霜花。马车夫大叉着双腿蹬在辕条上,手中的鞭子不停地挥动。牛车夫一手扶着辕条,一手不断地拍打着牛背,身体前倾,像牛一样吃力。他们都穿着白板子的羊皮裤,头上扣着的棉帽子上两扇厚厚的耳挂子一上一下扇动着,在朦胧的晨光中看上去像一只只笨拙的乌鸦。
秋日的阳光下,人们斜靠在麦垛上打盹。麦垛像一座座小山般敦厚而可靠。我明白,那些打盹的人在等候一场好风,风中扬起的麦粒黄金般坠落。我聆听扬场时男人厚实的嘴唇里发出“吁——吁——”的声音,那是呼唤风的口哨。在我离开村庄的许多年里,这声音依然穿透岁月,响在我的耳旁。
又有一年,在另一场风中,麦垛被刮倒,大风把扬场的木锨刮跑。麦捆有的跳着蹦子顺着风跑,有的悬在半空中像一只盘旋的大鸟,有的挂在树杈上不肯下来。一村庄的人呼叫着,老老少少都去追那些逃脱的粮食。有人摔倒了,有人被累趴。有人走失了,几天后才回来。有人似乎再也没回来,他们也许和麦捆一起被一场大风带走了。回来的人,每人手里攥着一把瘪麦草。在这场风中,麦粒全钻到了地底下。一村庄的人全蔫了。
等到大家缓过劲来的时候,谁都想到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吃的全被风吃了,连种子也没有留下。想到这些的时候,人们都急了,分头去找种子,趁着秋天还来得及,要不然明年的村庄将是一个荒芜的春天。人荒芜一两个季节还可以弥补,可土地荒芜一个季节,就有可能永远荒下去。我们不能等到荒草连天的时候才去想办法,那样就迟了,一村庄的人就全完了。
我在芨芨滩闲溜达的若干年里,时光行走得非常缓慢,它使我有足够的时间了解认识这个村庄。也许它早就知道,我命里注定是个浪子,迟早会离开村庄,它要在我离开之前,把一切都告诉我。多少个日子,我从那条只属于我的路上走出,我目睹村庄的每一个变化。天要下雨时,云彩最先从大沟梁头顶黑下来。要刮风时,狼趟坡口上首先尘土弥漫。我记住了村庄里哪些人先走了,再也不能回来。我也记住了哪些是新来的人,是谁给他们起的名字。
一把扔在草地里的镰刀
许多年前我急于离开村庄,好多的事情都撂下了。因为我的匆忙,一些事情干了一半,一些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干。当时我想,说不定哪天我找不到再往前走的路,或许被一场风吹回来,被一场雨淋回来;或许一截路断了,我无法跨越;或许走着走着就想家了,一步也不想往前走了,然后一身疲惫顺着走出去的路,又走回来。
一个走出去,又走回来的人,干事情肯定比原来干得更好。我没有理由把自己干了一半的事情留给别人,让人家去干一件从来没想过或不愿干的事情。我知道人人都有几件要紧的事情要干。剩下的事情要么一直撂下去,要么回头再拾起来。
人的一生中,没有干完的事只属于你自己。这一年你没回来,下一年也没有回来,下下一年你还没回来,这事情就这么一直撂着。
事实上,芨芨滩——那个我居住了多年的村庄低洼处的一大片草,在我离开的许多年里,就那么一直荒了下去。头两年秋天,我把它收割得干干净净,连一棵也没留下来。然后把它捆扎得整整齐齐,一捆一捆码起来。草垛堆得像个小山。我无意中发现,父亲对这件事很满意。当父亲把一捆一捆的草扔给牛和羊们的时候,肯定在想,割草这件事,是他儿子干过的许多事情中最出色的一件事。接下来的一年,一大片的草我只收回了一半,另一半就那么一直长着,别人也不去收割。大家都知道,我年年都在这片草地里挥舞镰刀,满头大汗地劳动。那片草地的事情是我的事情,这事与他们无关。谁也不愿意去干一件别人没有干完的事情。
这一年,刚刚立秋,我早早找出那把用过好几年的镰刀。我想把镰刀磨得更锋利一点,那一片草地上再也不能留下一半的草没有人去割。那样一村庄的人都会笑话我的。村里人也许会悄悄地跟在我后面,盯着我,看我怎么收割那一大片荒草;看我是不是还会留下没割完的一半草让它长在那块洼地里,被入冬的大雪把它压倒,然后在开春时烂掉。
如果是那样,人们肯定会说:瞧,一个没有耐心的人。这个被草割倒的家伙!那样我就会被村里人划入懒人的行列。我年纪轻轻不愿背上一个懒人的名声。
可是,事情偏偏就出在镰刀上。那一天,我拿着镰刀来到磨石旁。那块磨石已经凹下去了很多。我没有意识到那是许多年中一点点磨下去的,我却发现我的镰刀老了。它的刀刃快要磨完了,它原来坚硬的钢刃已经没有多少了。是一茬又一茬的草把它磨老了,紧接着仍有一片一片的荒草等待它去收割。
面对一茬又一茬的荒草,一把镰刀到底能坚持多久?也许在时光的蒿草中,人的一生不比一把镰刀坚持得更远。我能想像得出,在深秋的某一天,我正挥动着镰刀,割倒一片又一片的荒草。我的脊背已经驼了,我的脖梗青筋暴露,皮肉松弛。而在又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那一大片洼地里,只有茂盛的野草,却没有了人和嚓嚓的割草声。四野空旷,风声萧萧。
我想,割草这件事我已经干了好多年了,再干下去也没有意思了。一把镰刀已经磨老了。我还年轻。一个人老干一件事,干烦了的时候,应该找一些别的事情干一干。这是很自然的事。我让父亲失望了。村里人统统看到了我是一个没有坚持到底的人,一片野草就把我吓跑了。那年秋天,我只是到草地边瞅了瞅,连一棵草也没割就扭头走了。我走进了一个更苍茫的草地。我把镰刀扔在了草地里。割草这件事就这么被我扔下了,扔给了村庄。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扔在草地里的那把镰刀肯定已经锈掉了,而我没来得及收割的草仍然齐刷刷站立着。整个秋天,凉风飒飒。在这远离草地的繁华小城,我都听得见一洼地的荒草在秋夜里呼唤我的名字。
听错了一回鸡叫
走上村后小红沟的那道沙梁子时,我才意识到离天亮还有一大截子,那遥远的亮光还没从它的窝里动身呢。
如果天快亮时,村前那道坪上天和地之间就会裂开一条缝隙。那是隔壁巴五家的那只珍珠色公鸡叫开的。我们家早先也有只公鸡,珍珠色的。它开始学叫鸣,不知是性急还是想一鸣惊人,只叫了几早晨便成了哑嗓子。它由于开始的几嗓子没有叫好,便毁了自己的一生。父亲认为身为一个公鸡竟然连鸣都叫不好,这是公鸡的耻辱。母亲和我们兄弟几个则认为,既不能叫鸣又不能下蛋,这只鸡它到底能干什么?
巴五家的那只珍珠鸡比起我们家的那只来,要小得多。它居然后来者居上,不仅一鸣惊人,而且声声悦耳。
我在睡梦中听见鸡叫了,我吓了醒来。我推了推还在沉睡的哥,哥嘴里呜噜了几声不言传了。
我又推了几下说:哥!天亮了。
哥一下子坐起来:天亮了?我咋没听见鸡叫?
我听见了,是巴五家的鸡叫的。天亮了!
我和哥很麻利地穿好衣裤,走出房门背起背篓上了小红沟沙梁子。走上沙梁子时才意识到天还没亮。巴五家的公鸡并没有叫,而我却认为它叫了。离鸡叫还远呢,天根本还没打算要亮。
哥也意识到离天亮还远呢。
你真听见鸡叫了?他追问我一句。
要么是它叫了,要么是我做梦。
离天亮还远呢。走在前面的哥说这话时我后心有些跳,我紧走几步跟上他。我想抓住他的后襟,但他背着背篓,我没法抓。
头天下午我看到队里的一群牦牛在小红沟吃草,凭经验我知道,这群牛晚上肯定睡在这条沟里。这意味着小红沟将有大量的冻牛粪可拾。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哥。
哥说:记住,明早我俩去拾粪。
我说:可要早些去,不知还有多少人看到牛群住在小红沟。
哥说:那就鸡叫时走吧,回来还要上学去呢。
按惯例,每天早晨我和哥都要去拾粪,但拾粪的人太多,常常拾不到多少粪。一年中碰不到几次好运气。
这一天的发现我把它当成一件大事情,我半夜没睡踏实。我想,我是刚刚入睡,便梦见鸡叫了,是巴五家的公鸡。它从来没有乱叫过,不像有些鸡,叫着叫着可能是叫烦了,便开始乱叫。它们把叫鸣当作一件例行的公事,早一点晚一点,办完了就算完了。它们也许根本就不明白,叫鸣对于自己来说,该是多么大的事情。它们恰恰就把最大的事情敷衍了,就像是有些人,从来没有踏踏实实、善始善终干完一件事。他们的一生都马马虎虎,像是一只公鸡,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正经打过一次鸣。
我把拾粪这样一件小事当作了一件大事。
我跟在哥后面时,心一直君镜靥。天还没有亮,整个村庄、山沟,包括那些牦牛都还在沉睡。周围一片漆黑。想到这沉寂的世界中只有我们兄弟俩醒着,并且走在一条死寂的山间小路上,或许远处正有一只凶猛的狼刚刚睡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时,发现两个少年正向空谷走来。我的脊背在冬夜的寒冷中生出一些冷汗来,头皮隐隐发麻。
许多年以后,晨光中我行走在城市坚硬宽阔的大街上,看到许多背着沉重书包而不是背篓的城里孩子正匆匆走向学校。在我眼中他们个个似乎都像是背着背篓奔向一群牛,瞅准了许多牛粪的山里孩子。城市冬季的寒风比起山沟中的更冷。这些穿着防寒服、身体臃肿得有点像大熊猫或企鹅的孩子们会不会知道,其实收获知识和收获牛粪一样,同样滋养心灵。他们根本不会知道此刻在宽阔街道上与他们同行的人,原来是个山里人。许多年前,这个瘦高个的人和他们一样还是个孩子。他由于听错了一次鸡鸣,正和他未成年的哥哥行走在午夜的山道上。他们只是为了拾到满满两背篓牛粪。
就连我的两个孩子也不会知道,如今身在小城坐在办公室舒适椅子上的我,身上曾经沾满了牛粪,是个被牛粪滋养起来的人。我的言行乃至我的文字至今仍散发着一股牛粪的气味。
人们也许会在背过我时说:这是个混进城里的山里人,你看他走路的姿势,多像个背着背篓走路的乡下人。
我和哥走在山梁上时,满天星斗,整个村庄的影子比村庄周围更黑。这个村子里没有人知道我们兄弟俩干什么去。父亲和母亲、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以及我的两个弟弟都在酣睡中,他们都作着各自的梦。
而此刻,这个家的老三和老四背着背篓一前一后摸索着向一条山沟走去。
哥,现在我知道了,我听错了鸡叫。我对哥说。
哥说:不要紧,听错了也不要紧,迟早都会起的。
我对周围的一片黑暗充满了恐惧。我对哥说:哥,天亮还早呢,咱们在半夜走哩。
哥问我:你是不是害怕呢?
我问哥:你怕不怕?
哥说:我也从来没在这么黑的夜里进过山沟沟。
过度的紧张使我有些颤抖。哥,我冷。哥说:不要紧,我有火呢。我们走到一片芨芨墩旁蹲下来。哥用衣襟护着划着了火柴,点燃了一墩芨芨草。这里满山遍野长满了芨芨草。村庄里最早的住户师家搬到这里时,这儿还是一片芨芨滩。他们开出了一小块地种上了庄稼,在避风的地方盖起了几间土搭梁的房子。
后来是朱家、祁家、马家……再后来父亲为了躲马步芳抓兵,从一个水川的地方搬到芨芨滩。庄上的人们闲谝或者引起小小争议时,还时常不由地提起谁家是这里最早的主人,下来是谁家,再下来是谁家。我们家基本排在末尾,因此,当大家议论这个话题时,父亲似乎缺少了一些底气。他不爱听这话。
就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由于我听错了一回鸡叫,结果我和哥比别人早起了几个小时。我们点燃了芨芨墩用来烤热前心和后背。几个小时后,天亮了,找遍了整个小红沟,我和哥都没找到前一天看到的那群牦牛。我们站在山梁上,清晨满沟的冻霜白花花一片,山梁上寒风刺骨。
我看到晚上点过的芨芨草一墩一墩像一个个披着乱发的头。我想,我们没有拾到一块牛粪,却烧掉了半沟芨芨墩。这下完了,这些芨芨墩肯定被烧成了灰,明年春天它会寸草不生,这半条沟就会变成秃子。
我把这担心告诉父亲时,父亲正侍弄他那把黄铜水烟锅呢,他懒得抬起头来。父亲很严厉,他经常这样对我们兄弟几个,我们已经习惯了。我觉得父亲的威严神圣而伟大。我最看不起村里那些没一点威严的男人,我想,他们不是一个令人敬仰的父亲。父亲头也不抬地说:摸摸你那脑瓜子,头发剃了还能不能长出来。
我这才明白,芨芨被大火烧了,来年还会长出来。我那时已经小学四年级了,但还没读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样的诗句。
许多年后我仍在想:那一天我瞅准的那群牛们肯定把粪屙在另外一条沟里了。那些牛粪后来被人拾去了。可是牛们知不知道我听错了一回鸡叫呢。
责任编辑 存 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