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三只眼看鸡

2006-01-26

飞天 2006年5期
关键词:女主人鸡群母鸡

柏 原

作者自白:这篇稿子写在亚洲禽流感出现之前,试投稿,不中。当禽流感蔓延全球的今天,重新披阅旧稿,坚定了自己—个信念,人的第三只眼,不应被科学、文化等等所障蔽。

走街上,耳边时不时掠过一个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鸡!要么措辞复杂些儿,说,到处是他妈鸡!口气诡谲而带讥刺,似乎还隐含借以发泄的意味。

是吗?街上到处是鸡?我怎么连一只也没瞧见?更别说“他妈”是哪一位了。假如他说,街上到处是他娘的狗,倒是有点接近事实,我的亲眼观察是,大街小街的狗与日俱增。不过,以进城来的乡下庄稼人的眼光看,城里这些狗很难称其为狗,一不去撵狼,二不来逮鼠,它们只是跟在小姐、太太高跟皮鞋后面,撒个娇,再撒个娇,光知道个撒娇,它们还算狗吗?可是,有人瞥一眼狗主人绷圆扭摆的屁股,嘴里咬牙切齿地嘀咕一声:野鸡!什么什么?这就更让人奇怪了,说满街是鸡或则罢了,怎么连野鸡也飞来了?自从人们操持小口径步枪一类武器,田野草丛中的野鸡数量迅疾减少,现在已经算得上濒临灭种了吧?庄稼人常年累月也遇不见一只花翎子野鸡,它怎么会跑城市大街上散步呢?我不明白,这个叫城市的地方出什么问题了,人的视觉和语言都变得十足地魔幻而超现实。我却知道,肯定不是鸡出了什么问题,而是人出了问题,至少是人的语言功能发生了紊乱。

鸡,我所熟悉的家禽一种,也可以说是我最喜爱的一种家禽。如果老娘喂的那伙母鸡不好好下蛋,如果不是它们每天呱呱蛋、呱呱蛋地叫一场,我的书恐怕很难念出头,我的大脑智力一定比现在差许多。即便是那一两只不下蛋的大公鸡,在家里连一只钟表都没的那个年代,它每日清晨至日出的三次高唱,为儿时的我天天准时到校帮了不小的忙。你说,我看见公鸡、母鸡,包括山里的呱啦鸡、长尾巴锦鸡,何以立即激发出诡谲、讥刺、唾骂的情愫?

儿时,每逢听到一只母鸡突然叫响,呱呱蛋——呱呱蛋——呱呱呱呱蛋——我就欢天喜地跑了去,收一回鸡蛋。鸡蛋,真好看真好玩哎,自然天成的椭圆球体,蛋壳特像婴儿肤色,让人拿在手上玩味不舍。这时,奶奶、妈妈就告诫一句:拿好,小心掉了!儿时的我,看那些母鸡,真叫聪明!一下蛋就叫,一下蛋就叫,要不我怎么知道它刚刚下了蛋?而且,每只母鸡都有自己的固定卧位,我看见是哪只母鸡叫,马上知道蛋在什么位置,无须把头伸进鸡窝窝里,手伸进去保证捡一个出来——这些鸡儿太聪明了!吃鸡蛋使我脑子有点思辩能力了,才渐渐悟出,你这算是什么聪明呀,这才叫傻呢,傻得让人不可理喻。你下就下了,叫什么呀?你一叫不就让人发现了吗?世上万万千的动物种类,驯化的也罢野生的也罢,没哪个像鸡这么冒傻气,一下崽就急不可待地向全世界宣布一回,生怕有谁不知道似的。你可晓得,世上有多少天敌以及后天敌在窥视着你吗?怪道来,地球上那么多种长翅膀披羽毛的飞禽,人类偏偏相中你,首先把你给驯服了(农学家确认鸡是人类最早饲养的“六畜”之一)。而且,驯服程度无节制地深化,从肉体延伸到精神,过去是指鸡骂狗,如今则指鸡骂开人了。

有时,我待农家庄院里,坐在高高的门坎或矮矮的树墩上,看鸡,长时间观看院里一群家鸡。

平心而论,鸡是值得以艺术眼光欣赏的,花鸟画在晚唐发轫时期,鸡已进入了绘画题材。鸡的确很美,它的色彩艳丽而繁富多变的翎毛,犹如工艺家精心设计的织锦图案,可是任何艺术匠心都做不到它的自然天成。这说明,它的翎毛进化于地质史上某个百花争艳的生命演化期,它必定是经常出没于姹紫嫣红的草木丛中。于是它的冠子也进化成一朵花,有的是单瓣花,看着像舞蹈演员手头带锦边的折扇,有的则是重瓣花,纯然像一朵即开未绽的蓓蕾。可不是,人们颇为欣赏的一种花就取名“鸡冠”。

——我不过是用一只眼在看。

换一只眼试看。鸡的进化之初,实在是闹了一个不小的错,它以为,脚上长五个趾显得多了,就让其中一个萎缩掉,或变成仅具象征意义的距。同时让余下四趾的趾尖变得尖锐锋利且带弯钩,它以为这样更善于攀附树枝、刨食地表。岂料,当刨出什么东西时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能像人那样,用一个拇指对应另外四指去捡拾和抓握。它只好用嘴直接捡取,于是两爿嘴皮磨砺成钙化的角质,像骨头一样坚硬,像钳子一样有力,这似乎比人的手还灵巧呢。可是始料未及,它再也不可能练习语言了,乃至连牙齿都渐渐退化了。俗谚曰:猪往前拱,鸡往后刨。意思是各有各的生存之道。在我看,鸡之“道”不过是,它的花朵般美丽的头部,必须不停地叩问地面,它的原本比人眼敏锐的视力,凝视范围局限于脚趾前几寸远。鸡追悔莫及,鸡总想倒退回去,退回到进化的时间起点,从头再来。然而,上帝给予生命万物的选择机会只一次,是的,机会只有一次,错失那惟一机遇,你们就永远成了鸡。

鸡往后刨,恐怕比人对它的观念性评语更具悲剧意味。我看它们,根本不能预知院子表土之下有什么或没什么,所以只是盲目而卖力地刨哇、刨哇,这儿刨一个坑,那儿掘一个窝。刨上几爪,以为刨出什么了,退几步(注意,鸟类中会退着走的极罕见),东啄一下,西啄一下。我看它什么也没啄到,它又走前几步,在那个一无所见的坑坑里继续刨。刨哇,刨哇,使劲撩一爪子,再撩一爪子,土屑往后扬得老远老远。另一只鸡以为,同伴找见什么好东西了,扭摆着肥硕的臀部忙不迭赶过来,加入进去撅着屁股一块刨。开头刨的那只,不知是因了自己一无所获而故意作秀,还是因了同伙争抢而产生错觉,它真以为坑坑里埋着什么宝贝呢,冷不妨牧艘豢诤罄凑叩墓谧樱后来者疼得呱呱呱地叫。这下好,别的鸡接到了虚假信息,以为这块正在瓜分什么,一只只贼眉鼠眼地巴望着,小心翼翼靠近前来,想着自己能不能分上一杯羹。

最后赶到的两位,我不曾留意,它们一直躲在哪个角落,到这工夫才人模鸡样地走出来?你瞧它那副“超然世外”的姿态,一只爪往前踩一步,另一只爪立即高高提起,脖颈里面好似安有弹簧,快速地伸出缩回、缩回伸出。左眼斜着一照,右眼斜着一照,三思而后行,悬的那只爪才敢落在地上,而另一只爪又立即收起,提得高高的,就像京剧老生角色在台上走那种方步,功夫极深,却是光着脚丫子上了舞台。即便如此,鸡群里仍然出现了反常气氛。

后来的这两只,一只长得很丑,另一只好像生了病,抑或是一只活过了头的老鸡——它早就停了蛋,家院主妇却疏忽了它的确切年龄,未及时宰杀。它们的出现,使我恍然明白,原来鸡也有美丑之分啊?试看那伙“美鸡”,脖颈羽毛就叫人美不胜喻,层羽好比一重重叠合的花伞,又好似一朵朵山茶花的花瓣;脖子一抻,每层花伞相应收拢一点,脖子回缩时,每层花瓣自动绽放几分……而这只丑鸡,身上的羽毛已经是长短驳杂,像穿了件冬天的破棉袄,两边翅膀的翎子三根长四根短的,弄成了一把合不拢的破扇。再看这只老鸡,脖子里的叠羽几乎掉完,剩下些稀稀拉拉的纤毛,鸡皮疙瘩粒粒可数;所以脖颈显得长而瘪,看着特像漫画家几笔勾出一只非洲驼鸟,不,更像是一头按比例缩小了若干倍的阿拉伯骆驼。对,骆驼,它那两只瘦干的大腿上的软羽已所剩无几,赤裸的腿子既长又胯,每跨一步动作都十分夸张。据动物考古学家说,骆驼先祖真的像它如今这么大点儿。居然可以见识一回这件“活化石”!我下意识摸了摸头顶上日益稀疏的毛发,猜想,它这会儿瞧我,像看别的什么动物或动物先祖?它当然不会像我一样用反语讲话了,比方夸夸我,说,门槛上蹲的这人,“聪明绝顶”了,“无法(发)无天”了!

突然,我愣住,一只漂亮的母鸡冲过来,凶狠地攻击那只丑鸡,蹦起来乃的冠子, 乃裸露的瘪颈。旋即,又一只母鸡冲上来,趁火打劫似的啄它的臀部,乃破里拉花的羽毛。刹那间,它残羽四溅,鲜血淋漓。它立即夹起尾巴逃走了。它一边逃一边哀怜地叫,嘎嘎嘎,嘎嘎嘎……它已经羞于叫“呱呱呱蛋”,只会嘎嘎嘎干嚎。我确乎吃惊,甚至有些义愤感,鸡群里边也有个“斗争哲学”么?如有,那它就是那个典型化的“被欺凌与被侮辱者”的形象,诚如雨果笔下的芳汀,托尔斯泰笔下的玛丝洛娃。

——我用两只眼看,也觉不够使了。

呕唏——把他这些大大(方言称呼父亲和父辈男人叫大大)!

家院主妇,从崖窑或是土屋走出,不辨是非笼而统之骂了一句。鸡群轰地一下蹿腾起来,一个个红脖涨脸,惊慌失措,一个个咕咕咕地小声嘀咕着。发生什么事啦?我们做错什么了吗?最是那只大红冠子绿尾巴的公鸡逃得快,首先蹿上墙脊去,矫情十足地叫嚷着,好像它要对此负全权责任。实际它是个最无责任心的家伙,平时,它惟一的责任就是,用警惕的防范的眼光关注着院里所有的母鸡,不允许任何一只母鸡违拗它的意愿。那些不听摆布的母鸡的冠子,动辄被它牡醚迹斑斑,而温顺听话的也被牡醚迹斑斑。可是,人走出来这么漫不经心骂了一声,你看它跑得那个快!

让人实在忍俊不禁。城里人把某种搔首弄姿的女人说成鸡,乡下农妇却把胆小怕事的鸡说成他大大。其实,农妇这声村骂,是不必细抠字眼的,她只不过就是想骂一声,她到底想骂谁,天知道,反正不骂一句她心里憋闷。骂吧,总得指向某个实物对象,而院子里穷折腾的鸡正好是个对象,谁叫你们整天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可是,鸡不懂人的心理怪癖,鸡给吓坏了,吓得脸红眼绿的样子。我看着,鸡怎么老是怀着一种原罪心理?老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老也不明白怎么做才是对的,所以它们一贯表现得诚惶诚恐、手忙脚乱。几只飞不上墙去的母鸡,一边顺墙脚逃窜一边叫着,呱呱蛋——呱呱呱呱蛋——我终于笑出声音了,它们这是说,马上下个蛋?马上马上下个蛋?让女主人转怒为喜是么?谁信哎,蛋哪能说生就生啊,蛋又不是什么理论观点,主人想要了能马上炮制一个。鸡群窜到院子另一角去了,原先待的那块地方果然搞得很糟糕,坑窝、土屑、鸡屎、落毛……女主人操起一把竹扫,横里竖里漫了几下,横抹几扫,竖抹几扫,恢复恢复土院的正常形态。而鸡群,尚处在惊魂未定的当儿。

于是女主人从窑屋里端一只木升走出,脸上喜滋滋儿的——原来,她压根就没生鸡的气,对鸡群在土院里的胡刨乱啄,她早已习以为常。骂一骂,扫一扫,只不过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如果别的什么活物把她哪只宝贝鸡儿损伤一下,那,她真要骂起来了,有时骂得非常难听。

家院女主人模仿禽类的简单发音,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我听不懂这重复音节包含何种语义。鸡听见了,而且一下就听懂了。原来,主人并不真心实意骂它们,原来它们自己并没犯任何错误。它们知道,木升里盛着糜子、谷子、高粱,可能混有簸筛之后余下的秕籽,有时又会掺杂些黄豆豆瓣、陈仓小麦等等。女主人往刚扫过的地方一站,鸡群顿时欢天喜地,就像婴儿看见母亲解开大襟纽子,往外掏奶头那一瞬间的激动难抑;不,活像田径赛场上的选手,听到发令枪响后箭一般窜出去。它们小辐度而快节奏地扇动双翅,头冠脖颈尽量向前抻,肥甸的尾部起劲地摇摆,两只爪的趾尖此时确实成了跑鞋的钉凸,发出清晰的唰唰唰唰的响声。女主人先是扬一把食,欣赏似地看着,看它们怎样欢叫而撒娇,看它们跟孩子一样嬉闹而争抢。如果哪两只在争抢中叨起仗,女主人就用脚尖指一指,骂一句,把他这大大!其中一只马上表现出乖乖听话的样子,咕咕声变得十分委屈,女主人便在它顶上撒一把,表示对它的宽谅和偏袒。这时,大公鸡才显示出鸡群首领的风范,它仍然保持着某种高傲和自恃,它啄食的节奏最慢,不与任何一只母鸡争抢;它啄上几颗,就昂起高脖红冠巡视一回,发出的咕咕声似命令又似嘱咐。它仍然以防范的警惕的目光斜睨着女主人,啄几下,就自言自语地嘟哝一回,你总不会安的什么歹心吧?你总不会是为了瞅准机会把哪一只逮了去吧?倒也是,女主人捉住一只鸡,总是选在这种它们对她表示最亲近的时候,而被她一把逮住的鸡,有些就永远从鸡群中消失了。

那只丑鸡抑或是那只老鸡,又不知从哪个角落踱出来了。仍是它那副只有陀斯妥耶夫斯基才塑造得出的病态气质。它猥猥琐琐一试三探地靠近前来,距离闹攘攘的群体好几米远,再不敢靠近。它只好东一嘴西一嘴,捡拾那些溅出去的零星颗粒。女主人摆动胳膊扬一把,正好撒在它的头前,它急慌慌地紧啄几下,猛地停住,一脸惊魂不定的神色,它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果然,有只本来背对着它的母鸡,不知怎么就发现了,突然掉转屁股冲了上来,气急败坏地乃的毛,它就负罪般地逃开了。女主人确乎有点发火,骂,把他这大大!你怎么这么独啊!你让它吃一口嘛!但是,骂归骂,女主人却无意于惩罚这只肥大的母鸡,她也不真正在意那只丑鸡捡到了几颗。这是个现实。“现实点儿”这句话,懂吗?

我坐一边,看得饶有兴味。我说,那只老鸡老得连毛都脱光了,你还舍不得宰呀?女主人淡淡一笑,说,可怜兮兮的,毛都没得几根了,吃它啥哩。我故意说,你那只大公鸡身上肉最多,为什么不把它给宰了?女主人惊怪道,你说把公鸡杀啦?母鸡怎么下蛋噢?我说,我在现代化养鸡场看了,没有公鸡,母鸡的蛋照下不误。女主人惊愕地瞪圆了眼睛,说,是吗?世上有这等事吗?

确切讲,我在现代养鸡场参观时,没有机会询问养鸡专家,所谓“蛋鸡”,是不是允许和公鸡接触?我只是看到,像人住的多层楼宇似的层叠式鸡舍,或者说像囚犯牢房一样局促的铁笼隔栏,上上下下的鸡都排成统一的队形,啄食时头只能从一个个设定的小孔伸出,拉屎或产蛋尾部对准一条共同的传输带。而且我亲眼看着,有那么几层“楼”,全是清一色的母鸡。我当时很想问问,却不好意思开口。我只是听着养鸡专家的解说,说要尽量减少鸡的活动量,也就是减少鸡的无效消耗。那么按理,受精卵比不受精卵消耗要大。我蓦然想到:人,有意识地把一大部分鸡的性生活剥夺了。

人,吃的鸡肉越来越多,鸡腿、鸡脯、鸡翅、鸡爪、鸡脖子等等;同时,人吃越来越多的鸡蛋和蛋制品。这些都无可非议,乃至说是天经地义,鸡是人饲养的。可是,人为什么一定要把鸡的性生活剥夺掉?

退一步讲,剥夺就剥夺吧,因为我们是人你们是鸡嘛。可是,人又为什么越来越喜欢骂鸡?从街头俗语到文学名著,隐晦性的侮辱性的用语中,什么“鸡”啊,“野鸡”啊,“公鸡母鸡”啊,使用频率特别高。

再退一步讲,骂就骂吧,人指畜牲而骂人,乃古往今来之事。可是,为什么要以鸡的名义指喻自己的性欲横溢、道德崩溃?人不是已经把大部分鸡的性生活给革除掉了吗?

岂有此理!实在是岂有此理!

责任编辑 张 平

猜你喜欢

女主人鸡群母鸡
画里有话
专横跋扈的鸡
试论鸡大肠杆菌病的病因分析及防治方法
鸡场免疫失败的原因及注意事项
鸡群日常的观察与应对
杯子
藏蛋的母鸡
鸡的一家之母鸡妈妈
一只特别的母鸡
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