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缘陕北
2006-01-19袁广斌
袁广斌
秋日的鹰思
一场小雨过后,农历九月的陕北由凝重变得明丽起来。这样一个日子,残红伴随着盛开的菊黄,在花园里点缀出怡人的暖色;半数的树叶枯落了,留在枝头的一部分,则静静地昭示着生命力的顽强;背阴的山坡上,那些夹杂于野草和灌木之间的最后的绿色,使人恍然觉得那似乎是春天刚刚焕发出来的绿意;空气很澄彻,能听到阳光在燥烈了数月之后成熟起来的轻语,能看到大地在劳作了半年之后初憩下来的安详。这样一个午后,我牵着女儿的手走在路上,连七岁的女儿都陶醉了,她说,爸爸,你看河水多清、阳光多纯、天空多蓝啊!
是的,天空多蓝呵!仰望着湛蓝湛蓝、没有一丝云彩的穹空,我忽然生出些许遗憾:如果这时候能有一只雄鹰在晴空翱翔,展示生命的矫健与活力,那该是一幅多么完整的高原秋色图哇!
二十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故乡窄塬碧蓝的天空,经常能看到雄鹰展翅的画面。如果走到塬畔,时不时还能见到鹰雕蹲踞在危崖之嘴的情景。那时候,鹰类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当然不会想到,还没过多少年,在陕北,这种巨禽便成了一种记忆。
悲哀与无奈自心头升起。若干年来,当我们在一个掘金时代钟情于物质建设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个自远古以来就与我们朝夕相伴的朋友,从我们的视野里消逝了,我们为自己行为上的背叛,付出了许多人还远未认识到的沉重代价。
从小到大,鹰的许多美好品质深深地扎根于我们的心田里。面对罪恶,我们需要鹰一样的眼睛和鹰一样的勇猛;面对困难,我们耳畔会响起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的旋律;面对未来,我们会想到雄鹰心系理想、翱翔高空的情景。因而,鹰雕的精神其实是一种自强不息、顽强拼搏的精神,失去这种精神无异于失美,而失美的人是没有希望的。当一个人为了物质连精神都不要的时候,你还能指望他做些什么?就这个意义而言,包括野生动物在内的生态环境每恶化一步,就意味着人向着凶残迈进了一步。
陕北曾经是鹰类的家园,古地名与史书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聊举两例。其一,至少从汉代起,“雕阴”一词就频繁地出现在中国的史籍中。雕阴故地在今天的陕西富县县城以北十余公里处,《鄜州志》上说该城所傍依的雕山“多雕穴”,而且城池在雕山之北洛河之南,故名雕阴。雕山海拔近一千二百米,高而险峻,乔木成林,灌木丛生,古今均应是鹰雕栖身的良好场所,当年既多雕穴,定然是群雕乱飞的。根据《史记》的记载,公元前三百三十年,犀首率领的秦国军队与龙贾率领的魏国军队在雕阴打了一仗,结果,秦败魏四万五千军兵,擒魏将龙贾,取魏之雕阴。如此,双方当时参战的将士当在十万人以上。十万大军是什么阵势,我没有见过,但是一九九七年柯受良先生像雄鹰一样驾车飞越黄河时,我在晋陕峡谷壶口段目睹了十万观众麇集于不足一平方公里河道的情景,那是蚁的汇集,是蜂的合聚。可以设想当年秦魏雕阴之战的惨烈场面:地上刀挥剑舞,矛戳盾挡,喊杀声激沸洛河;空中鹰雕盘旋,时悲,时鸣,时观,平添了战场的悲壮气氛,或许还激励了一部分将士的斗志。到了唐代,雕阴已不再是治所,景象也已显得荒凉,著名诗人郑玉,曾在诗中这样描述他所看到的情景:“水会三川漾碧波,雕阴人唱采花歌。旧时白翟今荒壤,苇谷凄凄风雨多。”那时候的鹰雕,应该更多了。其二,鄜州还有一处黑鹰崖,明代嘉靖年间编修的《陕西通志》说它“在州东北三十里,旧多黑鹰栖崖上”,民国时期编修的《续陕西通志》则对其作了补充解释:“相传太宗过此,见鹰栖崖,射之。矢迹存焉。”太宗指的是唐太宗。
历史变幻得如此迅速。到了今天,野兔减少了,野雉不见了,野生的鸽群,更是久已消逝于陕北的打谷场。有一天忽然想到,就连雁阵,我也好多年没再见过。据说在乡村,过去黄昏时分人人都能听到的群雀聒噪,如今亦仅剩缺乏呼应的零星雀啾。后来的阅读者面对那些曾令我们刻骨铭心的、有关鹰雕的诗词,越来越缺少实物的参照。我们的后代在读到毛泽东的“鹰击长空”和“只识弯弓射大雕”,或者在读到其他一些有关猛禽的描写时,也许只能借助想象,在心壁上涂抹鹰、雕、鹫、鹞、鸢的形象。
去年初夏,我携妻女游览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在鹰类展馆前,女儿指着那些从架子上跳上跳下的巨鸟问:爸爸那是什么?我说:是鹰。女儿又问:咱们那儿怎么见不到鹰呢?我告诉女儿,原先是可以经常见到的,后来有的死了,有的飞走了,因为人们不珍惜它们,它们就没有办法再留在我们身边。女儿或许明白了,或许没有明白,但她没再追问。我沉默良久,然后走到一只秃鹫旁,让妻子为我拍了一张人鸟隔网相望的照片,留作永恒的纪念。
两个多月之后,我和一帮从事编辑、摄影工作的朋友去川北的松潘草地一带旅游。当我们乘坐的汽车在九寨沟和黄龙风景区之间的一条小河旁加水时,我忽然发现一只又一只的雄鹰,在高高的蓝天上盘旋、飞翔。我数了数,一只,两只,三只……呵,是整整八只,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雄鹰同时翻飞的场面呢!那一刻,蓝天,绿树,高山,雪峰,构成了一幅十分壮观而和谐的自然图景。当我举着照相机不停地按动快门时,周围的朋友们也为这终生难觅的美景发出长时间的赞叹与欢呼。汽车重新开动后,我一直默默地望着窗外,期冀着这种景象有一天能出现在我的陕北。
大约是在去年或者今年春天,我从报纸上读到一则消息,说陕北安塞县一位姓成的检察长,在街上碰到一位卖鹰的农妇,他赶紧将这只被陕北人称作皂鹰的大鸟保护起来,并教育这农妇:贩卖和捕杀国家级保护动物是犯罪行为。随后,这位检察长将鹰交给林业部门,由林业工作站放生了。经确认,这是一只在陕北濒临绝迹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金雕。读完这则消息我十分感动,发自内心地对这位与我一样热爱野生动物的朋友,表示深深的敬意与感谢。
陕北生态环境的恶化终于引起了国家高层的重视,退耕还林还草和禁牧禁猎,成为一项基本而重要的地方政策。不久前我浏览报纸时又读到一则消息,大意是说在陕北西部的一些地方,野兔逐渐多了起来。这原本是件好事,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些小家伙时常咬坏农民的庄稼。在违反禁令与损失粮食的两难选择面前,农民有点手足无措。我是一介平民,不是政府官员,如果让我来处理这个问题,我的初步思路是首先由政府对农民的损失进行补偿,然后逐步引进或饲养一些野兔的天敌,比如鹰、雕等,以动物制动物,维护生态的平衡。
也许,鹰归陕北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谨在这个灿烂的秋日怀恋并期盼你,故乡陕北的鹰雕。
来自外乡的手艺人
夏天最热的那段日子,家里存放的米豆免不了要起虫,而看到米蛾和豆虫无疑是令人头疼的事情。每当做饭时,妻子总是非常仔细地将豆和米拣了又洗,洗了再拣,而且要求我在蒸饭熬汤时也这么做。
而我忽然就由此想到了蛹。童年时代,我的故乡遍地长桑,夏天不仅可以吃到紫黑色的甜桑枣,而且可以看到养蚕:一张硬纸板上黑芝麻般的蚕卵,在合适的温度下神奇地变为满炕柔软的白虫,它们嚓嚓啮噬着绿色的桑叶,不久之后就变成一只只棉球般的茧,农妇们将茧在沸水里漂煮、抽丝,剩余的茧内物就是蛹。炒干的蛹嚼起来余香满口,是我童年时代最值得怀恋的食品。
不管蚕蛹是如何的好吃,人们养蚕毕竟只是为了抽丝。大部分蚕丝都被卖掉,小部分则被故乡的手艺人织成了丝织品。我现在已经回忆不起制作丝织品的场面,但记忆中充满了外婆家河对岸大片大片的棉花地,充满了邻居奶奶手中的纺锤、纺车,以及梭子在织布机上穿来穿去的情景。我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穿过老布做的衣服,但是十岁前织妇们养蚕织布的情景,成为我对本乡手艺人的主要印象。除了织工,本乡最常见的手艺人要数木匠和砖匠,大概因为这些人太多太普通,没有任何一个留存于我的记忆中。
引起我浓厚兴趣的是那些外乡手艺人,他们中间还不包括挑着木箱走街串巷,叫卖糖果、玩具和针头线脑的货郎。
应该是在四十年前,太湖流域的一位瓦匠带着他的女人逃荒到南缘陕北我干旱的故乡小村,那时离我出生大约还有五个年头。瓦匠不仅会烧砖制瓦,而且会箍窑盖房,不久就成为窄塬上有名气的手艺人,也成为在小村定居的极少数外姓人之一,本村乃至方圆十余里内其他村庄建起的许多居室,用的都是瓦匠的产品。瓦匠通常并不亲自动手,而是蹲在制瓦或箍窑的工场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浓浓的烟雾伴着他威严的神色,做工的人便不敢有任何的懈怠和马虎。瓦匠子女颇多,其中的两个还是我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同学。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村里中药铺的药柜抽屉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药名,就是他书写的。由于瓦匠手艺的传播,二十年前我曾经旋过两个月的瓦坯,这是我在乡村生活的十多年时间里惟一从事过的手艺劳动。
到了我五六岁时,砖窑旁破旧的瓦房里来了两个皮匠。几乎每天,我都要踅进皮匠的小屋,看他们制作皮绳、马围脖和其他一些马车用的皮具。那时候,马车是生产队最主要的运输工具。皮匠屋子里的味道远没有蚕室里好闻,尤其是在雨天,但两位皮匠很和蔼,爱逗我玩,并且喜欢给我讲故事。外乡人的口音我似乎一句也听不懂,令我流连往返的是他们熟练的手艺和所有表述不出的外乡气息。皮匠们干活很专心,他们不慌不忙地煮生皮,一丝不苟地割皮条,凝神静气地缝围脖,甚至连小小的皮鞭也是细心地扭条缚杆,试甩满意后才丢在成品堆上。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河南人、山西人抑或是四川人,但我记住了他们包棕入皮或拧皮为绳的一个个细节。
后来我上了小学。好像是一个阴翳的秋日,傍晚放学后,忽然从村西传来有节奏的咳嗨儿咳、咳嗨儿咳的号子声。伙伴们总是对新鲜的事情充满好奇,于是便一窝蜂地向村西跑去。已经收工的大人们围成一个圈子,圈子里几个外乡人正在制铧。外乡人将烧红的铁水倒进模子里,然后几个人相互配合,用很大的力气做一个持续推压的动作,那咳嗨儿咳的声音就是做那动作时发出的。人群很密,天色愈来愈暗,透过大人们腰间和胯下的缝隙,我看到了炉火映照下外乡人吃力而全神贯注的神情,看到了他们脸庞上大滴大滴透明的汗珠。外乡人用手艺卖力地制作犁铧的情景,成为我记忆中不同凡响的劳动场面。从那一天起,我隐约懂得了生存的不易。
磨剪刀的外乡人来过,补锅焊桶的外乡人来过,照全家福的外乡人也来过。在我即将初中毕业的时候,外乡人又把弹棉花的手艺,通过瓦匠的长子传入故乡小村。后来我上高中、上大学、参加工作,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外地手艺人,他们中有鞋匠、铁匠,也有玻璃工、油漆工,我自己也学到了一门手艺——摄影。今年初夏到苏沪浙一带旅游,当列车行进在辽阔的苏皖大地上时,我忽然想起这富庶的鱼米之乡应该是瓦匠的故土。陕北与华东,两块毫不相干的土地,因为瓦匠的存在而产生了联系。旅行结束后回故乡看望老人,问起这些年是否常有外乡手艺人来,父亲望着远方说,偶尔有关中人用面粉来换杂粮,外省手艺人早不来了。
我忽然感悟到了时代的深刻变化。如今,外乡人可能会来这里的城市开商场,可能会来这里的乡镇搞产业,但他们不会再来走村串街地拧皮绳制犁铧,因为商品早已很丰富,本乡各个领域的手艺人已经成长起来。
更为重要的是,仅仅为了填饱肚子而不得不背井离乡的中国人,正变得越来越少。
遍野山桃
春风轻轻地拭绿了杨柳的梢头,小草也悄悄拱破地皮,用嫩绿的触角,怯怯地打探着春天的消息。春讯如此之早,令人心旷神怡。我知道,尽管山坡还不会很快碧绿,寒潮也完全可能在某一天突然杀个回马枪,但大地的萌动是什么力量也抵挡不了的,在我的故乡南缘陕北,遍野山桃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南缘陕北,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理概念,能够如此确切地界定这块拥有黄帝陵、洛川塬和黄河壶口瀑布的土地,它约略位于三○九国道陕西段以南、沮水流域和黄龙山地区以北,包括陕北黄陵、黄龙、洛川、富县四县的全部,以及宜川县的一部分,面积超过一万二千平方公里,主要的地貌特征为塬、山、沟、川相间,是陕北高原与渭北高原的过渡带。在漫长的元明清时期,这块土地的绝大部分被称作鄜州。
每年三月下旬到四月上旬,也就是二十四节气的春分至清明之间,在南缘陕北的山坡、沟谷、塬畔、崖头,到处都能见到一团团、一簇簇的山桃花。在有的地方,尤其是阳面山坡,甚至已经不是一簇簇、一团团,而是一大片一大片,漫山遍野,粉红似霞,朦胧若烟。这些被褐黄的地皮、苍黑的狼牙刺和其他青灰的灌木所衬托的山桃花,超凡脱俗,争奇斗艳,如同妙手绘就的丹青,又如仙女从天上轻轻丢下的纱巾,给人以美不胜收之感。于是,蜂蝶为之吟唱,游人为之驻足。走进花丛,那淡淡的清芬,令你一辈子都回味无穷。
在南缘陕北美丽的故乡,我度过了从出生到高中毕业的十八年时光。也许是长期囿于校园之故吧,那时我对山桃花的印象并不深刻。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靠近林区的一所家乡中学教书。那年惊蛰过后,春天的气息从学校门前的稻田与河面上飘散起来,也从学校背后的山坡上弥漫下来。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两位学生来到我的房间,每人手里捧着一把山桃枝。她们找出几个空瓶,灌上水后,将桃枝插进瓶里。两天之后,枝条上那些红红的蓓蕾,全都开出了粉红色的小花。因为这些花枝,我的床头、办公桌和窗台都春意盎然。带着愉悦的心情走上讲台,我感到面前的每张脸都灿若桃花。
几天后的周日,为了让同学们领略大自然,了解华夏文化,我带领全班同学去百里之外的黄帝陵春游。那是一个细雨初歇的早晨,汽车刚刚驶出学校所在的小镇,同学们的目光立即被山坡上一处又一处的山桃花所招引。一夜春雨打湿了枯草、灌木和地皮,也洗白了花瓣,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反差,使得这种在一冬苍凉之后最早盛开的花更加惹眼。同学们不停地欢呼着、赞叹着,连那位起初很严肃的外地司机也受到了感染,他微笑着对我说:“这山桃花的确好看得很哪!我开车十几年啦,这种景象在陕北还是头一次见到。”不久,朝日冲破云霞,纯净的阳光从侧面斜射过来,照在秀色出众的山桃花上。坡暗花明,那剔透的灿烂,是宝石与水晶亦无法相比的。这是我第一次陶醉于山桃花——真正的一见钟情。
三年前的清明节,当时韩国驻华大使权丙铉先生访问延安,我作为摄影记者,陪同权大使去壶口瀑布游览。汽车从二一○国道驶上三○九国道后,两旁山坡上盛开的山桃花深深地迷住了权大使。车队在半路上短暂休息时,权大使饶有兴味地向我们探问这种花的名字。据说在这个时节,与陕北基本处于同一纬度的韩国,同样没到满目生机之时,权大使一定在想,假如此时韩国的山坡也开满山桃花,那该为他的国家增添怎样的美丽啊!
当绿草渐渐葱茏了山坡,山桃树便成为一种极其普通的乔木,很少有人能再多看它一眼。只是到了果实成熟之后,它才会重新引起人们的注意。我记得幼时的情景:吃完一兜兜山桃,姑娘们把桃核用线串起来,戴在脖子、手腕或脚腕上,那是远比塑料做成的珠链美得多的饰物,因为它朴素、真实,而且没有污染。在缺少烂漫的夏日,你该遗憾山桃花的花期太短太短。“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不知是哪位优秀诗人,写出了这样感伤而深刻的句子。
一春秀色,百里烟霞。千年之前,假如风流才子柳永能在春分期间来我的故乡踏青,《望海潮》中的龙睛之笔,定然不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是吟赏山桃花的绝句妙词。
山桃花开过之后,杏花开了,梨花开了,木瓜花和油菜花也渐次开了。入夜,河里的蛙声铺天盖地涌入轩窗,真正的春天,潮水般淹没了整个陕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