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村的诗

远　村

光泽

我躲在植物的内心哭泣

像某个年代的政治犯

我默然接受了无知者的审判

一丝不挂的人格硬撑着

被烈日暴晒

在晴天霹雳中束手就擒

我看不见晨光怎样变色

夜晚如何穿墙而过

只有冷风在无人的国会私语

像一只遗弃荒野的气球

挣扎着，但摆不脱小草纠缠

像一个小女子

天生要在别人的屋檐下过活

但我熟悉这种声音，植物的声音

它给我以平静，以呵护

它原始的气味若母亲的乳香一般

温情无边，而此刻

我依靠一颗植物的福气

在城市的垃圾堆旁练习耐力

远离尘世，时间是个什么样子

我却一无所知

只有植物的光泽催我入眠

在火车上读博尔赫斯

离武汉不远，我在火车上

读一本装着牛皮纸封面的诗集

在封面的左下角

我找到了十分牛皮的博尔赫斯

这个患有严重眼病的拉美人

爱着他的国家和布宜诺斯艾利斯

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

拥有他的财产继承权。这些经历

都扼要写在书的最前面

所以，我开始羡慕他的图书馆馆长职位

至于，他的诗集，我是在火车飞速

前进中慢慢读完的

也就是说，我可能在一种摇晃状态下

一口气将诗集中的某一首读完

或者跟博尔赫斯相遇，人生的气数

也会发生些意想不到的变化

比如，我读完《基罗加将军乘一辆马车

驶向死亡》，我就泪如雨下

我好像看见在陕北老家

刘志丹将军骑马飞越黄河后

一去不回

当一首短诗《肉铺》闯入视线

我忽然想到香水

或者擦肩而过的某女

而火车正以每小时200公里的时速

赴向武汉三镇

我的想象开始冻结

也可能注意力出了一点小小的偏差

车外的田陇上，一个农夫在地上画画

一个老妓女在寒风中忙着过冬

火车疾速而过，似乎留下些烟尘

一张脸，南方样的脸，比诗撩人

她挂在我对面的车窗上

不断用美目盯着我手中的博尔赫斯

而我却在盯她，像一个偷窥者

就这样，火车在大地上轰鸣

我的心开始七上八下

敲门

我只爱我的身体

多好的身体

男性的头发

在风中飞扬

眼下这个身体

还不能将内部的

火焰熄灭

在山如狼

在水是一只

无毒之鱼

我抱着自己的身体

在广场起舞

似一枚硬币

在光中旋转

听不见半点响动

更不见少女

将我的身体

当门轻敲

所以我更爱

自己的身体

男人的肩上

放着一个国家

合声

以暗哑的嗓门

发出大吕之音

这是一位旧朝遗老

在乡村大道上

捧起畜牲的粪便

放声大歌：

“我的国家

我的马”

于是整个国家

在城市之上

唱起一首凄婉的歌：

“风吹草低见牛羊

……”

快乐的耳朵

一只耳朵一只耳向西

一只鸟在头顶的云层中开始弥散

一群狼向东一群狼向西

一团火焰燃烧时各自散尽

阴影抱在一起

一个声音在骨头中暗香浮动

一只耳向左一只耳向右

一棵植物将它们连在一起

一个惊叹又将它们从死亡中断开

轩辕在风中奔跑

为什么独有你乘龙而去？为什么那么多子民

遗失在荒原无人问津。他们呼号

他们在无助的风中奔跑

为什么要抛下一个泥做的传说

像一件无人把弄的陶器

悬于桥山之上，闪出亘古不熄的火焰

为什么山羊被冷落？庄稼失却祥泽

雪地荷柴而过的女子

期待春雨一样突至的酋长

为什么众生持刀的忌日

洪水躲进更深的绣房

只有杂粮的香味道出冬天的预言

而失散的火种在哪里？

为什么看不见它发红的心脏

我在呼喊呵我在高原上游荡

天空和大地一样遁入苍茫

我是谁，谁是真正的先人

发出狼嚎般尖叫的又是谁

为什么他能说出我陌生的姓氏

巨大的死亡开放在高原

为什么你要接纳一个叫刘彻的汉人

并让他挂剑柏上，怂恿他东海问仙

为什么如此冷漠？无数子民被战火烧伤

难道说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飞云

在黎明前出现，又在黑暗中消失

轩辕呵我该怎么面对上升的地气

在陕北高原，我是一根上界遗失的荒草

一个英雄，或者一个写诗的平民

为什么这个平民在念叨着你？

用赞美和诅咒，用谣曲的水惊醒你

为什么看不见你内心的狂喜

歌女

遍地都是去年的棉花，白色的棉花

歌女，请将你的歌喉打开

我看见去年的大风重返灞水

如今，你从村东飞到村西

两朵生动的棉花，像带露的石榴

你要将你的歌唱给秦王倾听

半年以前，我看见你在平原上奔跑

你说要带上自己的歌独闯天下

我看见身后的棉花，一夜皆白

一棵树

一棵树坚守最后的生长

它被风吹倒

在山冈之上它不被水带走

一棵树长成冬天的诺言

在瓦房背后在眼中的黑色

一棵树密谋阳光内心

一棵树坚持着向上的颂歌

坚持就是胜利

但一棵树被风吹倒

宿命的鸟巢被兽平地拆散

一棵树平躺在大地之上

陕北来的消息

有消息传来陕北大地危机四起

下地的种子在黄土中风干

老鼠白天到锅沿上跟人夺食

我从心里否定了传闻多么好的地方

男人英武得像个骑士女人们生长美丽

民歌的山坡上一群羊啃天边的青草

我记得我走得坦然而坚定

母亲的白头发在梦中飘了多年

幼小的女儿躲到枣树后一声不吭

在长安米市上我花尽五年光阴

终于找到了诗歌中的茅屋安身

老家的信天游在秋风中时起时落

这个又叫西安的地方人比蚂蚁还多

但在陕北的大雪中可以听到天上的声音

听着听着庄稼就吐出金银

我刚寄走一封家书坏消息传来

我的诗句纷纷从书架上坠落

面朝北方我把双手插进大地

陕北呵我要回到你的面前

我向所有的河流下跪

我也是一滴水我不该滴在异地

英雄李自成

英雄呵，你在什么地方把陕北歌唱

什么样的水让你荡气回肠

什么样的美人，把你的江山窃走

什么山上的苦命人把你奉若神明

什么样的马匹为你奔腾

什么样的躯体是你跑马的草场

英雄呵，我的兄长，我未曾谋面的老乡

什么样的妙笔可以将你描画

什么样的语言是坚不可摧的长枪

什么样的季节有你回家的消息

什么样的浪花载动你的悲愁

什么样的鹰在搏击大风

英雄呵，你在什么地方思念老家

什么样的草铺安顿头发

什么样的五谷，将你的后人喂大

什么样的铠甲在你的身上披挂

什么样的大道纵马扬鞭

什么样的女儿哟，为你独守空房

英雄呵，我的兄长，我要把你歌唱

知冷知暖的陕北为你备下米酒

天空和大地，为你把炉火生旺

雨中的鸽子

雨中的鸽子，飞在天上

雨中的鸽子有时也落在行人肩上

除非它失去应有的防范能力

雨中的鸽子宁静好看

像我这样落难的诗人

雨中的鸽子正好跟他一道私奔

雨中的鸽子有时闪着玻璃的光芒

令人惆怅，使人神色慌张

生怕有人从后面大叫一声

雨中的鸽子，并不简单

它精巧的小脚温柔可靠

就像微风掠过的湖面一样熨贴

雨中的鸽子，失意的旁观者

其实她什么都未曾遇见

其实，她一直飞在天上

雨中的鸽子，人类的阳光

痛苦的诗人与她相伴

在黑夜的长廊静候天亮

一次意外的失忆

我是谁？谁是我可能的谁

在古长安大街上

看见女人像老虎露出白齿

我不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我走在大街上

为什么这条大街

会在我脚下露出险象

我实在想不起来

为什么那个女人

要冲着我露出异样的牙齿

真是想不到，我的记忆

被白色的牙齿占领

此外一片空白

我是谁？我的名字

是否与那排锋齿有关

或者那白色的火焰

是我前世的孽缘？

我真的想不起来，大街上

行走的面孔十分陌生

而且模糊

我只知道这是在古长安

一条尘埃飞扬的大街

一个女人向我张开大嘴

露出她的白齿，那种要命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