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江南(外二篇)
2006-01-19徐方芳
徐方芳
这个春天,我总是想起江南。
想起江南暗香浮动的油菜田,高过人头的油菜花,想起花间盈耳的蜂鸣虫唱。我行走于花间,循着声音寻找劳作的妈妈。青青田埂上,我忘情地追逐一只粉蝶追到最后盯上栖在花梢的另一只,我咯咯的笑声惊落了流金的花雪,铺在地上薄薄的一层。我仰起花一样绽放的笑脸。粉嫩的花枝柔情地拂过我的头发和面颊,风中传来了水声,鸟鸣,以及妈妈吴侬软语的低唤。
江南的春天有数不清的燕子,爱贴着地争飞。竞夸轻骏的燕子总是在绿草初萌,河水初涨时如期而至。燕子带着江南之南的绚烂和温暖,回到去年的檐下,轻轻呢喃着时光,往事和情语。翩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燕子是江南窗格里流丽的文字和音符,每一次顾盼与辗转都是让我怦然心动的记忆。
江南雨总是随风潜入夜,丝丝缕缕。风老鹰雏,雨肥梅子的暮春和初夏,蒙蒙雨把秧田怀里的翠墨泡开,酽酽的一汪,在水田素色的宣纸上无边无际地蔓延。每到黄昏,蛙声便从新禾上浮起来,鲜活地敲打我兴奋的耳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是谁的妙语,涵盖了江南一个夏天的风景。六月,明朗火热的六月,皓腕凝霜雪的江南女儿,荡舟藕花深处,采莲,嬉闹,无休止地歌唱。婉转的歌声飘入哪个少年的耳中,定然会划开层层的碧痕,像荷叶上一枝露珠轻轻坠落。就这样的歌唱下去,唱至红日西沉,再“小荷障面避斜晖,分得翠荫归”。
其实,这些关于江南的情景,都是取自我信马由缰的想象。
我不是江南人,但一生注定与江南结缘了。幼时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读书读古诗十九首,读唐诗,读宋词,读元曲。而江南是诗词中永恒的意象,有一天早晨我走近白居易,我把“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吴酒一杯春竹知,吴娃双舞醉芙蓉”轻轻读出时,忽然觉得一朵花正与唇齿之间悄然开放,鲜润明萌的光华,让我的整个童年都明媚起来。
从此,童年的湖水波光潋滟,童年的杨柳幕帘重重。飞红流绿的花荫里,我和小妹齐声朗诵贺铸的《青玉案》,父亲坐在竹椅里静静地听着。“一川烟草,满城风雨,梅子黄时雨。”一阕终了,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注视着我们,而后靠在椅背上悠闲地看着空中来来往往的飞鸟流云,是因为听到了我们成长的声音,还是被童声唤起的江南陶醉了,我一相情愿地认为是两者兼而有之。
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时常流连在Y老师的画室里,审注着那些着色清淡的水彩画,画中的石桥,鸬鹚,乌蓬船和临水的楼宇。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说,江南。他开始给我讲江南的渔舟,江南的水行门,江南的吊角楼,江南的雕花窗格,青石小街。江南的渔舟把沉睡的小镇唤醒,江南的女人临河洗菜浣衣……他的眼睛里有清粼粼的水波,像是江南水乡的光泽,把我淹没了,平生第一次在一个男孩的注视之下,我低下了头。年轻的Y老师在纸上画起了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水雾。
若干年之后,我读郑愁予的《错误》,读回荡在江南春闺的无奈和惆怅中似曾相识的凄美。我禁不住涕泪如雨,原来我对那个给我带来江南讯息的人是如此的眷恋,我就是在无数次的期待和逃避中与他擦肩而过,“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爱情的花朵谢谢开开,最初的落寞尚在何方水域飘零?
再后来,我就真的走向江南了。是一个晴朗而空气润湿的早晨,江南起伏柔美的地形上,柔美地起伏着金黄的油菜花,村落和远树都浮在花海里,风从车窗吹入,衣袖之间浸透了幽香。江南,江南。曾经在思绪中翻涌不息的江南,终于潮水一样的向我涌过来,那种气势只容许我打开眼,打开心扉,让它注入我的灵魂,我与寒山寺相逢,余音袅袅的钟声中,我又哭了,它只是我厚厚的书页间短短的一行文字呀!
江南,江南。这个多雨的季节,我无休止地想起江南,只是因为我生命中的许多真实抑或期盼的美丽与幸福,统统与江南有关。
水边
正午的风吹动那些柳枝,柳枝是北方的柳枝,不及南方的绵长,倒是也柔软,柔软是杨柳的属性。柔软的柳枝临风飘举,一如飞燕那样轻盈擅舞的女子。张扬着她舞动的腰肢,舞动的长发,舞动的裙裾。杏花尚未开匀,隐在柳身后是柳养在深闺的妹妹,天生丽质难自弃又有点矜持腼腆。朱唇半启,欲语还羞。小妹桃花的美色还深藏在花苞里,身量形容尚小,却也俏丽风流,是那种“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豆蔻女孩。水杉站在高处,一袭青衫,修直挺秀,是位俊朗少年,没准会吟咏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海天一色”的千古佳句来。我把他看作是他们的弟弟。
这是谁家招人喜爱的儿女。坦坦然然面水而居。土地松软濡湿,水面清澈平阔,空气煦暖得有些撩人,他们是春天,大地和湖水共同的子息。
蒲公英开在浅草上,星星点点闪闪烁烁,那是春姑娘的绣法。更高明的绣手是那些手持长鞭的牧童,把羊群随意驱赶,在草地上绣着白色的大花,时疏时密,时聚时散,春草沿水编织的绿毯有了延伸飘动的感觉,催得芦苇急匆匆地拱土而出。
每一枝新生的芦苇都擎着一枝笔尖细细的毛笔,适合作工笔画,我觉得水边的风景都是他们的作品,线条明快,颜色端丽,工整细致,粗枝大叶的笔尖是绘不出的。它们画画的间隙也谱曲,浮游在它们脚下的蝌蚪是笔尖流淌的五线谱上的音符,它们会对着春水反复斟酌旋律,直到春天结束,所有的蝌蚪变成青蛙,把歌声散在翠墨一般的水田里。
春水初涨,淹过原来生在水边的野菜,长辫子的姑娘提着竹篮,忘情采摘,如此鲜肥的野菜别处是找不到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也许荇菜是一簇簇冒出水面的,那女子也是忽左忽右地采摘,与眼前的景色略有不同,不过我相信,这女孩的双手与眼睛与远古的那位一样的灵活,所以我认为站在水中采野菜的女孩重复了那让人寤寐思服的诗句,神似比形似更胜一筹,不是吗?无数燕子贴水疾飞“燕燕于飞,参差其羽”也是《诗经》中的语句。如果有一天这位勤劳伶俐的女孩出嫁了,她送了一程又一程的兄长会不会涕泪如雨?
燕子的羽翼下的水面折射着阳光,像万点钻石,临水独坐,我似乎像拥有这些钻石般的富足。目光越过层层清波,我看到水天相接处凝碧的一痕,那是我钟爱的小洲,长满诱人的鸢尾草,花瓣上有扎实匀净的蓝,仿佛刚刚从天宇和湖水中萃取而来。花开的四月,要过些日子,没关系,我会常来水边,也会在故乡临水的小镇,在奔涌不息的时光里静静等候。
绿波茶园
江南线条舒缓的丘陵,有一种类似母亲的敦厚与温驯,她长长的裙裾上,一垄垄茶树起着柔和的褶绉,散发家园温情缕缕的气息。
午后的茶园,沉浸在甜美的小憩里,如溢着水色的碧绿雕塑,很容易让人推测:春日一个极温暖的夜晚,风把春意充盈的水赶上山坡,停下来,凝固了,凝固的水还保持着波浪的形态。
宁静。一波一波的碧痕,阳光下泛起润洁剔透的光泽,让一群像我一样的过客兴奋,系起蓝印花布的头巾,隐身浓密的茶丛,让相机频繁开合的眼睑见证于茶园的亲和。仍是宁静,我们和风声惊扰不了茶园的熟睡。茶的清香隐藏在细小的叶片里,茶园鲜活的实质展露在我们错过的时刻。
柔软的茶园,与女性最亲和的茶园,亲和着另一群女子,亲和她们伶俐的眼波,洁净的十指,她们绵甜的方言。当这些聪慧的江南女儿在茶园中左右流转,茶园才打开它由衷的美丽,采茶女笑声弥漫的茶园,真正是茶香袅起,爱情发生,诗歌落笔的地方。
该是怎样美丽的时刻?茶花胜雪,茶歌撩人,绿波随指间荡漾。在这个时刻,我们可以大胆地假想:远古一个晴朗的早晨,白衣少年打马而过,蓦然抬首,被这惊人的美丽折服。他伫足凝望,他流连忘返,他沉吟良久,最后他将如许娇俏的女孩与翠滴流芳的南方佳木组合起来构建一个美妙的汉字:茶。从此这个集人之神明,草之精气的方块字在竹简丝帛和洁白纸张上传承下来,款款生香。
茶,人在草木中,风姿绰约的少女劳作在茶丛中。手指的上下翻飞是一种汲水的姿势,一滴一滴从凝绿的波纹挹取。雨水,阳光,清露,山脉的精血补给着损耗的部分,茶园的绿波意境一般生长,成为养育这个民族的一个水源,每一片在杯盏里舒卷沉浮的叶子,都是浪尖上分得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