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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文盛短篇小说三篇

2006-01-19阎文盛

延安文学 2006年6期
关键词:梦境

阎文盛

蛇信子

我是怕蛇的,这你知道。我之所以突然讲起了这一点,起因是我真的遇到了一条蛇。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遇到这条蛇的,但在梦境里,这个相遇的感觉根深蒂固。所以这件事情的真相是:我和一条蛇在梦中相逢了。这条蛇的身段曼妙动人,吐着吓人的信子,我起初不知道,后来才明白这条蛇的动人之处正是在这里。它让人恐惧的根源就是:它来自人群中,被冠以美女蛇的称谓。活了这么大,我们到底见到过真正的美女蛇没有呢?我坚定不疑地相信我已经见过了。她绕屋三周,说起我们以前在江南的往事。江南好啊,她一迭连声地叹气,像一个真正的诗人那样叹着气,她的嘴唇上印着鲜红的滴血,诡秘而且隐蔽。我眼睛大睁着,方可捕捉到她的身影,一旦我把眼睛合上了,她就消失。她也不是真正消失,她就藏匿在这间屋子里。如果我哪天夜里惊魂,就会再度与她遇上,她会接着给我背诵关于江南的下半句,她不背诵我也知道,是怎么说的:春来江水绿如蓝。我的眼睛瞟着她的眼睛,色胆与日俱增。

我之所以提到了色胆,是因为这条蛇已经转化为人。她盘腿坐在椅子上不走,说着话,掉着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这都是近来发生的事。我辞职后整日居家,除了中午出去吃饭,黄昏出去遛狗,一整个长长的白昼里,我都在虚构故事。因为这个原因,我经常写了几行字就睡,白天里,阳光下也变得昏昏沉沉。我在睡眠中也没有解除掉虚构,它变成了枷锁,把我紧紧地包裹在其中。我同老婆谈起我面临的重负,她嗤之以鼻,指责我非但闲人闲话多,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觉得我说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罗嗦了。我没有办法,除了和她说话,就只能虚构。所以我近来的想象力大幅度提升,这倒是一个意外的好处,它使我意识到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临了。我憧憬了多年,谋划了多年,阴差阳错,有心插柳,柳树成荫,阴凉遍地了。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失去了正常的分析和反映能力,老婆说话听不懂,她说着话我喜欢随处插嘴,她一不说话了我就更加喋喋不休。她如果生气了呢,我就情绪振奋,完全变成了一个没有心肝的人。

我每天起床后总是会失神,先是用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去追忆梦里的情形,然后才下地洗刷。一旦洗刷完毕,吃过了早餐,我就坐在书桌前,我要把我的虚构进行到底。他娘的,我的虚构变成了一次马拉松,苦行中夹杂着前进的欢乐。我总是拍自己的马屁,说自己的好话,和人交流时没有半点正经。我冲着以前认识的人们说话,用电子邮件与他们联络,他们都骂我的语言颠三倒四,好像总在写小说,更有甚者,会不留情面地骂我神经病。有时我半夜里还在给人发信息,把他们从长长的梦中惊醒。那时候我通常半梦半醒,半人半兽,所以我能够梦到别人之所未梦,能识别别人之所未识。也多亏了这一点,我才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段心理危机,从半空里一个缓冲,安全着陆了。

现在,有一件事情我得向您言明:我失业了。这是我的最新选择。在此之前,我从不妄自菲薄,在此之后,我还是信心十足。最能洞悉我的困境的是我的梦。现在,趁我还醒着,我可以这样完整无缺地来解释我的梦镜与现实:从今天开始,我就过上了全新的生活。在我向您说这句话的时间里,外面有人在喊着话:请您关好门窗,防止小偷。按照我的想象呢,应该再加上一句,这个提示才更有价值: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因为天气如此明媚多姿,阳光如此灿烂绚丽,婴儿在卧室里嗷嗷待哺,孕妇在窗前凭空望远,她们需要一些押韵的好句子来为生活着色。除了这两类人,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大白天的,不干正事,只做无谓的虚构,并且美其名曰:这就是俺们这一类人的事业。

闲话差点说过了头,现在言归正传,来谈那条梦里的蛇。它听我扯了半天,早已不耐,为此已经准备穿越梦境而出,直抵清晰无比的正午。我刚才说话的时候回了一下头,我看到了用来装放梦境的那个黑盒子。它的顶部鼓出了一个大包,它的周边已经有裂纹。那条蛇已经睡了一大觉,刚刚用动作表示了它的怒火。它在里面“嘶嘶”吐着信子,大半天里,怒气无法消散。我用蜡把黑盒子再度封了口,把梦境的虚边用双面胶沾好。这样它就能够再度睡一个好觉。我这样做是有好处的,因为它的鼾声被封藏,所以路上的人不会听到这里藏着一个梦境,更不会想到我梦到了一条蛇。他们日复一日看到我,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在我沉浸于叙述中的时候,已经议论了好大一阵子。他们说,这个人在写连载故事,或者说,这个人在写爱情小说。须不知,这都是小儿科了。我现在,仅仅是在写一条蛇。我只写一条蛇就足够了。

我的一位朋友目睹我的青春期之怪现状,精心地做过这方面的预测。他说我已经脱离常规,接下来的路途,就会比常人所走的要艰难百倍。他是在危言耸听,不值一提。但我心领他的好意,为此每逢我的工作有什么新进展,总会与他通报一声。哪一天,我发了一首狗屁小诗,也会发个短信息告诉他。为此他已经多次看到了我的习作,在大小报刊上。那些小小的豆腐块,被他剪下来,贴到笔记本上,逢人就拿出来,说:这个是我的朋友,这首诗歌是他的最新杰作。他简直像我的经纪人,在包装推销我的时候别出心裁,别取新径。我们常常在一起喝酒。但他的酒量极小,不及我的三分之一,因此总是遭到我的讥笑。其实我的酒量也不大,我的优越感只建立在与他喝酒的过程中。他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我夸夸其谈,他自己呢,一般情况下总是言语谨慎,只有在被我逼迫着喝过了量,才会以恶毒的语言来畅谈他的新发现。

譬如他说:你真的是一个疯子,不过,伟大的艺术家就应该是这样。他打一棒子再安抚我一下。你还是一个自恋狂,他说,我早都想告诉你这一点,又怕你不高兴。你可千万不要不高兴。

我总是拿他没辙。你瞧,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但我们是朋友。他一再地向我证明,我们是朋友。我看他如同看到我自己。这样就真的不好办了。我们将就着做朋友。我向他袒露我的肺腑。我说我梦到了一条美女蛇。他说你是臆想狂。我真想踢他两脚。你知道,我仅仅告诉他我是梦到了。如果我说我真的见到了美女蛇,如果说我见到的美女蛇已经转化为人,他会怎么想呢?道不同,本不与为谋,但我没辙。我只能对牛弹琴。我说人的梦境有这样一种奇怪的倾向,你一定要弄明白,我的朋友。他说,你他妈的是性压抑。我气得差点吐血。

我盯着他看。他的双眼炯炯有神,眉头紧缩,下巴留点硬茬的胡须,嘴唇抿开,牙齿咬紧,头部向旁边微侧着,简直酷毙了。他发现了我在看他,大骂出声:你他妈是不是变态?我想他真的扯远了。但我真不能与他针锋相对。他喝多了。我也喝多了。我的话一过火,难免惹翻他,那我们难免就会打起来。他身体那么壮实,我可打不过他。但我一醒酒,又发现他的话未尝没有一点道理?我怎么那样看他,像看那条梦里的美女蛇。我察觉到了危险性,我在一个滑溜溜的悬崖边上,奇怪地滑行。

我赶紧把目光转开了。这时候我们还是待在一起。我不看他了,我在想那条蛇。它吐着信子,在接近我的身体。我的汗毛都炸起来了,蛇,我大声喊着,向他控诉这一切。他说,你他妈的真是个神经病。神经病。他大声骂着我,还得意洋洋的。这跟神经病完全是两码子事啊!我必须义正词严地向他指出这一点,如果我们在这个起码的见识上都不能沟通,那接下来,我们只好分道扬镳了。没什么好考虑的了,我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回到我的书房里去,写我未完成的小说。我现在像刚刚拿起笔来的那时候,信心高涨,像山洪暴发;我恨不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也没有我。

到这个时候,他的嘴巴还硬。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在我决定抛弃这份友情的时候,他的嘴巴还硬。我们像两个南辕北辙的人,他向我指出我的错误,但他的指责错漏百出,我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小丑。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说出同一件事情,在同一件事情上,根本找不到共同的答案。我极度生起气来,我说:去你妈的。他显然听到了这句话,去他妈的,他指着我的鼻梁,说,你说去你妈的。你小子简直不想活了。我气极反笑,我很快地就哈哈大笑了。我说:老兄,你喝多了。我们都喝多了。我不知道我刚才说什么了。真的不知道了。你瞧瞧我多么虚伪。你瞧瞧你,他说,你太虚伪了!

这样的评论并无价值。现在,我总爱用价值这样的词语来给事情定性。我思考问题已经进入了一个新层次,如你所见,我们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不看我的朋友了,早都不看了。我只是看我的梦境。我什么时候能够超越梦境,走到现实的生活中来呢?这是最让人痛恨的结果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我和他分开后各自跌跌撞撞地打车回家。他好像还冲着我招了一下手,我却转过头去,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他肯定看到了我高傲而孤单的背影,在他看到了我的背影后,我听到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妈的,一块愚顽不化的石头。这句话,听起来好生奇怪,回到家后,我还想了它许久。

那天夜里,我同老婆做爱了。完事后,我泪眼婆娑地向她倾诉了我所遭遇的一切。她搂着我,像搂着一个孩子,你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说。这是她的原话。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动得哭了。我说:我没有朋友了,老婆。她诧异地回了一下头,问我:你说什么?我再重复这一句的时候,她却已经睡着了。我亲亲她的面颊,我说:你才像个孩子呢!

在老婆睡着后,我又做了那个无耻的梦。为了这个梦,我连最后一个朋友都失去了。那条蛇,像一个恶毒的咒语,她现在学会了使用各种离奇的语言。每一次发现我在盯着她看,她都使用一种新语言来对我倾诉衷肠。我因为夜里多梦,睡眠的质量已经下降了很多,经常是,在梦境未完的时候我就醒了,所以,许多梦境走到半途就会有一个突兀的停顿。现在,即使我用了全力来复述这一切,也不可能完整地再现那些夜晚了。我甚至连一些最基本的细节都回忆不起来了,因为老婆在几天后发现了我的夜间行动,她要我做出解释。我做不出解释,她就念叨了一句,你总像个孩子多好啊。

我总不能只做个孩子吧,但为了这句话,我还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了一回人。

今后我写小说,估计不会像今天这样了。我把那个装放梦境的黑盒子,也送人了。

后来我就心气平和了,不同人吵架,不骂人,闲下来的时候翻翻旧小说,日子平平淡淡,一晃多少年就过去了。

我已经在憧憬这样的生活。

隐匿者遁逃

这屋子已经空了。老远远的,从路边儿一看,根本不知道这屋子已经空了。因为天色黑下来了,该回家的人都回家了,没有回家的人,也都找好了落脚之处。如果天色再晚一些,气候变得森冷,就连寻找的力气都没有了,到那时候,就只好将就着在桥头露宿一宿了。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我现在年龄大了,如果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在桥头下睡一觉,回头起来,骨头就要散架了。好在天色还不算太黑,就着路灯散发的光芒,可以看得到那屋子的门并没有落锁。虽然没有落锁,但怎么能够确定那里就没有人呢?三十年前,我就遭遇过这样的一幕,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我,鬼张七,用自己那双可以踢死一头野牛的大脚把屋子的门踢开了。结果呢,却出乎我的意料。那屋子里的人没有被惊动,却把我自己给惊动了。当时呢,屋子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正脸对着脸在说话呢。在他们的面前,一盏油灯正发出如豆般的幽幽蓝光。我咳嗽了一声,两声,三声,我的声音够大了吧?但那两个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倒是我自己,心里慌慌的,像遇到了鬼。面前的一切看起来真的是匪夷所思。因为那男子的面庞稍微倾斜过来,可以看到他的面容是青色的。他的衣服,也是青色的。他好像在说着话,但听不到半点声音。他的嘴唇动着,但也仅仅限于此。至于他对面所坐的那位,是个长发披肩的女子。我站在门口,她背对了我坐着,看不到她的表情,更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他们的下面似乎都有蒲团,我那时觉得累了,就想把他们坐着的那蒲团拿过来,供我歇歇脚。但我没有这样,其中原因难以言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面对这样的两个人,我心里竟然存了一点疑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年龄长了几岁,胆子却变小了?后来我才觉得这是个狗屁道理,因为我的大作为都建立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但这件事情拖延的时间够长了,长得足够我把前此一生的大小事情都咀嚼一遍。那时我还深深埋怨自己。你要知道,要依我再年轻时候那脾性,遇上这种事,根本不会多做他想。我自作主张惯了。那时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屡受磨难,历经沧桑。老实说,那时我刚从乡村里出来,做什么都是由着性子来。我什么没有干过呢?就差没有杀人了。按说杀个把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就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机会。我这样说,你肯定觉得可笑,但道理明摆着。那时我肩抗两只麻袋,一只装我的被褥,另一只装了我谋生的家什。我依靠什么谋生呢?在以前这一直就是个秘密,就连后来尾随了我三个月之久的兄弟老六都始终没有弄明白。他看我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也不见我务弄什么正经营生,就总是拿那种好奇的目光瞧着我。我因为嫌他总这样生愣愣地瞧,心中老大不耐烦,有一些天,确实动过杀死他的念头。可这个念头没有付诸实施,就被他逃走了。那时候,兴许他已经瞧出我动了杀机,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在我的面前出现过。我呢,总是一边想念着他,一边提妨自己再度重复这样的错误。我这个人吧,之所以能够活了这么多年,回想起来,最值得我庆幸的就只一点。我善于对以往的生活做出总结,同样的错误,我只犯一次,从来没有过重蹈覆辙的事情发生。当时呢,这个叫老六的人啊,虽然做了我的兄弟,但他一直没有弄明白我的优势在哪儿。其实何尝只是没有弄明白,他简直就像一头蠢猪一样,因为惦念着我给他的那点儿好处,跟着我犯了那么多错误。我乐呵呵地看着他做这做那,从来没有向他解释过为什么要去做这些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事情的真相,我一告诉他,首先就把我自己出卖了。你们现在大概都在想我为什么像个絮叨的老人一样讲话了,但在以前,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我那时除了做事,还是做事,我很少说话。我甚至想过,哪怕我一生中只会说二百个字就够了,剩下的,都交给那些喜欢语言的人吧。从什么时候起,我改变了自己的做法,话说得多起来,并且,没有章法,也不讲情理了呢?我也记不得了。我所能记得的只是,在我过了五十岁生日的第二天,我一个人跑到河边去祭奠了我的兄弟和亲人们。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至于他们是怎么死去的,也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我为什么会从乡村来到城市,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也已经不重要了。在我整个儿的生活中,除了在事业上我一向谨慎从事,其它时候,我尽量粗枝大叶的,要不,光是记忆,就足够把我淹没了、吞噬了。这些年,我连女人都疏远了,因为在女人面前,我的秉性无法很好地保留下来。你们大概都听说过鬼张七为了一个女人连杀十三个壮年男子的城南旧事吧?那件事情,发生在十五年前,正是我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我那时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网络,手下有一帮能够卖命的弟兄们。而我破了杀戒,跟我收罗第一个弟兄有关。他当时被三个仇人追杀,正在桥西通风巷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看见我,他连想都没有想就给我跪下了。我当时呢?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我递给他一把刀,命他暂时隐蔽,在那三个人跑过来的时候,我一转身,手起刀落,迅速地解决了为首的那一个。剩下来的那两个人,趁他们被突袭弄懵了头的空子,我就和我后来的顺子兄弟,一人一刀,结果了他们的性命。那时候呢,也是个动乱的年月,我们杀了人后,隐姓埋名到乡下去隐居了一阵子,过了几个月,我就易了一次容,没事人一般回来了。开始的时候,我偶尔还会想起那件事,再过了一些时日,在我再度收罗兄弟再度杀人的时候,那件事就水过无痕了。它打了一个漂亮的回旋,离开我了。要说我是不是彻底忘记了,这一点确实很难讲,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实,却把我拖入了一个泥潭。我呢,早被自己的凶性暴虐宠坏了,很少仔细想过这些事会带给我什么。后来我在桥西建立了自己的江湖地位,变成了鬼张七,却是来自那个水性扬花的女人之赐。但她勾搭的十三个人都死了。杀死最后一个人的那一天夜里晚风吹拂,我和我的弟兄们沿着马路激奔,脑门上的汗流成了一条河流,汇入路边的河水中。天上的星星追着我们跑,我们动一下,他们就动一下,我们停下来,它们也就静止了。我低下头,地下没有星星了,只有无尽的冤魂在哭喊着。他妈的,我顾不得这些了,我迅速召集起我的所有的弟兄们,到附近的一个山村里去。我们杀了一头牛,十八只兔子,六只羊,大快朵颐了三天。我的弟兄们呢,都是二十郎当岁,一个个面色如霜雪,朝气如云,心狠如铁。我呢,那时却已经四十多岁了。和他们比起来,我所能拥有的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到哪里去,我胜于他们的地方,就是一大把年龄。这年龄让我糟心,但也使我豪气干云。说起来,比起我的弟兄们,我已经多赚了那么多年。他们后来都离开我了。关于这件事情,我一直拒绝记忆。因为在我苟且于世的时候,他们早已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他们死在一次帮派仇杀中。我当时耍了一个聪明,再度易容骗过了所有的人。在此之后,我就离开了。再过了几年,我就老了。我现在五十七岁了,以前我不知道我还能够活多久?现在好像知道了。照理说,按照我所造的冤孽,我早应该去见阎王了。去年的夏季里,我大病了一场,差点就死在草头山上。当时呢,我守着亲人和弟兄们的墓大睡了一周,没想到的是,一周之后,我没有死,又活过来了。活过来之后,我就是现在这个模样了。你们刚才看到的在路边行走的老人,步履蹒跚,弯腰驼背,他就是我啊。我自己没有替身,只是一直在易容。这种伟大的易容术拯救了我,但也害苦了我。后来呢,我一直在逃避警方的追踪。我逃避了这些年,再也没有怀着侥幸之心,我差不多每天都在想着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所以,这许多年来,我活着和死了一样,我死了和活着一样。惟一不同的是,当我有朝一日真的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我就不能以这种语气与你们说话了,所以现在我还可以这样罗哩罗嗦,也算是上苍的恩赐吧。我一口气扯了这么远,正经事却没有沾上半点,你或许已经听累了吧?我以前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这些事。道理明摆着,如果我的嘴巴不稳,有十个我,一百个我,也早都不在了。现在我之所以胆大妄为地冒一次险,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察觉自己的身体状态一日不如不日,好象离大去之日不远了。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们就把我的诉说,看成是一个被死亡注册的老人的临终遗言吧。至于你固执己见,坚定不疑地反对我的说法,那也只好由你。我要说的事情呢,与你与我与他都有关,但也可以因此说,这件事情并不具体。它并不是生根在这里,也没有生根在别处,它只是任由我的嘴巴信口开河,我说到哪里,它就长在哪里。如果我的嘴巴累了,眼睛困了,身体疲倦了,思维停顿了,这件事或许就彻底消失了。它在你心里所留存的记忆肯定不会超过一天,因此当你回忆的时候,你会发现,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你可以这样理解:我是辣手软心肠,是一只转世为人的老狐狸。你怎么想我都不怪你,因为在你这样骂我的时候,也相当于骂了你自己。你秉承我的意志,你一定不要否定这个啊——我从你的脸色中已经看出来,从你肠子的蠕动已经看出来,从你鼻孔中呼出的粗气已经看出来,你的思想开始瓦解,你的意愿很快就将分崩离析,你的性欲正在高涨,你正在控制不了你自己。我在这里说,或者把你放到这里说,都是一样的。之所以你是听众而我成了讲述者,是因为我在老了之后,养成了那种絮絮叨叨和自以为是的毛病,现在呢,还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说与你听。那就是我在老了之后,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为了把这些梦境发扬光大,我就力争多一些听众。他们会带着传播者的厚道之心,将我云里雾中的思想都扩散出去。至于这思想的意义是什么,它有无在人群中存在的价值,这我自己就不好判断了。我所能判断的只是,我昨夜的梦境是一场大水。它发生在二十九层楼的高处。当时屋子的四壁都被透明玻璃封锁得严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了这一点。但在我看到屋子里的大水之时,我的怨气如同春季的沙尘一样肆虐。我后来无论怎么使劲都进不去了,那时我还没有想明白,如果我破门而入会产生什么效果,那屋子里的水是不是会飞流之下,直泄楼底?梦醒的时分我还是没有想清楚,我当时最在意的是什么?那场水在一间屋子里流动,它冲撞四围的墙壁,把白色的墙上弄出了一道道被冲刷的斑痕。我茫然失措,不知道自己当时站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这梦境是怎么结束的,它那些水流都到了哪里?后来是一声巨大的嘶鸣,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当时我正睡在宾馆的席梦思床上。这是我在高档酒店里住宿的最后一晚。在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能力住进哪怕是五十元一晚的小房间了。我露宿街头的生涯将从这一天开始,我告诉你吧,奋斗了这么多年,我才终于从一场如烟梦境中解脱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以前我一直在这样教训别人。以前我每做一件事,总是这样教训别人。他们都说一场繁华一场梦啊,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所以老远远的,看到那间敞开了口的房子时,我的心就剧烈地跳荡起来了。那房子不只是空,而且已经老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它应该跟我的年龄差不多,或者,它比我还老。关于这些,从它的外墙壁上被风雨吹皱的裂纹中可以看出来,从它破落的砖墙也可以看出来,我年轻的时候往这里吹一口气兴许它就倒了。好在我没有这样做,现在我就是想这样做,也早已力不从心了。其实我也已经不会这样做了。因为在这一天里,在我的身上,接连发生了两件事。上午的时候我经历了一次抢劫,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勒索走了,我的衣服也被拿走了。他们剥下我裤子的时候,轻蔑地看着我老态龙钟的下体。好在他们没有认出我是谁!鬼张七,一个过气的流氓大亨的名字啊。我很庆幸没有被他们认出来。下午的时候,我经历了一次暴打。他们打坏了我的一根肋骨,还准备挑断我的脚筋的时候却忽然停了下来,这伙子聪明人,差点就喊出我的名字来了。鬼?我看见他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然后就如流烟般散开了。在此之后,我握了一个木棍,一直等待着他们返回来。但如你所见,我的期待落空了。因此在天色黯淡下来的时候,我就穿着那条从垃圾堆里拾起来的裤子,拄着一条歪木棍,向着这个看起来像是空房子的地方走来了。现在再也没有谁会辨认出我的身份来了,一个横穿十八省、身犯三十多条命案的罪犯,就这样彻底地隐匿在人丛中。我很欣喜自己的这一重转变,因为在这样的装束之下,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轻贱如一只蚂蚁。再没有什么理由值得我去留恋生,也再没有什么理由值得我去惧怕死。我如果真正离开,只会如一阵清风。我看见一辆日本产的加长汽车野蛮地擦着公路过来,它似乎将冲撞的目标瞄准我。但是当我将无畏无惧的眼神对准了它的时候,这个我昔日的好兄弟,它似乎认出了我是它的旧主人,所以,它的身体,仅仅是轻轻地吻了我的一下屁股就滑过去了。仅仅是这一下,我就感觉到痛楚如同烙铁般从我的皮肤里长出来。我现在走路根本直不起腰来了。我也不想直起来了。如果我的身体能够一直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好。我就盼着我的好兄弟再这么着来一下,我就能够很快地脱离这片苦海,与我的亲人兄弟们相会了。我的亲人们,他们一个个地因我而亡去,我下世后应该做牛做马报答他们。我的兄弟们,他们也都因我而死,我应该多转一回畜牲道来补偿我的罪过。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接近了这个空屋子。它好像真的空了啊,空了许多年,老远远看来,没有一点人气,没有烟火,没有声响。有的,只是一个血污般的大口,我觉得我一走进去,它就会合拢了。它似乎是为我准备的,这么多年,我路过多少回看到它,也从来没有想到它是为我准备的。它是我的坟墓,是我的前生,我的来世:我在这里看到温暖往事,它们情意绵绵,它们嘴巴乖巧,它们信心十足,它们阳光灿烂;我还在这里看到我的未来世界,它铺展出一片金色光芒。他娘的,一看到这个我就生气。我利欲熏心,功名心未泯,我十分后悔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但我已经来不及了,我撤退已经来不及了。我的腿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我就一脚踏入了门槛,三十年前的一幕,再度重演:屋子里是空,但并不是真的没有人,而是他们将自己的形体隐匿了。现在我能够看清楚:屋子里是一个青衣的男人一个长发女人。那个男人的面容呢,是青色的。三十年前,我就因为厌倦他的满身巫气而动手把他赶了出去,他的女人也因此变成了我的女人。那一天,我做过古老的占卜,我因为正在谋划一件大事而雄心高涨,我当然不能因为畏惧于这种巫气而把我的正事耽误。在此之前我犹豫了好久,我咳嗽,打呵欠,一双鹰眼使劲盯着眼前那一盏油灯所发出的如豆般的幽幽蓝光。最终我伸出手去,拿出了我的武器:我就用一把钝口的斧头把那个男人吓跑了,再以后,这个地方就变成了我的根据地。很长时间以来,我就做了这片土地上的太岁。现在想想,怎么说呢?我那时激情澎湃,斗志高昂,正在尝试一种充满了传奇色彩的新活法。后来,我的故事被善于编故事的人写进了书里,故事的发源地,就在这儿。现在那屋子上面的字迹已经漫漶不清,当时却不是这样,那屋檐上面的字每天都被擦洗得发亮。我那时却不认识字,请教了几位教书的先生,他们告诉我,这上面写的是“官邸”。为什么是两个字呢?既没有主人,也没有姓氏,这我就弄不清楚了。我也不想弄清楚了,反正我的岁月从这里开始后就如同上了发条的齿轮,滴溜溜地转起来了。最后是一个扑棱,我又回来了。那屋子里的人呢,他们都转过头来了。这时我才明白一向以来我的想法都错了,那天我在这里遇到的本是三个人:一个名鬼,一个姓张,一个排行老七。我居处的是最末位,现在呢,他们在那里招呼我,用的是我并不习惯的语调:“来吧七儿,你的故事,应该从这间空屋子开始。”说完这话,他们本就隐匿的影子又出现了。那个女人,一脸的秀气,朝我眨着眼睛。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疼痛难忍……后来呢,是一道雪亮的白光从我的眼前划过,我晕了过去。再后来,等我喊叫着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了,太阳呢,宛如一个红彤彤的大圆盘,悬挂在天上。

生日图谱

天已经阴下来了。李品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太阳正从我们的头顶钻入深厚的云层里。如果他不说这句话,或许太阳还会多停留一阵子,如果太阳多停留一阵子,我就不会鼓动李品新去冒险。当然如果李品新不去冒这个险,就没有后来的事了。后来,李品新变成了我的“大爷”,我只能这么叫他,一旦我反抗,直呼他的大名,或者我什么也不叫,喊他“喂”或者“哎”,他就会瘸着一条腿来报复我。他报复的手段极其阴毒,我通常忍受不了二分钟就得缴械投降。实际上即使我缴械投降了他也不会立刻就放过我,他的报复总得再持续十几二十分钟,最后弄得我笑得身体左摇右摆,腹部无比酸麻,五脏六肺都扭结在一块儿,脸上的皮都变成了皱纹,好长时间都无法消散。李品新站在我的面前,检点着他的成绩,确信我已经被惩治得毫无反抗之力,不仅无反抗之力,而且在他看来,我已经连一点反抗之心都没有了,他的报复才算告一段落。

每逢这时候,他就拿过他爷爷在世时用过的旱烟袋,吧嗒两口旱烟,然后把浓重的烟雾往我的脸上喷吐,我脸上带着笑,装作十分迷醉的样子来呼吸他口腔里发出的烟熏味,心里却如同被撞翻了五味瓶似的,眼角还噙着泪,但我能够很好地控制我的泪水,它从来不会掉下来。

我后来一直痛恨那只小狗,我在心里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婊子”,因为它太无耻了,总是站在李品新的一方,为虎作伥。李品新自己报复完了,还要招呼它来继续他的报复计划,简直没完没了。我后来一直想暗地里下毒手把这个“小婊子”解决掉。那时候我已经不堪其累,我害怕假如它一直生存下来的话,总有一天我会被它折磨而死。

那时我被李品新用绳子绑了,这狗东西被他吆喝着,来舔我的脚底板。我知道挨千刀的李品新在我的脚心里涂了肉末儿,这狗东西,它太迷恋那股子肉味儿了。说起来好笑,它的动作总是那么轻柔,和风细雨的,它的嘴巴一动,我就笑得前心贴后心,浑身打颤,乐不可支。我怀疑它天生就是来与我作对的,我怀疑它天生就与李品新是一路货。要不,它不会听从他的号令,而置我的生死于不顾。事实上呢,我才是它的真正主人。这件事情在偌大一个霍家庄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原本是一条野狗与我家那条母狗野合生出的孽种,在大夏天里被我一勺粥一勺粥地喂大,没想到,在我遭遇厄运之后,它非但没有帮我,反而被恶徒李品新用几根烂骨头收买,变成了他的走狗。

后来呢,每逢李品新实施他的计划,它就在旁边嗷嗷地叫,我在心里祈祷,巴不得他跑上来咬掉他的屁股,但它的良心被他的野狗父亲吃了,根本不理解我的苦心。它在旁边看着李品新像个牲口一样折磨我,如果无动于衷倒也罢了,我觉得它简直是兴奋的,有一种乖张而盲目的幸福感。我本来不希望一条狗能真正对我忠心,但我就是不能接受它的这一套。这狗东西,不只与我离心离德,而且很快地,它就彻底背叛了我,现在呢,它的主人是李品新了。我要是动什么歪主意,总得先经过大脑过滤几遍。

我悲哀地发现了一个基本事实:在丈夫死了两年后,我突然变得软弱可欺,谁都可以在我的头上拉屎了。

现在,该讲讲那故事了。

人家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呢,本来就不是什么活络的人,在变成一个寡妇之后,更是彻彻底底地变得静默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不知道我的人生里还有这一出戏。这出戏的主演是李品新,我呢,只是个配角。那一天的天色本来不错,一整个上午,太阳都明晃晃地照着南墙根,把几头小猪照得直哼哼。我喂了猪食,与猪说了会儿话,就搬了一只小凳子坐在太阳下了。我眯缝着眼睛,抬了头看天。我看见,日头旁边有几朵浮云。浮云蔽白日,不知朝与夕。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句子。我在变成一个人之后养成了这样自说自话的习惯。我还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想我的心事。我家那扇大铁门就是在我走神的那时候响起来的,它劈空里发出了“吱呀”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紧张地盯着门开的方向看。日头呢,悬在门环上面,光线温煦而匀称,但处在这深宅大院子里,却不由得有一种孤寒之感。

我跟你说,那时候,我既盼着男人来,却又害怕男人来。在接下来的这个空隙里,长了一脸大胡子的李品新出现的这个空隙里,我是紧张而慌乱的。我一紧张就想上厕所,就想放屁,这种感觉在那一个空隙里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我就起了身,转身往厕所的方向走,在有个男人的身影晃进我的视野的刹那,我隐约地看见了他的络腮胡子。他一手拿书,一手抚须,看起来不像个坏人。

事实上,这时候的李品新真的不坏。他何止不坏,而且谦恭有礼,表现得像个君子。在我蹲厕所的长达半个小时的漫长光阴里,他一直坐在我刚才坐过的小凳子旁边的一块方砖上,轻轻地呼唤着那条被他命名为“小猎豹”的狗。这狗经常出去窜门,与他本就熟稔。我在厕所里听着这狗的叫唤声,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我的这种冲动来得非常隐秘而及时,所以几乎没有怎么犹豫,我就大声喊了那条狗的名字。我连连叫了好几声“小花”。因为它的毛色并不纯正,有几处长得花里呼哨的,看起来,就像条流氓狗。奇怪的是,以往我一叫它它就会跑过来,但这一次,我喊了好几声,它却只是“喔喔”回应了一次,然后就再也没有应答。倒是这个李品新听得不耐烦,冒昧地接了腔:“嫂子,你有事情吗?”我一听这声音,心就“咚咚咚”跳了几下。

我察觉到自己的心在加速跳动的时候闭上了眼睛,阳光如同一双温柔手抚摩着我的皮肤。

我的屁股绷得紧紧的,肚子里呢,“咕咕咕”地叫唤起来,有一刻,我怀疑外面的那个男人也听见了。我的心里异常地紧张起来,脸色呢,也绷得紧紧的,心中一片萧索。我不敢搭腔,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或许是这个男人,他那一脸的胡子,开始让人害怕。

我又磨蹭了大半天才出来。他站起身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的下身和胸口看,我心里突然打了一个寒噤,我想:坏了。这个男人,他眼睛里已经起了一片浓雾。我说:“大兄弟?你有事?”听了这话,他眼睛里的浓雾才慢慢地变薄,慢慢地,消失了。我又从屋子里拿了一个小凳子,要他坐。我鬼使神差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原本想着要他快点说话,说完事,早点走,要不,待时间长了,肯定就有人嚼舌头了。但在他坐下来的时候,我尽管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可到底还是被他瞧出来了:我真的需要有个人来说说话。就这样,他眼睛里的雾又起了。

他还借故靠近我一点,说:“二栓哥走了也有一年了吧。”他一提二栓子,我的心猛然醒了。我拿仇恨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刹那,我心里的寒光把他刺痛了。在接下来的这个时候,他就回避着我的目光,讲开了他心里的小九九。他说,“我和二栓哥,我们是金不换的好兄弟。他还在世的人我们不分彼此,好得伙穿一条裤子。”我冷笑了一声,这种表白显然有点露骨了。我站起身来,问他是来说这些的吗?他神色中有点窘迫,但还是强作镇定:“不,嫂子。我是有点事情想托付你来办一下。我看上了你们村的一个姑娘,叫媚红,我想你是认识的。你能不能,帮我说合一下?”

他说得诚恳,看来不像是作假,我就愣了。

怎么说呢?我和媚红何止是认识呢?我们打小里一块儿长大,一块儿上学,一块儿离开家乡,到了省城打工,然后一块儿回村,在回了村后一块儿喜欢上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就是二拴子。这个二栓子是十里八村里数得着的有钱人,在部队当过兵,后来搞运输,再后来搞焦碳企业,发了。再后来,二栓子成了我的丈夫。媚红呢,出局了。

我怀疑李品新早都知道我和媚红的交情了,他知道了这份交情才敢来托付我去说合。可我拿不准他是不是还知道这后来的纠葛。二栓子后来的出事,却也是拜媚红之赐。他在临死的时候才对我来说这件事。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他说,他当年同时喜欢上了我和媚红,娶我过门后还是割舍不下媚红。出事的前一天,他在省城和媚红喝了一夜的酒,然后在一起共度良宵。然后他开着车,在刚刚离开省城的路段上出了车祸。这个将死的人,对我说这些事的时候满脸的诚恳之色,当时看起来是真的后悔了。现在想来却不对,是狐狸精勾走了他的魂,他哪能忘怀呢?只是,在他行将离世的时候,他所能倾诉的对象只剩下了我一个。他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的啊。

李品新这一次提媚红,我就生起气来了。我生起气来嘴上不出声,只是闷在肚子里。我一闷在肚子里,那里面就热闹了。它“咕咕咕”地叫唤起来,像是饥饿的兽类在咆哮,又像是仇恨的虫子在蠕动。按理说二栓子走了,我无论怎么气恨也无济于事,但我就是听不得“媚红”这个小贱人的名字。我一听这个名字,五脏六肺就炸开了。我的身体不由我自己控制了,我的心飘摇得像天上的云,所以在李品新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我与媚红以及二栓子之间的关系,有一刻我简直想象他们俩才是夫妻。

想当日,二栓子是忍着最后一口气,对我说出了媚红的名字。他说:“媚红并不坏,我走了以后,你不要为难她。”然后他看我点了头,便歪了脑袋,把我留在了一片仇恨中。

事实上在这一年中我确实信守承诺,我没有为难媚红。我还有什么理由为难她呢?

但现在,这个人在提媚红。媚红啊媚红,你现在又去了哪里?

我抬起头来,看这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他语气谨慎,神情拘谨,看起来,他真是对媚红动了心。我还想问一问,他是怎么看上媚红的?但这个念头刚一滑过,我就否定了它。现在这件事情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媚红,她又与我牵上线了。

我呢,已经准备忘记她了,她却从别人的嘴巴里冒出来。这个发现真是让我崩溃。然而我终究没有崩溃。我安安静静地听李品新说话,安静得像一口井。现在我相信自己有力量把媚红吞噬掉。这真是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无法阻挡的力量。这种力量不能被发现,一旦被发现了,它就会泛滥成灾。

可怜的媚红,你的末日就要来临了。

我会把这个李品新塑造成一个魔鬼,让她去改造你。让她带着你去偿还你欠了我的血债。

我现在不为别的生气了,我只是气愤我的丈夫死去了,但作为罪魁祸首,你却毫发无损,安然无恙。老天有眼,总要送我一个机会,来完成我们之间的恩怨纠缠。我的心像一个宇宙,它需要用一些实实在在的物质来填充。现在,我看不到别的人,我只看到你,媚红,你的人就像天上的星星,你来填补我的心这个大宇宙。

现在,来吧。这句话,我是对着李品新说的。在明确了这句话的含义之后,他的眼睛里,射出了惊喜的光。这个狗东西,果然并不是个君子。他早就迫不及待了。现在,让我们关上大铁门。好了,再关上这个屋门。把窗帘也拉上吧。大白昼的,不要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现在,你过来吧。我这身体,是久经开垦的身体,它对这技艺一点都不生疏。它知道该把你带往哪里?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来这里找我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媚红。对吧?这样就好了。你这个姿势真好。它把你的优势都发挥出来了。我就喜欢你这样子。多么强壮的男人,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像坐在一个小舢板上,我们全力以赴。你瞧天上万里无云,宇宙也没有了,只有一颗大太阳。它高高地,高高地悬挂在天上。

但是,天已经阴下来了。李品新,他这样说。

李品新,你是害怕了吗?

其实呢,这有什么好怕的,按我告诉你说的去做就行了。我比谁都了解媚红。她就那个脾性,凡是我拥有的她都喜欢抢。其他的,她反而没胃口。你就告诉她实情。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就成全你。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赌咒发誓:如果我的计划不能成功,那回头我便是你的人,你要怎样便怎样。这样总行了吧?

我的表现把李品新吓了一跳,他已经发现我也是迫不及待了。不过,他是个粗人,对于我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他并没有仔细考虑,就走了。他这一走,就是一年。在此期间,我还是方圆十里之内最有名的寡妇。我的出名,是因为我继承了二栓子的大笔遗产。这个遗产的数字,说出来吓死你。

不过,尽管我有钱了,但我还是穷命。我喜欢喂猪。我喜欢和猪说话。他们比人憨厚,比人更安于天命。看着它们,我就一点点地泯灭了那些争强好胜之心,因此,我能够在三十岁的好年华里,独守妇道,直达一年之久。如果抛开和李品新的这一次不算,那我差不多是做了整整两年的本分女人。这样的日子多好啊,像电熨斗熨过的一样,平展展地,就过去了。

我只是在深夜的时候才会去想几件事情,譬如生与死,爱与恨。宽容与报复,存在与虚无。这两年我看了一些哲学书。我觉得这些命题适合我这样独居的人去思考,虽然女人做哲学家的少,可我相信,我可以是一个例外。我觉得我距离这些东西非常近。它们生在我的梦里,被孕育在我的子宫中。我是一个生长哲学的母体。我怀了一个虚无的大孩子。

我的虚无终结于我的生日这天。这些天我总在思考哲学,忘记了告诉你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的生日是在五月十五日。李品新第一次进入我的身体也是在这一天。整整一年后,他又来了。他让我看他残缺了的腿,恶狠狠地骂了我一声:“婊子。”

他也在告诉我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的计划,他的行动都失败了。现在,他带了残缺的身体,走近我。他的身体,因为残缺而变得暴虐了。他说:“你瞧瞧你的咒语,它让我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身体确实坏了,被媚红的三个哥哥打坏了。他多次采取强硬手段,最后终于把媚红惹翻了。

我还忘记了另外一个事实,现在说出这个事实已经太晚了。

我忘记了告诉他应该留神那三个男人。

他一直用那种恶狠狠的眼神看着我,说:“我应该怎么惩罚你?我觉得我太便宜你了。你瞧瞧,我连路都走不直了。你怎么偿还我呢?你这个女人啊。”

我哭了,我的悲伤变成泪水,在往下流淌。我已经没有一点抵挡的力量了。他撕开了自己的衣服,身上到处都是血。右腿上,结了那么厚的血痂。

然后,他疯狂地撕开我的衣服,哭了:“你看看你,你把我变坏了。你他妈的,就这样把我毁了。”

他要我叫他“大爷”,是你害了你“大爷”,他这样说着说着,就又哭了。

“我怎么听信了你的话?”他喃喃自语着,像极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他这个神态真是让人又心疼又气恨。我恶狠狠地说:“我今天过生日,你想要我,就送这样的礼物给我?”

但听了这句话,他忽然高兴起来了。他说,“今天是五月十五啊。男初一,女十五,在老辈人说来,这些生日都不好。现在看来,是你带给我霉运的,不过,”他顿了顿,又说,“我现在就把霉运都交给你吧。”

接下来,我就看到他拿起了一枝碳素钢笔。他命令我,“你转过身去。”说实话,我很好奇,很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但他用粗暴的动作把我的头扭过去,把我的身体扭过去。他用笔细腻,在我赤条条的背上勾勾画画,动作有些轻佻,有些跳跃。在他画的时候,我的背部就有些瘙痒,接下来的好些天里,这种感觉一直存在;在他画的时候,我一直不说话,不反抗,等到他把事情做完了,我才赞赏地说:“你肯定学过绘画。我从你的运笔中感觉出来了。”他冷笑了一声,没有答“是”,也没有说“否”。

最后再多几句嘴,说一说那条叫“小花”的狗吧。我后来叫它“小婊子”,李品新呢,叫它“小猎豹”。在感情上,它离李品新显然比离我近得多。它现在对我基本上不理不睬,只是大概念着一点旧恩,它在舔吃我脚底肉末的时候,一直是温柔的,循序渐进的。它没想到这样却害苦了我,它的动作总使我大笑不止,它以为我是真的乐开了怀,根本没有想到我已经痛不欲生了。

到了六月十五日深夜,也就是李品新来到一个月之后,我对着窗外缓缓升上来的大月亮大哭了一场。李品新在院子里站着,悄悄地抽烟,轻轻地咳嗽,他的额头上呢,皱纹密布,仿佛在想什么深奥的话题。我已经心如死灰,恨没有多少,爱也没有多少了。我看着月亮硕大如轮,心里一阵隐隐的惆怅。但那月亮升得好快,一转眼,它就爬到屋脊上了,我和它对望时,它向我射过来清冷和怜悯的光。

责任编辑: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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