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白鹿原》的家族文化特征
2006-01-18王振兴
《白鹿原》可以说是上世纪90年代诞生的反映半个世纪中国历史变迁的一部鸿篇巨制,是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能够反映那一时期小说艺术所达到的最高水平。它的多次获奖特别是1998年茅盾文学奖的获得,以及近期作为中国当代文学中惟一一部长篇作品,入选教育部全国高等学校中文系科教学指导委员会指定的大学生必读书目,都足以说明这部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在这部历史小说中,作者用巴尔扎克的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样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作为开端。
一、家族的矛盾
在这部文化色彩浓厚的作品中,与其说整部作品是国共两党几十年的斗争史还不如说是白鹿两家的争斗史。白嘉轩时白鹿家族达到了鼎盛时期,但在白鹿原社会最鼎盛的时期,就已经孕育着深刻的危机,其源头甚至可以追溯到更遥远的白、鹿两家各自的祖先。虽然说白氏家族因从事传统的农业经济而在“重农”观念下被视为正统,然而因从事商业——服务业而受“抑商”观念压制的鹿氏却从未放弃对前者的颠覆。①白嘉轩自己六娶六丧妻,膝下无一子,秉德老汉临死前对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绝了后才是大逆不孝!”白嘉轩在背上“命硬”的罪名后。才促使他真正的用心来看待兴家、传后问题,同时也意识到要想在以后的岁月中保证人丁兴旺必须要有好的祖坟来荫宅。或许老天在看到他连死六个老婆家中悲凉后有意帮他,一切就像事先安排的一样,他无意中在鹿家的土地上发现了灵异的东西并向他显示着神奇的迹象,于是去求助自己的姐夫——朱先生。在得知自己看到的是一只传说中的神鹿之后,他心中隐藏的自私的一面显现了出来。于是他开始谋划把那块神鹿栖息的地方作为自己的祖坟,不惜利用自己在原上的天字号水田地与鹿子霖的人字号地对换,且不惜背上“败家子”的恶名。他把父亲的尸骸埋在这块有神奇迹象的土地上,以此来兴家旺族。在外人看来白嘉轩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不肖子孙。他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之后,似乎这个家族半个世纪的矛盾便开始了。正如白嘉轩在卖地之后把事情告诉白赵氏时,白赵氏来到冷先生的中药铺,一进门刚吐出“那地……”两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而鹿家父子心里庆幸,娘儿俩闹的好!闹得整个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号水地卖给鹿家那就更好了。②虽然卖地是由白嘉轩提出来的,外人并不知道此事的真正原因,但是鹿家父子的那种无以言表的心理展现,使他们的形象在读者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鹿子霖在作品中是与白嘉轩相对的一个形象,他对白氏家族以及其所代表的田园思想有着本能的厌恶与仇恨。为此他多次聚集族人向白嘉轩夺权;利用侄媳小娥诱使白孝文堕落;还通过购买白家的房产以羞辱白嘉轩。黑娃带回在族人看来不干不净不明的媳妇——小娥,白嘉轩作为对其的惩罚不让他们拜见族堂,由此导致黑娃的记恨,以及白孝文与父亲白嘉轩的矛盾。家族中的矛盾主要表现在此。
二、家族的凝聚
作为一个大的家族,在白嘉轩的领导下,在数年的变迁发展中这个家族整体上讲是团结和睦的。一方面,白嘉轩做事坦荡、为人真诚,恪守道义、治家治族 ;另一方面,更为难得的是他能容忍一切,并以德报怨、义待长工,个人道德品质几乎尽善尽美 。白嘉轩的一生就是发扬家族文化的一生,儒家思想在他的思想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他所做的每件事都努力使家族人看来是合情合理的,也就是“仁义至上”。白家世族都做着一种仁义之事,从秉德老汉给长工鹿三娶媳妇到白嘉轩资助鹿三的儿子黑娃上学都体现了一个“仁”字;白嘉轩和鹿三谈心时说他一辈子从没做过一件亏心事,其行为是履行一个“义”字。
白嘉轩是仁慈宽厚的象征,在明知道是被黑娃打断腰之后仍坦然面对他;在黑娃被捕之后极尽其力帮忙解救他;在黑娃学为好人之后,他同意让其回家祭祖,以上几个方面都表现了其宽厚的一面,也正是他的宽厚形象影响了整个家族。用白嘉轩作为镜子,就照出了鹿子霖的卑鄙与丑恶:为人虚伪、乘人之危、自私自利、拈花惹草、在强权面前软弱无能,尤其是他不能容忍别人的污辱,总是以怨报怨。他不择手段用阴谋诡计与白家抗衡,事事给白家制造麻烦,像唆使小娥拉白孝文下水的阴谋以及俨然厚道长者似的跪谏……
然而不管怎样斗争与冲突,在同一个伦理道德观念的乡约的约束下,白、鹿两家也在斗争中走向团结,这正是斗争中的积极意义所在。首先体现在白鹿原上发生的几次灾难中的团结。如:翻修祠堂时白、鹿两大家族按户派工,欢悦喜庆的气氛把白鹿两姓的人融合到了一起;大规模的饥荒,持续的干旱,以及令原上人心惊胆战的几乎家家遭殃的瘟疫的流行,每一次的灾难都使原上的人遭受巨大的折磨与考验。每次在家族生死存亡的重要时刻,正是这种团结的力量,家族的无形吸引力使原上人团结到一起,包括白、鹿两家,大家相互支持帮助来共同度过艰难的岁月,挽救自己的家族。在作品中具体表现的是三个情节,如在白狼骚扰村庄威胁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时,白嘉轩与鹿子霖带领全族人修补堡子,与族人商议驱狼事宜,各家按照以往的惯例出粮出工,十六岁以上的男人以老搭少划分成组,夜夜巡逻放哨等。在这里家族观念与生命意识深入到每一个家族成员之中;当由春末夏初开始持续到腊月的干旱饥荒威胁着家族的未来时,他带领族人到秦岭深处的关帝庙去求雨,红亮亮的钢钎儿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灼的黑烟,他所受的身体痛苦,显示了一位具有强烈责任心的族长形象;③当一场空前大的瘟疫在原上所有或大或小的村庄蔓延时,人们似乎知道了造成这次大灾难的真相一致要求给田小娥修庙塑身对她的尸骨重新装殓入棺时,他再一次敲起了那面锣召集族人到祠堂,再一次复读族规乡约,按照族规和乡约行事,而且态度坚决。这些都证明了他在族人心中临危不乱的老族长的崇高地位及全族人的凝聚力,其后显示的是一种深层次的家族力量。正是族长的以身作则才能让白鹿原上的村民们聚集在家族的周围,形成一个强大的整体,一次次的与天灾人祸作不屈的斗争。由此可见,家族在涉及到生存层面时的积极意义尤为突出,被最大限度地彰显出来。
三、家族的约束
在中国人的心目当中,家族是一个神圣的概念,代表家族这一抽象实体的现实物就是祠堂,每逢重大红白喜事祭祖便是人们在事情活动过程中一项必不可少的任务。“祠堂”的意思原指在封建宗法制度下,同族的人共同祭祀祖先的房屋。在儒家文化中,祠堂是家族文化的集中代表和思想精华的浓缩,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祠堂是族人进行家事如重大事情的商议、族谱的续写、新人结婚认祖拜祭仪式等的重要场所。所有的这些仪式都是严肃庄重的,都要严格按照祖宗留下来的程序严格执行。家族的强大和团结与个人的安全自豪感等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一切都使家族个体之间、个体与家族整体之间有了不可分离的精神联系;在这里家族的尊严使每一个个体的思想与行为都受到祖先的控制与约束。正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样,白鹿家族也不例外,作为白、鹿两大家族族规的约束就是由朱先生制定的乡约。这些在对两大家族人员的行为规范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就像作品中所描述: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④乡约的规范力量,如在惩治白兴儿等人的赌博、惩治孝文与小娥的偷情等事件中都起到了重要的警示作用。乡约与族规的无形吸引力就像一块巨大的磁场,家族观念在白鹿家族中是真正深入人心的。如黑娃领回了小娥,在不让其进祠堂拜祖宗的同时,鹿三也不再认黑娃做儿子,原因就是有辱了祖宗。正如白嘉轩所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的”,⑤白孝文的拜族也证明了白嘉轩的这句话。
《白鹿原》这部作品在对家族文化尤其是关中文化的剖析方面是详细全面的。在共同的生活交往与家族的繁衍中,家族人通过认祖、拜祖、敬祖等形式,在内心深处形成强烈的家族意识 。通过我们对作品的阅读,使我们强烈感受到了家族文化中的归祖意识即家族意识的积极作用。《白鹿原》所揭示的家族文化的各个方面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
四、结尾
就像陈忠实自己所说:“封建末到共和国成立这段历史时期是我们民族最为痛苦的教训。小说描写了中国人在这几十年里通过痛苦的心灵剥离重获新生的苦难历程,还原了一段中华民族在历史中的心灵真实。”
美国小说家阿历克斯·哈利在小说《根——个美国家族的历史》中宣布自己探询家族精神后的感受,“当你开始谈论家庭、世系和祖先时,你就是谈论地球上的每一个人……”“‘家族作为人类一种最基本的文化心理情结和精神价值确认也从来就存在于人类的观念形态中”⑥,世界各民族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家族文化的历史。
著名学者梁漱溟曾在其《中国文化要义》一书中这样写道:“中国人的家之特见重要,正是中国文化特强的个性之一种表现”。“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体,东洋民族以家庭为本体。”⑦家族观念是根植于中国人内心深处并在生活中占据独特地位的一种思想,是其它任何东西所不能代替的。《白鹿原》作为一部描写半个世纪国家变革、家族变迁的历史巨著,其中所反映的家族文化在作品中得到了呈现,而其中蕴含的思想正是作者思想的一种展示与显现。
在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发展进化过程中,在汉朝“独尊儒术”之后便形成了以儒家文化为正典的中国文化体系,同时,也形成了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民族及家族文化。在经过历史的发展演变完善更新后,儒家文化已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形成了中华民族尊老爱幼、勤劳朴实、谦虚谨慎的民族品格。家族文化在这种体系中就更凸现出其地位。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以白嘉轩为族长的白、鹿两家几十年的生活状况及矛盾,也让我们了解了在中国农村具有悠久历史的以家族为核心的社会组织形式,它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缩影,是中国文化尤其是家族文化的一个缩影。或者可以说,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家族本位控制着白、鹿两家族人的灵魂,这种思想渗透于他们的血液之中。
在一定意义上讲,家族在一定的区域内也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小社会。在这里有社会上的矛盾斗争,但更多的是一家一户的小家庭的日常形态,以及充斥其中的建筑伦理之上的关爱与亲情。在这种关系中,婚姻与血缘是联系家族的桥梁,白、鹿两家族就是如此,二者本就有血缘关系:传说村中的住户永远超不过两百,人口冒不过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灾祸降临,这个村庄后来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提议把原来的侯家村(胡家村一说)改为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两个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长老大那一条蔓的人统归白姓,老二那一系列的子子孙孙统归鹿姓,白鹿两姓合祭一个祠堂的规矩,一直把同根同种的血缘维系到现在。⑧这也就是白鹿村的由来。而白嘉轩在父亲死后理所当然的继承了他父亲的“地位”而成了白鹿原上白鹿两大姓的族长了。其中作为家族权力的象征就是白嘉轩手中的那面逢重大事情召集全村男女老少商议公事的意义的锣和那一把黄铜钩圈的祠堂钥匙。
注释:
①方维保《迷乱的风景棗新时期文学现象论》,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年10月第一版,第95页。
②④⑤⑧ 陈忠实《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6月,第32、85、550、56页。
③张国俊《中国文化之二难棗〈白鹿原〉与关中文化》,《小说评论》,1998年5月。
⑥杨经建《家族文化与20世纪中国家族文学的母题形态》,岳麓书社,2006年4月。
⑦陈独秀《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青年杂志》第1卷第4号。
(王振兴,安徽滁州学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