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曲同工的水手之歌
2006-01-18章榕榕
在三十年代众声喧哗的现代文坛,沈从文和穆时英是站在这个时代的风格迥异的杰出作家。这两位作家分属于京派和海派,在人生态度和写作立场上有着截然不同的对立。沈从文曾经撰笔毫不留情地批评穆时英的小说只“适宜于写画报上作品,写装饰杂志作品,写妇女、电影、游戏刊物作品”,而穆时英在《公墓·自序》(1933年6月版)说道:“说我落伍,说我骑墙,说我什么都可以,至少我可以站在世界的顶上,大声地喊:‘我是忠于自己的,也忠实于人家的人。”这两位作家毫不动摇地坚守着自己对世界的观照方式,分别在乡村和都市两个不同的世界中演绎着生命之歌。沈从文演奏出一首幽婉动听、健康、朴素、自然的湘西民歌;而穆时英吹奏的则是一曲醉生梦死、忧郁、奢华、现代的洋场萨克斯。但是仔细分析他们的创作文本深层却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性,透露着对现代社会中人性匮乏的深层焦虑和沉重思考。正如上海张国安教授曾指出的:“就对生活的观照态度来看,刘呐鸥和沈从文,应当说是在同一地平线上的。善恶美丑是非等等,这些价值观念,在他们单纯和全然的观照态度中纯属多余。不过,刘呐鸥的单纯和全然是都市化的,沈从文则散发着泥土的芳香”。我们在这里把刘呐鸥换成同为新感觉派的穆时英,一点也不牵强,而且也能够十分贴切地指出穆时英和沈从文的异同。
沈从文1928年8月发表了《柏子》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位长河上的水手柏子,在船停靠辰州时,到岸上去找老相好的故事。无独有偶,穆时英这位新感觉派的圣手也写了一篇《夜》的小说。这篇小说写的也是一位水手在船靠岸之后,去寻找自己梦中的姑娘。两篇小说的主要人物都是水手和妓女,都在泊船——上岸——离开的相同情节中展开水手因为长期的孤寂而上岸找女人的故事。但沈从文的《柏子》洋溢着健康和快乐,穆时英的《夜》充盈着病态的忧郁。这两位作家相同的写作取材却呈现出迥异的外貌,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它们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不同,真正的指归是什么,下面我们就来探讨这几个问题。
一、恒与变
首先来看看作品中表现出的水手和妓女之间的不同关系。
《柏子》中长河上的水手们虽然被生活所迫不能随心所欲地上岸,但他们的心却无时不摇摇荡荡地飞到所熟习的吊脚楼上去。柏子敲开吊脚楼的门,“这种头香油是他所熟习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习之至。” 妇人也在掐指算着柏子归来的日子,仿佛就是妻子在等候远方归来的丈夫。柏子离开妇人家后心是热的,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可见水手们和吊脚楼里的妓女们的关系是固定的,各有各自心仪的对象,各有各自的归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柏子在装货与卸货的直线上劳作,在泊岸与开船之间往来,他与吊脚楼妓女的关系也在不断地重复和加强。时间和空间都在变,可是柏子和妇人的关系不会变,柏子和妇人之间恒定的关系成了一种变相的家庭关系,是辛苦劳作后彼此不能离弃的慰籍。沈从文美化了这种水手和妓女的恒定关系,在潜意识里缅怀着一种从传统单一的小农经济中衍生出的美好的恒定的人情。
而穆时英的《夜》恰恰相反。水手不是固定在一条河上来来往往,而是随着大海漂泊在异国他乡。《夜》中的水手在“古巴的椰子林里听过少女们叫卖椰子的歌声,在马德里的狭街上瞧披绣巾的卡门黑鬓上的红花,在神户的矮屋子里喝着菊子夫人手里的茶”,穿梭在美洲、欧洲、亚洲等各大洲之间,从这个口岸到那个口岸,居无定所,来去无踪,所以注定了水手与每一个姑娘的相遇只能是偶然。在穆时英的小说中,水手和姑娘都有着名字的缺失,“过了今晚上我们还有会面的日子吗?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就得啦,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呢!”。水手和姑娘们都深知彼此相逢的偶然性,谁也不会当真,这也注定了他们永远无法摆脱灵魂孤寂的悲哀。与柏子所处的乡村世界不同,现代都市社会里人与人的交往随遇而异质,情感也随之漂浮不定,他们只是“沸水中浮游着的水滴”,没有家园,没有植根于土地的农耕文明的归宿感,人口的频繁流动注定了人与人之间关系彼此的陌生和变动。
二、有情和无情
正因为一个恒,一个变,所以在两个文本中就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物情绪。
“恒”决定了水手和妓女之间关系的紧密、感情的浓烈,形如久别的恋人。《柏子》中有着随处可见的大胆、炽热的动作和语言。柏子敲开妇人的门,两只腿还没踏进门,“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再看语言:“背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老子把你舌子咬断!”“我才要咬断你……”粗糙、野性的语言中透出浓浓的相思和蓬勃旺盛的情意。柏子每次都不曾忘记妇人托付他捎买的东西,身上的“板带钱”全用在妇人身上了,“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远隔千里,妇人的身子,俨然也可以用手摸,且说得出尺寸。而妇人也企盼着柏子,心里真有柏子,她和柏子虽只一饷贪欢,但对柏子的贪爱和牵挂率性而真诚。水手和妇人彼此的情义在固定的关系中日益加深。
在《夜》中的人物关系则是冷漠无情的。文本中到处都是“冷冷的”、“没有表情的”、“淡淡的”、“懒懒的”等语句,故事在冰冷的气氛中展开。水手与茵蒂打招呼时,姑娘只是冷冷地瞧着他,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旅馆里,水手把姑娘抱起来,“一声不言语地凑到她嘴上吻着。他在自家儿的脸下瞧见了一双满不在乎的眼珠子,冷冷的。”而姑娘则把水手的脸推开了,“抽了口烟,猛的笑了起来,拿了烟蒂儿,拖着他的耳朵把一口烟圈喷在他嘴里了”。生涩的动作和防卫的语言抽空了情感,全然没有柏子和妇人之间的情义。《夜》中的水手和茵蒂虽然深陷在灵魂孤寂的痛苦中,渴望着彼此的抚慰,但他们都冷漠无情,不在乎对方的姓名、对方的行踪、更谈不上感情。这并不是人物本身的意愿,而是现代都市社会的流动和漂泊导致了水手和茵蒂之间关系的冷漠,也决定了他们的终身无依,做出与其牵挂一个遥遥无期的人,还不如索性放弃的无奈选择,同时不得不承受着心灵深处的无所归依和空荡寂寞。
三、欢快和忧郁
由于恒与变、有情与无情两个因素的存在,两个文本呈现出欢快和忧郁的不同的风格。
《柏子》开篇便将读者带到一个欢快的场景中。水手们正在桅杆上解绳索,但是他们却趁这功夫,摆弄自己嘹亮的歌喉,船上船下都洋溢着一股欢快的气氛。水手们只要船在码头停泊,便是欢喜之至。柏子是“粗”的,他吃的是“酸菜南瓜臭牛肉”之类的粗食,说的是“老子摇橹摇厌了,要推车”之类的粗话,但是他却“永远是健康的”,“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柏子和妇人的相见,从头到尾也都是愉快的、令人欣喜的。甚至是他们的离别,也没有带来多大的伤感。“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为无须置意的事了。”他还把以后的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明白离别意味着下次的重逢,高高兴兴地做工,高高兴兴地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个月他可又回来了。整个文本散发着健康欢快的气息,让人感受到泼泼辣辣的旺盛的生命力。
在《夜》中,开篇第一句就是“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反复渲染着江水、夜空、月亮的凄清、冰冷,喧哗舞厅的寂寥。文本从头到尾贯穿着孤独的情绪之线。水手是孤独的,他从一个口岸奔到另一个口岸,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不知道自己流浪梦里的姑娘在哪。姑娘是孤独的,她坐在疯狂的音乐里却掩饰不了深深的寂寞和疲倦,“她的头发和鞋跟都是寂寞的,”“是一个对于生,没有眷恋,也没有厌弃的人。”两个孤独的人走在了一块,也只能给对方一个暂时的慰藉。水手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去哪,他为了生存不得不继续飘泊流浪。姑娘也知道永远等不回水手,所以不付出感情。忧郁和惶恐在人物心理扎下了根,无论他们怎样努力挣扎,始终摆脱不了它的纠缠。置身于现代都市里无法摆脱的孤独感和漂泊感决定了他们在醉生梦死的舞厅里找不到安慰,“泪珠后边儿透着笑劲儿”的凄凉。
在《柏子》和《夜》中,沈从文和穆时英同样地讲述着水手和妓女之间的故事。《柏子》用欢快的语言叙述了水手与吊脚楼妓女之间的有情有义。《夜》却用忧郁的调子叙述水手和茵蒂之间的萍水相逢,弥漫着大都市中男男女女的迷惘绝望不知所归的情绪。笔者在这里认为,不论是沈从文把水手和妓女的感情写得美奂美仑,还是穆时英将水手与妓女的感情写得悲凉凄怆,他们都是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现代社会中人性的匮乏。沈从文是一个从乡村世界里走出来的作家,他四处奔波,在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找寻自己的立足点,但是生活的艰难和社会的腐化令他望而却步。他选择了退回到自己的乡村世界中,构筑着“希腊的小庙”,企图用自然的湘西世界烛照现代都市的虚伪和肮脏。用水手柏子和妓女最原生态的欲望来表现最本真的人性,泼洒着鲜活的生命力。水手和妓女的故事到了他的手中,也成了人性之美的载体。他要告诉大家的是,在乡村里没有受到现代都市文明浸染的原始的男女情爱,合乎自然,神圣而美好。这种纯朴的关系正好与都市中以物为主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形成鲜明的对立。水手和妓女的故事叙述得越美好,就越能感觉到沈从文对人性匮乏的痛彻心扉。
而穆时英的《夜》则是从正面叙述了人性在都市的匮乏。他毫不掩饰个体在都市中的遭遇和尴尬,将在都市中变得支离破碎的人性毫不保留地用文本展示出来。穆时英没有退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去构筑一个理想中的桃花源,去构筑一个人性的希腊小庙,而是对这个现状直面视之,用自己敏感的笔,把人性的匮乏赤裸裸地呈现出来,抒写都市中人的孤独悲哀,因而文本便免不了带上一种忧郁的气息。
沈从文和穆时英讲述的关于水手与妓女的故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反映了三十年代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之下,人性在这种文化裂变中的匮乏和丧失,作家在这种文化裂变中的无奈选择。他们一个想极力挽回,另一个则冷然面对,这便造成了《柏子》与《夜》精神内核的一致而文本外貌的迥异。
(章榕榕,中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