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意象文化审美特征探析
2006-01-18陈彩华
在中国古代诗学中,意象一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艺术范畴,孔子说:“圣人立象以尽意。”唐代诗评家司空图说:“意象欲出,造化已奇。”胡应麟也说:“古诗之妙,专求意象。”可见意象艺术是中国诗歌的传统与基础。在古典诗歌中,文人们往往将特定的情感取向与审美意识扭结于某些意象之中而散发出巨大的文化审美效应,这种文化审美效应是中华民族审美心理和价值观念的结晶,“是他民族所不能翻译共喻的。”因此,中国古代诗歌意象在文化上也就体现出独特的审美特征。
一、审美承袭性
意象是指融入了诗人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在我国古典诗歌中,某个意象蕴含着什么样的情感和意味,这并非出于某个诗人一时的创造,而是古人生活习俗、意识形态、思维模式、文化情结“集体无意识”心理定势的体现。历代诗人在特定的环境和氛围中唤起和触发某种情感,又以文化精神的相似,一代又一代不断地传承、沿袭,积淀起厚厚的文化审美内蕴,形成民族文化心理中的固定审美意象,并且这些审美意象,伴随着我们的民族走过漫长的岁月,展示出民族心灵的历程。如“秋”的萧瑟冷寂、万物凋零的特点,经历代诗人的吟咏,已成为传达民族悲凉性格的传统意象,我们从“秋”的意象中感到的是我们民族的悲凉。“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洞庭清秋的景色与湘君的怅惘之情构成了一个美妙而忧愁的境界,这是诗人屈原乃至整个民族感触到的“秋”的悲凉。“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典型的秋景及远行送别的悲秋情怀,萧瑟的秋景与惆怅幽怨的哀情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悲的基调和悲的境界,这是宋玉甚至整个中国文人对“秋”的悲愁与凄怨,以至千百年来,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许多人不断重复着这个“悲秋”的主题。“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是杜甫慷慨悲秋的感怆。“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这是范仲淹寓苍凉于秋景、秋色、秋声中的忧伤。可见,“秋”的审美意象在诗歌的历史长河中流淌了千百年,是我们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表现和心灵的记录,其中渗透了我们民族深沉的忧思之情。又如“梧桐”、“芭蕉” 、“秋雨”这些意象,被历代诗人承袭,使之浸透了孤独忧伤、凄楚悲凉之感,成为民族文化审美意识的显著特征。白居易《长恨歌》:“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徐再兴《双调水仙子·夜雨》:“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可见“秋雨”、“梧桐”已经和诗人的悲愁和凄苦融为一体,别有一种愁滋味。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葛胜冲《点绛唇》:“闲愁几许,梦逐芭蕉雨。”雨打芭蕉,梦魂逐着芭蕉叶上的雨声,对人的生理和心理都形成了一种直接的刺激,更令人觉得苦闷凄怆。瑞士分析心理学创始人荣格说,“每一种意象都是关于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包含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着同样的路线生成,它就像心理深层中一道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生命之流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
二、寄寓象征性
人创造了文化,反过来文化对人的思想、行为、心理又有规范和制约作用。从文化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化背景整体的价值观念和思维模式决定了古典诗歌意象的审美价值,儒家的以物“比德”说,哲学上强调天人合一、自然与社会、身体与精神的和谐统一的思维机制经过了漫长的历史长河的涤荡、积淀,逐渐渗入民族心灵深处,毫无例外地,也是古代诗人创作的思想依据,因此,我国古典诗歌意象中通常寄寓着诗人们的审美理想、人生态度、处世哲学,意象或成为诗人主体人格的象征,或成为诗人寻找精神家园的象征载体,其中不仅有感性形式的表现,而且还包孕着丰富深邃而巨大的理性内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其中的“菊”、“梅”意象所表达的决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象组合,而是有更深层的象征审美意蕴。下面试以具体实例来说明古典诗歌意象在文化审美上的象征性特征。
(一) 柳意象
自从两千多年前《诗经》中《采薇》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句子,依依杨柳便凝聚了远离故土对家乡的无限依恋之情。柳者,留也,谐音的效果表达了人们某种希冀和期盼,从汉代始产生了折柳赠别的习俗,到唐代,此风更盛,李白说“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在长期的生活习俗和历史文化积淀中,“杨柳”这一意象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情感象征意义,人们一看到杨柳就会想到离别,生发愁情,自然要想到思乡,产生故园情。
王之涣《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白《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柳永《雨霖铃》更有: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从以上例中,我们可以看出“杨柳”这一意象借助自身的某种象征关系,达到对于象征表层的穿透,并且还经常与吹笛、怨别、思乡联系在一起。柳意象象征意蕴的形成,跨越时空隧道向我们倾诉了一个千古的人生之谜:人生就是精神的漂泊和流浪,就是寻找灵魂的栖息地的过程,人永远在找寻自己精神的家园。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对人生追寻的一个缩影。
(二)梅意象
古人说:“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雅,莲令人淡……”在我国古典诗歌意象艺术的奇苑中,梅以其特有的风姿品性,成为文人心目中的“四君子”之首,并且在诗歌创作中得到了特别青睐。从《诗经》中的“终南何有,有倏有梅”开始,到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吟咏,再到陆游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追求,无不有其独特的文化内涵和审美心理。其中渗透的文化色彩,正折射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内质。梅凌寒开放,暗香微浮的特征,导引着人们对它的联想,文人们凭借他们自身的情感活动和生活体验而赋予梅以丰富的象征意蕴主要从下面几方面体现出来:一是生命的忧患意识;一是临霜斗雪的气质和高洁的品质。中国传统文化追求刚健进取的入世精神,体现的是一种历史和道德的责任感以及悲天悯人、忧国忧民的情怀,但在严酷的现实中,古代知识分子要实现自己的美好理想和远大抱负只能依赖于君王,这往往又会使古代知识分子处于怀才不遇、悲怆失意的境地而失却自然对立的激情和抗争,流年似水,盛年不再,于是自然就会产生对短暂人生的诸多感慨而表现出生命的忧患意识,并希望珍惜现有的生命:“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临水一枝春占早,照人千树雪同清”等等,从这些咏梅的诗句中,我们看到的是中国古代文人对现世人生理想的追求,对有限人生的慨叹。当然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梅意象最突出的是表现高洁的气节和不愿同流合污的品行。宋人陈亮《梅花》“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诗人抓住梅花最先开放的特点,写出了不怕打击挫折、敢为天下先的品质,既是咏梅,也是咏自己。王安石《梅花》“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写出了梅花的因风布远,是一曲顽强不屈的生命力的赞歌;陆游的著名词作《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借梅花来比喻自己备受摧残的不幸遭遇和不愿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元人王冕《墨梅》“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也是以梅花的秀雅气质、冰清玉洁暗写自我人格。
“柳意象”、“梅意象”之所以在古典诗歌中被众多文人墨客吟咏歌唱,最终在发展中具有了象征意义,固然与诗人主体的生活经历、审美情趣有关,但其根本原因乃在于它们观照了民族心理深层审美结构中所潜有的共同的情感,这种情感不仅属于诗人自己,而且属于民族的共性审美心理。
三、变异多义性
古典诗歌意象有其代代相传、长期积淀的特点,这种文化的积淀与凝固,相对而言是较为稳定的,是诗人个体的心理定势,也是来自于社会的、民族的群体心理定势,这种心理定势与中国人的心理需求、生活方式、民俗风情有着密切的关系。但是,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交通、信息、文化、思想也处在不断地变化之中,古典诗歌中表达民族文化传统心理的意象同样处在一个不断袭用和发展中而发生了变化,呈现出多义性。如月意象,在表达思乡怀土这种思想感情时被不断地袭用。在这种文化意义的承袭中,诗人为了表达特定环境的思想和感情,达到意与象、情与景和谐统一的效果,往往又创设出多义性的意象:“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若虚借助它来表达对人生的感慨和思索。“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王维、李白将它当作温柔多情、善解人意的伴侣;“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张九龄获得了某种时间与空间的启悟;“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以它抒发羁旅愁思;“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李贺借它展示广阔的情怀;“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白居易以它传达离开朝廷后的轻松愉快的心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通过它来表达对分离亲人的凄美祝愿与激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却因它而体会离情别绪的哀婉缠绵、悲凉感伤……
古典诗歌意象在文化审美上的这种多义性特点是不同时代或同一时代不同诗人审美感受的结果,不管怎样,它们同样反映了我们民族文化的深刻内蕴。并且正是因为这种变异多义性,使得我们的民族传统文化在袭用中不断创新,成为提升民族传统文化生命的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
(陈彩华,湖南城建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