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母亲
2005-04-29谢天海
谢天海
妈妈凶巴巴地瞪着我,“这事没什么好笑的。”她说道,声音干得像一块裂了缝的木头。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想哄她,让她别那么固执,可她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话:“扶我上床去!”护士早就说过很多次了,一天有几小时要坐起来,才不会得褥疮或者什么更厉害的病。
“扶我上床去!”
“再过一个小时,一小时之后护士就扶你上床。”
妈妈的情绪坏透了,我觉得她可能不只是为了这件事,也许是想起三四十年前,我还是孩子时候干的什么淘气事儿。我觉得也许她正想:“你小时候我是怎么一次次把你抱上床的!”也许她还是对我把她送到敬老院这事耿耿于怀。
其实,我就算想破了头也没用。得了老年痴呆的人整天只会瞪着眼睛看,让人猜不透,还会前言不搭后语地自说自话。得病的人有时什么也不说,只顾呆坐着想事,有时滔滔不绝,说出的话像是打碎的瓷瓶,一片片的根本拼不出原来的样子。换句话说,看见这种病人才明白人的思想是多么难以理解,这种病把人的想法完全变成了谜团。这种病说明我们悟不出别人的本质,搞不清别人的想法。就像亚历山大·蒲柏说的那样:“人生就是一场大病”,老年痴呆就是这么回事,特别是我妈妈,病得尤其严重。
妈妈今年90岁,被病魔折磨了整整十五年,都快变成里普利奇闻轶事博物馆里的展品了。她以前是个高中教师,脑子很快,会给孩子们讲故事,还有一副好嗓子,可现在,我竟亲眼看着她变成了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怪物。可是各位,她还是那么美丽,雪白的头发,光润的皮肤红红的。你可以上前摸摸她,她不会咬人的。(可要是再摸一下,那就说不准了。)十四年前,这位小老太太被电击了一次,但她的身体却一直很好,不管她信不信命,命运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我实在劝不动她,只好安慰自己,也许她在那些乱七八糟大脑细胞里,在10万亿个神经元组成的变了样的神经网络里,在大脑各个部分中,能感受到另外的快乐。也许她现在整个脑子都在运动,想的就是从轮椅上躺到床上,觉得那样最为受用。人这一辈子会有各种小目标,彼此间毫无关系,正是这些个小目标才构成了整个世界。我不让妈妈得偿“宏愿”,她自然对我大发雷霆。
妈妈的老年痴呆症表现多种多样,有时候她根本认不出我,错把我当成医生,对我诉说病情,让我给她治疗。有时候干脆一语不发,有时会说些我家以前的事,全都是瞎编的,这时候妈妈变得特别有趣。
“你知道瑞吉纳阿姨吗?她原来是个妓女呢!”
“我不知道。”妈妈说的这个瑞吉纳早就死了,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都80多岁了,那老太太举止和撒切尔夫人一样,根本不像妓女。
“她那会儿一个钟头收客人十块钱呢!”
“我不信。”
“你给我带冰淇淋来了吗?”
虽然护士不让,但我还是时不时用小纸盒子给她带点香草冰淇淋,拿一个小扁木勺子喂给她吃。她现在每天吃饭都要靠插胃管,又凉又甜的冰淇淋令她嘴里口水直流。她边笑边夸:“真好吃。”每吃一口就会用同样的语气说上一遍,好像害怕换一种说法表示感谢,我就不给她吃了似的。
说话过去能让她高兴,可现在语言主要成了一种工具,我搞不清她说的和她想的是不是一致,也许她根本听不见自己说什么。我看过书,说脑子一坏,人就不能讲故事了,说话没有逻辑性。当然也会话到嘴边说不出。我怀疑妈妈是不是慢慢把所有会说的话一句句忘记,最后就剩下一句话,陪伴她的余生,这句话会是什么呢?我一直在想,我是否真的理解妈妈,她是不是有意得上老年痴呆症,为了证明我不理解她。也许她会觉得我得了老年痴呆症,因为她现在根本无法理解我。
“扶我上床去!”
人们总是夸我妈妈的蓝眼睛好看,受她遗传,我也长了一双和她一样的蓝眼睛。现在,我们四只蓝眼睛对视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而我看着她,尽量想寻找出解决痛苦的办法,我衷心祈祷这种痛苦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