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恩师陈省身先生
2005-04-29陈永川
陈永川
陈先生除了数学以外,很喜欢给我讲人生的道理。但他最强调的还是要做好数学,要让自己有看家本领。什么是好的数学,选择很重要。他认为课题的选择是发展中国数学的关键问题,要选择好的课题,不仅需要远见,还需要勇气。陈先生有时回忆起他自己的成就时,总是归结为他很幸运,他是在正确的时间,选择了正确的方向,去到了正确的地方,找到了正确老师。他总说,不要盲目地跟潮流。他是在别人都想去美国的时候,选择去了德国。他选择的微分几何方向在当时也不是最热门的方向。他的这些选择表明了他的智慧和勇气。陈先生的言传身教使我明白了做数学需要选择,人生也需要选择。
陈先生胸襟宽广,讲话简练,寓意深刻。他幽默地说,他这个国际数学大师的头衔也不知是谁叫出来的,现在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了。有一次,师母向我感慨,陈先生对自己要求这么高,是不是想成圣人。先生也风趣地教导我,出了名的人就不能做坏事了,说话就必须小心了,特别是不能讲朋友的坏话,做好人和做坏人的差距往往在一念之间。我知道陈先生所说的朋友指的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人都应该称为朋友。
陈先生很讲究持之以恒,他常常教导我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有耐心,做研究要做好一些小问题,循序渐进。他也告诫大学生不要好高鹜远,只有先把小事做好了,然后才能做大事。先生的教诲使我明白了耐心二字的丰富内涵。陈先生讲,做数学也需要练兵,功夫是慢慢练出来的,陈先生的计算功夫很深厚,他能通过复杂的计算得到奇妙和深刻的结果。陈先生喜欢武林的术语,“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有一次到他美国的家中做客,谈到这个话题时,我认为应该把“行家一出手”改为“行家一开口”。没想到先生极为赞同。先生还特别强调刻苦的重要性,他说:“灵感完全是苦功的结果,要不灵感不会来。”我问:“下棋要灵感吗?”陈先生的回答很简单:“全是苦功,没有灵感。”
陈先生常对我提起近代最伟大的数学家,不觉为之动容:“高斯、希尔伯特这些人真是伟大,见到他们真应该给他们磕头。”陈先生正是怀着对最伟大的数学家的崇敬,使自己成为了一位伟大的数学家。只要一谈到大数学家,陈先生就兴致盎然。由于陈先生的启发,我给研究生上课的时候,总是在一开始就讲大数学家的工作,以激发学生的兴趣。这种教学方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当我把课堂上讲到的大数学家的名字向陈先生汇报后,他说,这些人都很了不起,但是高斯更伟大。他对高斯的偏爱溢于言表。他有一次突然问我,你的学生中有没有可能出一个高斯。如果在我的学生的学生的学生中能出0.1个高斯,就算是上天对我的最大恩赐了。
陈先生生活简朴,也给我很大的启迪。他学术成就巨大,思想深刻,这与他生活简朴可能有一定的关系。我在美国时,常常看到陈先生系一条领带。当我回到南开后,注意到陈先生画像上的领带就是我在美国几次看到的那条领带。当我把这一发现告诉师母时,没想到师母不以为然地说,他本来就没有几条领带。
回国后,我邀请陈先生和师母来我家里做客。有一年中秋节吃过晚饭后,陈先生兴致很好。一定要看我写的东西。我说,我有空时写写散文和随笔,也喜欢对联,但实在是没有时间整理。在陈先生的逼迫之下,我告诉他,我用了“流水无情”去对“苍天有眼”,并请一位书法家写了一个条幅“须知苍天有眼,莫怨流水无情”。陈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道:“苍天有眼,流水无情。好!”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了两遍。陈先生发出感慨的原因不得而知,但能引起先生的共鸣,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有一次和陈先生聊天,他精神很好,感叹到:“怕死的人没出息。”在和先生的谈话中,我也是感慨万分。我补充到:“怕事的人也没出息。”先生说:“好!”我很庆幸没有扫他的兴。
我知道,南开数学所的事业是陈先生最大的牵挂。他虽然说他很超脱,什么事都不想管了。但是,正如陈先生的女儿陈璞女士所说,当她见到陈先生的时候,尽管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但陈璞女士仍然知道陈先生放心不下的还是南开数学所未来的事业。这是他最后的心血所在。他是怀着这份割舍不下的感情离开了我们。
陈先生离开我们的时候,我在医院。他去世的前一天我去看过他。他知道我去过,虽然没有能讲话。医生尽了最后的努力,仍然没能把他留下。我目睹了历史和现实的转变只是一瞬间的事。告别世界,是一个人最后需要做的一件事。人生匆匆,迎来送往,犹如潮起潮落。先生离去了,我们更应该珍惜能够把握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