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回家
2005-04-29李土
李 土
2005年的春节,我的人生年轮已经转到了第76周启行时刻。我对我的儿子和儿媳们说:“我怕回家。我一到这家门口就头疼。”孩子们听了,自然会对我很反感:我们为你做下美味可口的饭菜,有你的居室和舒适的床位。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请原谅。让我把我对家的真实感受说出来吧。这是我晚年生活中碰撞出来的心酸泪水,才冲动了我对家的记忆和对家的认识。
当父母生我和哺育我的那个祖传老家,将我养育成人之后,我在17岁那年秋天,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含着热泪告别了父母,离别了老家。我在社会底层的生存竞争中,经历了人间的多种磨难,活下来了。就在那硝烟还未散尽的年代,考取了一名挣小米吃的小学教员,后来又被调成了供给制的地方干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是我人生进程中的一个幸福的新起点。23岁正在寻觅恋人之际,有一位21岁的女教师走进了我的心怀。我俩相爱相亲,终于成了终身伴侣,建立起了我们两人神往的小家庭。这个家,拴住了我的灵魂;这个家,让我倾倒,使我陶醉。这个家,虽然简单得只有两床铺盖,但因为有了她,家里就有了我惟一的心爱。一走进家门,见到了她,心中所有的愁苦,都会烟消雾散。与她一开口交谈,心上纵有多少难解的疑团,都能够释然化解。只要是她和我能逗留于我们这个家,即使清贫如洗,这个家也总是喜气洋溢,一年四季感受到的都是一样的恒温和舒心。自从有了她,有了我的贤妻,建立了以她为核心的家,我就总是魂牵梦萦地时刻想回家。我晚上开会到零点散会,也要急匆匆地跑回家,一进家门,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一听到窗外那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等回你来了。”下乡或出差,离家外出,最多走一两个月不见面,就觉得有无尽的漫长岁月似的难熬。一旦回到家里,与她一见面,相互间用不着语言来表达思念之情,就能感觉到了她和我是一样地心跳。我们这个家,真实地连着我和贤妻的心。
只要家中能体现人与人之间真诚的爱,人生路上就没有闯不过去的危途险关。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人们好像都应该是纯粹又纯粹的“无产阶级”出身。贤妻的父亲和叔父,都是1939年参加了抗日救国工作的老干部。虽然家庭成份是“富农”,但按照人民政府的明文规定,贤妻家庭成份应填写“革命干部”。而“文革”期间,她任教的学校“革委主任”,硬逼她在履历表上填“富农”家庭成份,列入批判对象。“文革”初,本来机关干部群众民主选举我“临时负责”,随后却用大字报批判我是“保皇派”。当我们能够回到家里之后,夫妻二人相互倾吐无余,存在于我们心头的一切冤愤,都会消散得无影无踪。经过了坎坷的岁月,我们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个能够相互交流真情的家,就是人生旅途中夫妻栖息的精神保养站。
个人的小家,毕竟是附着在国家整体运行中一个小小的“细胞”。当改革开放,国家经济实力日渐增强之后,我和贤妻的生活待遇比较地宽裕起来,我们的个人小家庭也更加美满起来。儿女们有了各自的谋生岗位,有了各自的家。眨眼间,我与贤妻都成了两鬓苍苍的老人,陆续从自己的岗位上退了下来,共同回归到了我俩的小家。因为我们都没有了工作的压力,并早已完成了养老扶幼的人生义务,我与贤妻自然生活得非常愉快。谁知好景总是不如常的,她的身体渐渐肥胖起来,伴随而来的是毛病迭出。忽然在一个后半夜,贤妻惊呼我醒来,接着她干呕而又吐不出任何东西来,想便又便不下去。我抱着她喘气。等到天明,我伴她请求一位资深的女大夫认真检查,才知道我的贤妻血压高达220,还并发糖尿病。这对我们根本没有一点病理常识的人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特别是对于柔弱的贤妻,如同给她套上了一副残酷的精神枷锁。后来我几次陪伴贤妻住医院治病。暂时康复之后,回到了我们安然的小家,我拉着贤妻在我们的小院转圈圈,慢慢地散步,我只盼望她经过运动锻炼健康起来。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1997年11月6日凌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再也没有唤醒陪伴我46年的贤妻,她静悄悄地永远离别人间,贤妻再也不能回到我们的家了。我顿觉天昏地暗,泪雨倾泻,我失去灵魂,六神无主了。从此,我真的是怕回家。
后来,我希望和儿孙们共同生活,能在与骨肉亲情相处中得到一点慰藉,1999年6月跟随到了儿子们的家中。我只图能吃上一口现成饭,安宁地看书,写一点我爱写的文章,减轻我想念贤妻的痛苦,打发了我这黄昏残年。当初我根本没有考虑过,如今有多少个三口之家,能真正容留还健在的父亲或母亲颐养残年的位置?2005年春节前,我盼望着在春节能与两对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女,三代人团团圆圆,骨肉亲情欢聚上三天。在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我只企求全家七口人团聚三天,只三天啊!也没有能够和谐地相聚而成。我不怪别人,只怪我在贤妻走后再无心治办自己的家。此刻,我只好回到自己早已是空荡荡的公产旧家。因旧家寒气逼人,我被冻成了腰腿疼病,夜间疼得不能卧倒。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万分痛心地感觉到,因为没有了自己的家,才落到了这步田地。于是,我才猛然间意识到,我真的太天真了。我虽做了一生忠实记录人生世相动态的浮浅新闻工作,却对人的心理活动、处世哲理、公私良心一窍不通。我只不过是一名苍老的幼童。凄凉啊!我真的想到了,自杀去追寻贤妻是幸福的。过去,我和贤妻在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家里,能容下儿孙亲情共度佳节。今天,无论在谁百余平方米的大家里,只求三代骨肉七口,过年团圆欢聚三天,都不易,就因我没有自己的家才无权被容纳啊!
孩子们按照伦理道德常规对我说:“我们的家,首先是你的家,然后才是我们的家。”这是一般孝道常识。但我经历世事已是这把子年纪了,即使我“过河不知水深浅”去妄作家长,当代一般的三口之家,谁是主角,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哪个家能有我说话的权力?纵然我不怕回家,我能回哪个家?
为了自我安慰,2005年春节,我给自己写下了《感受世情座右铭》:
芸芸众生万千般,事事如意谁经见?
实录人情书似海,字里行间泪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