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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之胡思乱想

2005-04-29钟志平

山西文学 2005年10期
关键词:先人老百姓鲜花

钟志平

又是一年,又到“七月十五”了。

民间传说,从农历七月初一到七月三十,是鬼门大开的日子。这段时间里,会有许多孤魂徘徊在阳间。七月三十日,鬼门关。

在我生活的城市,俗称这一月的七月十五为鬼节,这一天,老百姓们要祭祀先人。

这个祭祀的日子,在“破四旧”打倒封资修的年代,很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而近些年里,它变得热闹起来。人们不再需要在月份牌上做记号,去特别记它。每年快到的时候,无论是背着手无所事事的人,还是奔波忙碌的人,都会在路边看到兜售冥品的小摊贩,只要你问,他们一准热情地告诉你,再有几天就是鬼节了。这时候,忙碌起来的还有大小媒体和职能机构。家家的一亩三分地上,独门兵器上下翻飞,虎虎生风,一派声势浩大。当然,媒体和机构高屋建瓴,胸襟绝不和挣点小钱的小贩相同。报纸上,社论严肃铿锵,通栏标题“破除封建迷信弘扬科学精神”;电视里,镜头枪一样扫过,慌得小贩们“唰”地揪起衣襟裹住脸,没衣襟可揪的就因陋就简,把头杵在两腿间,说死了不露那个脸;其中,动静最大的是监察大队,拉罚没物品的客货车刚一露头,立刻炸了窝,小贩们胡乱卷起东西四散奔逃,只恨自家不是马儿飞不起四腿。

这是每年都要上演的,今年也没例外。

看网上消息,全国各地好些学校社区和单位,举办了“破除封建迷信,科学文明祭祀”的宣传教育活动。我一个闲人,没机会享受以上正规教育,只好站在自学成材的角度理解这件事情。我以为,宣传并要弘扬的“科学”,落实在行动上,大约是希望老百姓在祭祀先人时,像西方人一样敬献一束芬芳的鲜花吧,文明又礼貌。

哈哈,鲜花是要敬献的。凡西方做派,老百姓羡慕得不得了。穷过以后,突然发现自己咬牙切齿要解放的三分之二,居然是那么一种美不胜收的“水深火热”,他们脆弱地妄自菲薄了。所以,敬献鲜花的事尽管放心。老百姓吃饱了饭,面色红润神情舒朗,神速并且因地制宜地学会了过情人节、愚人节、复活节等等以后,怎么会吝惜给先人敬献芬芳的鲜花呢。但是只敬鲜花,他们心里却不踏实。对于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祗以及耶稣天主,除了信徒和那些有学问的高级人,老百姓们懵懵懂懂。一代一代,小老百姓们听着老老百姓讲玉皇大帝和阎罗王的故事长大,那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神鬼,随着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浸在了骨子里,而不是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皮肤上,“哧啦”一声就可以撕下来了事。

在那些故事里,土地公是离老百姓最近的阴间公务员。他受百姓香火供养,反过来保一方平安。清朝的无垢道人在《八仙全传》中写到,李玄(铁拐李)见那土地满面枯槁,形神憔悴。原来,在该土地治下,出了个妖精白玉夫人,弄得行人稀少,居民远避,香火渐绝,以致土地公生活困难。看,虽然阴阳两隔,却还有你来我往的照应。

铁拐李先生的铁拐头上挂一葫芦,里面装满了仙家至宝,妙用多多。这里但说其中一项,就是葫芦能藏下许多人,作个临时客店。这所圆形大房子里有台子床铺,陈设器皿,一应俱全。凡是人生应用之物,吃的、穿的、看的、玩的,几乎没有一件不备。更妙的是,铁拐先生才想到这广大的几层房子还该有几个工人洒扫收拾,兼司厨灶烹洗之事,一念刚起,眼前便有许多青衣打扮的人垂手持之,另有两个绝美的婢子,一人捧茶,一人持巾,姗姗而前,含笑叫声主人用茶。多么让人艳羡啊。如果把这里的铁拐先生换作王先生李先生,是不是也十分对景?

老百姓就是这样神话自己的土地、神仙以及先人们的。

赎了原罪的西方的先人们,捧着芬芳美丽的鲜花,回到上帝的花园里唱歌跳舞去了。而老百姓的先人们,被金童玉女接到天上的这里按下不表,其余的,等着阎王判官仔细审查过个人档案,然后以档案为依据,善恶报应为准绳,一部分提拔到阴间公务员的位置上享受待遇,一部分打入十八层地狱住监狱,大部分就等着轮回转世了。

老百姓们谁也没有见过,可是又传来传去,说先人们的身体留在了人世,灵魂却到了一个叫冥府的地界。等着转世的先人们住在那里,除了头上少个太阳,也是渴了要喝水,冷了要穿衣。芬芳的鲜花,摆在先人的居室里美化环境挺不错,可是比起开门几般事,油盐酱醋茶,仅仅是个养眼而已。老百姓是含蓄的,也是实际的,许多人一辈子说不出“我爱你”仨字,可立下的风俗,却关照到了点点滴滴。当春天来临,要帮先人们修整经过一冬风雪的屋子(清明)。当秋风刮起,要给先人们送去御冬的寒衣(十月初一)。还有,节日的欢乐也要赋予他们(七月十五)。最最了不得的是,这封建迷信还与时俱进,紧跟人间生活水平的步伐。在老百姓饿肚子的年头,先人们收到的是少量纸钱和烟盒纸叠的银元宝。现在,除了纸钱和金元宝、银元宝,先人们又逐渐收到了金条、传呼、手机、劳力士、洗衣机、电视机、空调机、小汽车、港币、美元等等。港币和美元,想来是为了方便先人们的出境游吧。只是无从查考,冥界的旅游公司是不是也有许多坑鬼的猫腻?

也许有人十分痛恨和藐视这些“封建迷信”,呼唤再来一次“破四旧”,好让它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死翘翘。精神可嘉,但是我要告诉他,他的理想的实现,是多么的任重而道远。这里,我想讲一个故事给他听。

那一年的寒冷来得特别早。母亲已经连续两天夜里出去,又惆怅地回来了。在这个送寒衣的日子里,街上刮起了呼号的风。纠察队员们压低帽檐手提大号手电筒,隐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搜抓搞封建迷信活动的人。这天夜里十一点多,母亲又夹着伪装了的包裹出去了。临走前,邻居冯大娘悄声说,不行就再晚点。我感觉到了诡秘,迟迟不能睡去,随着时间走动,我听到了自己越来越慌乱的心跳。好容易,等到母亲回来了。母亲带回一股冰凉的寒气。我紧张地搜寻她的眼睛。自从稍微懂事,我十分害怕看到母亲悲戚的眼神,那眼神会把整间屋子,把空气,把地板,把桌子,把椅子,把茶杯,把所有的所有都带入悲哀。昏黄的灯下,我看到了母亲红肿的眼睛。但是我又立刻轻松了,因为我发现,那红肿的眼睛深处,闪动着微微的激动而快乐的光辉。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夜晚了,可它深深地嵌在了我的生命里:我的母亲,一个非常爱整洁的女人,头发蓬乱,皱皱巴巴的衣服上沾染了泥土,却一脸兴奋地跟冯大娘耳语:在一堆砖垛子后面……总算送到了。

我的母亲是老封建吗?不是。她曾经是入党积极分子。父亲在“学习班”去世后,作为反革命家属,她的入党要求成了笑话。即便那样,她依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直到有一天,邻居冯大娘说,我梦见老钟了。不管你信不信,都给老钟烧点纸吧。他连洗澡的肥皂也买不起了,跟我借呢。母亲哭了。而我写到这里,也叹息了。一个梦的转述,轻轻的几句闲聊,就把声嘶力竭的口号,堂皇的理论,刷满墙的大字标语,以及气势汹汹的纠察队扳倒了。这是怎样的力量?

你真的不能轻视它的力量。它已经长成老树精了,它有根,有枝,还有叶。无论活得精精壮壮,还是被“破”得病病秧秧,它风风雨雨地活到今天,已经几千岁了。它的腰身粗壮,岂是几百上千人能搂得住的,又岂是发几篇社论,曝一曝光和撵得鸡飞狗跳就能“科学”了的。我看这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的“破除”行为,仿佛是在它身上揪了几片树叶。

某电视台播放了三部曲,首先是老百姓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祭奠场面,然后是消防部门火情警告,最后男主播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人家发达国家的做法多文明。我以为此言差矣。这是不同文化对生命和死亡的不同追问而已。仿佛他家种了一棵胡桃树,他可以唱一出《胡桃夹子》。我家栽了一株粉桃花,我就演一段《桃花扇》。没有优劣之分。

说到这里,您大概明白了,我是想说,这遭人病垢,并下决心要破除的祭奠方式,并不是孤魂野鬼。和人生父母养一样,它是老树精结出的孩子。当人们叮叮咣咣拉开场子,浩浩荡荡抬出十八般兵器,喊声震天杀向那孩子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老树精已气沉丹田羽化身形,将千年功力灌在了孩子身上。

对这个老百姓舍不下,高屋建瓴们又要辛苦讨伐的孩子,在一时半会儿杀不死老子的情况下,还是想个更好一点的办法安置它吧。

夜幕降下来了。

我说,爷爷和姥爷这两个没见过面的亲家,今天晚上是不是见了?

老公说,肯定见了,还高兴地聊呢。

我说,爷爷还乐呵呵地请亲家喝酒呢!

七月十五,鬼的节日。老百姓既然以己度人,选了这么个日子给先人,就让先人们快乐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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