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寻真

黄卫平

站在云梦山通往鬼谷子纪念馆的台阶上，我停住了脚步，任风吹拂着我的头发，还有我的思绪。

有无数个这样的台阶，通向无数个顶峰，惟有这一个我不忍再举步。是惆怅，是失落，是迷惘？

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环境在这样的时候我会造访这样的一个去处而又在这个时候停住了脚步？

中国古代有很多消失的历史，许多消失的历史后来都变成了传说，而许多传说则是真实的史实，等待着后来者的研究考证和发现。而云梦山的这个传说是关于一个历史人物的，这个人物因为长时期的被湮没，应该是一个悲剧人物，或者说是一个悲剧英雄，对他如今怎么评价，史学界仍然是一片空白。

一直想去云梦山寻觅鬼谷子的传说，却是在一次采访后方下的决心，专程登上了云梦山。因为那次采访，云梦乡西良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者告诉我，他自小就在云梦山长大，那时每年云梦山的鬼谷子庙会是最热闹的。他还告诉我，鬼谷子真名叫王禅，一直在云梦山隐居，民间称王禅老祖。这和我读到的关于鬼谷子的史料也有关联，更增加了我对云梦山的神秘感。

登临云梦山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刻。面对夕阳，我站在台阶上，强烈地感觉到这里的晚霞特别得美，像一片片燃烧的霓裳。

蓊蓊郁郁的云梦山在宜君云梦乡境内，主峰高１５３５米，远远望去，云雾漫漫中似有一只虎蹲着，与它比邻的是一道山梁，龙潜藏一般，民间传说云梦山藏龙卧虎，其实说的是鬼谷子在这里隐居最后得道、仙化于此。

踏访从山下就开始了。山下有石锁，一块像古代铜锁般的石头，人们传说这里是通向鬼谷子讲武台的通道，有缘者，石锁开。

那龙一样蛰伏着的山岭叫鬼谷岭，曾经有道观，香火茂盛，亦名道观岭。山岭上长满了橡树，古老而神奇。据说鬼谷子就在这里最后消失，消失在这一片橡树林，这里是他最后安息的地方。

云梦山上最多的就是与鬼谷子有关的名胜，诸如观星洞、八卦阵、鹞子翻身、鬼谷洞、讲武台……等等，一个遗迹就是一个故事传说。

不知始建于何时的鬼谷子庙，如今是修缮一新的鬼谷子纪念馆所在地。

鬼谷子是一个神秘的历史人物，虽然他是战国时“百家争鸣”的重要一家，与孔子、孟子、老子、孙子、庄子、荀子、墨子……齐名，是一位杰出的思想家、谋略家，在“九流十家”中他独树一帜，创立了纵横学派，是战国时纵横家的开山鼻祖，但他的身世，因为他长期隐居和游学，幽居深山，就显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加上汉武帝时“废黜百家，独尊儒术”，鬼谷子的著作、事迹史料留下很少，传世寥寥，连他的真实名姓也无从知道，乃至有人怀疑他的存在，这是鬼谷子的悲剧。种种史料证实历史上是有这么一个伟大人物的，战国时著名的苏秦、张仪、孙膑、庞涓都是他的学生，中国第一部正史《史记》中就多次提到过他，只是大隐无名。唐时学者就说，“周时有豪士隐者居鬼谷，无乡里族姓名”，鬼谷子是以他曾经居住过的地名名号的。后世人为鬼谷子的名姓作过许多考证，唐代诗人陆龟蒙说他“姓王名俐”，五代时后蜀的杜光庭著《录异记》说他“姓王氏”，宋代李昉《太平广记》说他“姓王名栩”，云梦山的传说中鬼谷子姓王名禅字栩，当有一定的根据。

鬼谷子给后人遗留下的惟一一部著作也是纵横家学派留下的惟一一部著作是《鬼谷子》，专家考证这部著作也不是当时的全貌，而是汉晋时人根据资料辑录编纂而成。他的这一部著作如今全世界都在研究，因为它是一部“说术言略”的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研究心理谋略的著作，这在当今无论是商界还是军界，在体育界或者是教育界，在所有要用人育人培养人的地方，都是一部超前和划时代的著作，而它的诞生，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这是多么让国人骄傲的。

遗憾的是，我们对鬼谷子的了解也只是刚刚迈上了一个台阶。

我不是研究谋略的战略家、战术家，我更关心的是鬼谷在什么地方，它与云梦山有什么关系。

鬼谷在史籍记载中国内有好几个地方，有迹可考的比如河南颍阳城、淇县、湖北当阳、安远的青溪、浙江宁波的青溪、山东泰山的鬼儿峪等等，还有无迹可考的，近年又有人考证在陕西的石泉。而此种种，都不在关中，但我相信，真正的鬼谷距离云梦山不远。

最早记载鬼谷的是司马迁，他在《史记·甘茂列传》中说：“苏代曰，‘自淆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非秦之利也。秦王曰：‘然则奈何？苏代曰：‘王不若重其赀，厚其禄以迎之，使彼来则置之鬼谷，终身勿出。”

从此文意看，鬼谷是在秦国，且是在关中。这个苏代是鬼谷子弟子苏秦的哥哥，也是纵横家，对于纵横家鼻祖所居鬼谷在关中，所说当不会有错。那么此鬼谷在关中何处？

唐代司马贞著《史记索隐》云，“鬼谷在关内云阳”；又说“鬼谷，地名也，扶风池阳……有鬼谷墟，盖是其人所居，因为号”。这里所说的云阳在渭北，东南去泾阳三十余里，汉代属于左冯翊，后魏属北地郡，即今铜川市耀州区，唐贞观元年改为池阳县，八年复为云阳，五代至宋一直属耀州管辖，今有云阳镇。这两个不同的说法指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再早一点，也是正史的《隋书·地理志》有“冯翊……有鬼谷”的记载，此处说的冯翊古城，据《读史方舆纪要》考据在高陵，也距云阳不远。此皆大致方位。具体的位置，宋代的《太平寰宇记》记录最为详细，说：“清水谷，一名鬼谷，昔苏秦、张仪师鬼谷先生学，即此谷也”。此清水谷在耀州与三原的接壤处，所流清水发源于耀州，南流入三原，距云阳也不过十数里路。

云梦山应该距离关中鬼谷不远。河南的伊阳、淇县，皆云有云梦山，陕南的石泉有云雾山，说是鬼谷子隐居或者教书授徒之处，不免去之太远。宜君的云梦山，本来是属于同官县的，１９６５年方割属宜君。同官县和云阳在唐、五代至宋，都同属于耀州管辖。可以想象，鬼谷子在教授出了孙膑、庞涓这样的军事家名徒以后，就从鬼谷走向了更深的大山深处，去寻找属于他自己的梦了。

那一座大山就是云梦山。

在云梦山让我心跳的，是我们在这里发现了唐代以前的造像碑。一共是两块，都是文字剥落，不可辨认卒读，其中的一块，造像还很清晰，看佛像的形态神情，应该是在北朝。这是文字记载上所没有的。造像碑发现的意义是可以证明在那个时代开始，云梦山上就有古人文化的足迹，而且是与宗教有关的，也许与鬼谷子有关。

中国最为有名北魏造像碑中一座的《广武将军碑》，最初就是在宜君被发现的，后来被移入了仓颉庙，如今是西安碑林镇馆至宝之一。这个碑的发现当距离云梦山不远。

我们还发现了一些残碑断碣，有的片言只语，不可解读。那些残石是上世纪中叶那个特殊年代的残留物，这些石刻文物必然和云梦山、鬼谷子有关。可惜，这些宝贵的资料被岁月吞噬了，被风尘掩埋了，人们无法知道那些资料属于哪个年代，也无法知道云梦山究竟还有多少与鬼谷子有关的掌故，它的过去、它的后来、它的变迁，我们都一无所知，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历史档案密码既然已经丢失，就再不可能破解。可以这样说，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让鬼谷子销声匿迹，而那场文化灾难又让云梦山毁灭了历代遗留下的痕迹。

从那个时候开始，云梦山藏进云雾之中，鬼谷子也凝固于一个历史的台阶，从此不再与外部世界相通。

探索的脚步每迈出一步都是很艰难的，但我还是期待还历史以真实，期待着撩起鬼谷子神秘的面纱。

那一切的秘密，或许就在云梦山中隐藏着。

站在台阶上，我苦苦思索着台阶，有些台阶是很好登攀的，人们可以一鼓气登临，有的台阶却难于行路，每上一阶都会让人付出艰难的代价。

台阶是一个高度，生命的高度。人生也是从一个台阶走向另一个台阶——另一个更高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