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歌(外一篇)
2005-04-29刘路
刘 路
青少年时代形成的思维惯性——我总是同伙中年龄最小的——而今每每受挫。我常常惊悚于周围一大堆同事怎么都是比我小的?饭局上,最重要的那个座位无疑非我莫属,外出乘车,最舒适最安全的那个位置总是给我留着。在虚荣心得到些许满足的刹那,我悲伤地意识到,天哪!我已到了受人尊重,被人关照的年龄。
生于新政权诞生前最黑暗的黎明,经历了共和国年轮的全部风雨。
这叶扁舟,在少年时代,是欢快、矫健、轻盈的,它充满了求知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从小学到初中,虽然永远饥肠辘辘,虽然衣服上打满补丁,但心灵世界春光明媚。那份清冽,那份畅亮,至今想起,仍如在童话之中。初中毕业前,硬是把学校图书馆的近万册图书读完了,书籍中演奏的,是传统道德,传统文化,传统价值取向的交响,是对自然、生命的敬畏与感恩之歌,是兼济天下,宁折不弯,挺胸做人,埋头做事的强劲旋律。
青年时代苦涩的十年至今仍像梦魇。在离高考尚差十天的那个傍晚,广播宣判了上大学终成泡影。在那个被说成广阔天地的关中农村,我过着郁郁寡欢的日子,我静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孤苦吞噬着灵魂。当每天面对夕阳的时候,我送走的,是自己人生的黄昏。带着世事洞明的心境,我那么强烈地厌恶花样迭出的政治把戏,厌恶溜须拍马的政治口号。我知道,在一种社会潮流面前,个人的力量多么渺小,任何反抗都是飞蛾扑火,徒劳无益。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地搜寻破“四旧”时劫后余生的各种书籍,就着小油灯,无任何功利目的地阅读,以排遣郁闷,填补空虚。当然,那十年,也有几次升迁的机会,但那是要用卑躬屈膝才能换到的,对不起,我压根儿不会这种交易,我得倍加守护仅存的自尊。否则,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了。我看到的是,过去读过书籍上描绘的全部丑恶,都不抵现实生活于万一。那些冷酷的政治原则的车轮从我心头碾过的时候,我的向善之心、悲悯之心、济世之心,反而被碾得更加坚实。
废弃“万岁”,举出“小平您好”的标牌,正抒发出我对邓公炽热的情怀。恢复高考后的首届考生,不经意地成为陕西省语文“状元”,如今,那张几乎满分的试卷,仍静静地躺在我的档案袋中,显示着我人生中曾经达到的高度。在耽误了整整十年之后,我终于旧梦重圆。青春作伴,生命如歌,大学毕业之后,我那么强烈地向往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如今,我教过的毕业生已整整二十届,也浪出了不少唬人的名份和头衔,但是,我最清楚自己的斤两:你是一个普通的人,平凡的人,平凡的人就不要妄想做大事,成大器,否则就要出丑。弯榆长在贫瘠的山野,它木质顽劣,难得成为殿堂之材,但它并不因之放弃生长,并不因之失去对自己的敬意。这敬意来源于尊重人,理解人,宽容人,帮助人,死不改悔地忠于事业,忠于友谊,忠于爱。
且行且歌。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其间有春风杨柳,也难免有荆棘和坎坷。顺境不可张狂,逆境也无须丧气。生命的本质是快乐,要让歌声一路陪伴,“无论是东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1961年早春:永难忘却的记忆
我们学院亦是作家的教师朱鸿一次与我闲聊时感慨:如果说人一生有三大不幸,那么人一生也有三大鸿运,即:少年时代遇到一位好父母,上学时能遇到一位好老师,工作之后能遇到一位好领导。话音一落,我便立即想到了任义令老伯。我坚定地认为,同窗任超有这样一位明大义、有大气的父亲,是三生之幸啊!
第一次见到老伯,是在45年前。
那是一个饥肠辘辘的年代,是肚子装得再多也感觉不到饱的年代,在细柳中学两层木阁楼的学生宿舍一层,我们初三·二班的男生全住在一起。那天,肯定是一个初春的早上,同学们都出操去了,我缩在被窝里,不想起床。当然,理由也许早就编好,比如肚子疼之类。
朦胧中,我感觉有人推门走进。我判断,也许是班主任蒿树功先生,他对学生管教总是很严的。曾经有一次,熄灯后,他闪身走进宿舍,就势躺在门口那位同学的铺上,自然,我们“卧谈”内容被他一网打尽。
我屏住呼吸,等待被抓,脑子急剧地转动,编排不出操的理由。
来人摇了摇我,我能感到他带的一股寒气。当我判断出是一个陌生人时,便翻身坐起。
他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壮年人,一身对襟黑棉袄,腰间系着腰袋,手里提着一个布兜,个头挺拔,头上冒着热气。声音洪亮:
“哎!这娃!俺宽余就是这个班的吧!”
我连忙说对着呢,我知道宽余是任超的小名。我们都是班上年龄最小的一拨。我连忙穿好衣服,让他坐在床沿上,陪他说话。告诉他,任超上操去了,任超和我好。说话间,他在布兜里掏什么,很快,他掏出一方锅盔,直往我手里塞。嘴里还说着:“鸡啼时烙的,怕还热着,俺娃先吃一块!”
老人的憨直,率真,乐和,是无法拒绝的,还有那锅盔的香味,都使我不能推辞。
这是那种扁豆麦面烙出的饼子,出锅不久,温热尚存。酥、筋、薄、脆。特别是那股豆香,简真沁人心脾。我吃得狼吞虎咽,噎住了,直打嗝。想想,那年代,谁的肚子能装几颗粮食,谁不是被瓜草代搞得面目浮肿?这块饼,简直就是天上掉下的美味佳肴了。下来的情况,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任老伯起了大早,踏着早春的寒霜,来给儿子送馍的,我只知道1961年早春的这个早晨,我吃了世界上最香的一块烙饼,它在我的记忆深处存活了几十年。这些年,我走遍国内外,也吃遍国内外,但没有任何吃食能与这块烙饼相比。当然,这些年里和任超一起进餐的机会也不少,我吃过任夫人做的臊子面,麻食,吃过任超特意安排的鲸鱼沟丁丁面,我承认这些都是美食,都吃得我大腹便便,但,它却不像那块烙饼给我印象深刻。
以后,我与老伯多次相见。每次,倾心叙谈,我都要提到这块烙饼,老伯说他早忘却了,不过他说过这样一段话让我铭记在心:“同窗三载,有五百年的缘分,你们是孩提之交,都是灵醒娃,往后都要把公事看重些!把大(音堕)人看重些!”
我感念老伯!感念已离世三载的老伯!感念这位大气,轩昂的农民老伯!从他身上,我懂得了,智者,仁者的胸襟,是怎样的宽厚和博大啊!它与出身、职业、学历等等,是没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