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的故事
2005-04-29刘忆龙
小时常听人讲:“西安有个钟鼓楼,半截插在云里头”。那时在我们孩子们的眼里,它们的确显得高大而不可攀。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钟鼓楼周围已是高楼林立,与这些丛立蓝天的现代化建筑相比,它们就显得低矮多了。然而不管怎样,它们自古以来就是西安的象征。尤其是钟楼,只要人们提起它,就如人们提到天安门,都各自代表着西安和北京一样。所以说各个地方都有各地的象征。虽然时代变化了,而它们的形象几乎是改变不了的。当然时代变化了,也会影响到人们思想的变化,这就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长期生活在农村乡下的二舅。
说起西安,人们自然会想起“钟楼”。
说起关中富裕的县来,人们自然就会道出:“金周至,银户县……。”
钟楼的谐音为:中楼。意为中间的楼层。周至的谐音如走了调就成了尻子,指屁股。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舅是山里人,前半生很穷。因为穷:从未念过书、不识字。也未看过病、吃过药、打过针。更未走出过山外;甚至连县城也未去过,更不要说是被乡下人称之为省城的西安了。
那年,二舅真的病了,被母亲接到西安。第一次进省城西安,第一次看病。二舅才第一次走出山里,见到了大世面。
那时,我们家就住在离钟楼很近的南大街,当时的人民医院也设在离钟楼很近的南大街粉巷。这为二舅看病提供了很方便的条件。没想到也闹出个笑话。
那天,二舅自己去医院看病,在医院一楼的门诊部看完,老医生给了个处方对二舅讲:“打两针就好了,打针去!”
“在哪里打!”二舅问医生。
“到中楼去打!”医生回答了二舅。
二舅虽从未到过西安,但对“钟楼”的名字早有耳闻。何况这次到西安第一天出门就看到了钟楼。他将“中楼”当成了钟楼。
二舅拿起处方,装进口袋,出了医院门直朝钟楼方向而去。好在不远,相距医院约二百公尺,不一刻便到了钟楼底下。二舅左顾右盼不知在何处“打针”。那时人们有个习惯,“有事找警察”。二舅就跑到马路中间执勤的警察那里问:“同志,这要打,在哪里打?”二舅的山里话从来都有讲的很简单的习惯。警察忙于指挥车辆,听到“打”,以为是要打电话,找邮电局,正好邮电局在钟楼的东北角,用手朝邮电局一指说:“大叔,在那边打!”
二舅以为找到了“打针”的地方,又不识字,走到了门口,径直进去。里面厅内很大,人来人往。“在这里啥地方打”二舅心里想。找过来找过去,东张西望,不知怎么打法。就去问服务台上一位服务员女同志。
“女同志,问一下,在哪里打?”二舅用简单的山里话问。
“你要往哪里打”服务员以为打电话,反问二舅。
“往尻子(谐音:周至)打!”二舅的山里话发音将“尻子”变成了周至。
“往周至打?去!就在那里打!”服务员用手指着一个小房间。那时打电话,邮局内的电话间一人一间,幸亏一间没有人,二舅便开门走了进去,将门拉住然后将裤带解下往肩上一搭,裤子直脱到膝善以下用双手提着,单间小又不能躺下,只好弯腰站立屁股朝外撅着等待,心里想:“城市就是洋活(关中农话:不土)连打针都是一人一间房子,和农村不一样!”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未见动静。这时外边一个小伙子因要打电话已等了很长时间,将门拉开,见二舅站立,屁股朝外,裤子拉到膝盖以下,大吃一惊,以为碰到了疯子或神经病患者。便用脚面朝屁股“啪”踢了一脚叫道:“打完了快走!”
二舅一听“打完了,快走”,便将裤子提起,系上裤带走出了电话间,心里想:“打针原来是这样,一点也不痛,就像尻子被拍了一下。”哼着当时秦腔《沙家浜》里八路军伤病员的小调回到了我家。
吃饭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二舅给我们讲到了今天看病打针的经过,开始我们全家人听不明白,听到最后,笑的大家前俯后仰,喷饭而出。
“医生让打两针,还有一针,明天再去打!”二舅说完,还搞不清我们笑的原因。
第二天,我将他亲自送医院看病,直到给他打完了针,他才明白昨天是一场误会,不由得自己笑了起来。
过后,我已上学的儿子,一见到二舅就唱起了一首很有西安方言的顺口溜:
稼娃进城喝油茶(西安话:稼娃,农村人)
嘴一张来没门牙
帽子一卸光光(西安话:sa指“头”)
口袋一摸没有戛(西安话:ga指“钱”)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没有改革开放年代的事了,直到改革开放后,二舅曾多次进西安,但不是看病打针,而是为了农村的企业发展。但每次到西安的“文明化程度”表现,与第一次进城“打针”判若两人。
70年代末,改革开放初期,二舅从山里到西安住在我家。来以前村里乡亲们对二舅讲:“听说你外甥当了大官,你也去找找,给大家想想办法!”已当了村长的二舅,这次是为了家乡如何脱贫致富而来的。
那时,我在市外事局是个科长,妻是医生。二舅的到来,无形中给我们久住城市的人带来了家乡的乡土气息。
那天,将刚下车的二舅接回家吃饭时,二舅嘴里就嘟囔个不停,说:“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妻以为饭菜不合他的口味,问:“吃不惯?”二舅说:“不是!”我说:“那是——”二舅讲:“从车站到你家,一路上看到很多女娃都不穿裤子,露着二条光腿,让人都不敢看!”全家人听后都笑了。我讲:“那叫迷你裙。”二舅听不懂,眼睛睁得像两个大鸡蛋。妻说:“都改革开放了,你还奇怪?”这话二舅听懂了,就说:“这要放在我们山里,这些‘开放的女娃都没人敢娶了!”我笑着说:“二舅,你刚来,慢慢就会明白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二舅不仅使我们增加了很多见识,而且也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欢乐。二舅看到我们全家人刷牙,才知道这样可以保持牙齿的卫生和洁白,竟然也让我给他买了一套牙具,照着我们的样子每天早上也刷了起来。第一次刷完牙,就对我说:“这白白的东西咋这样难吃?”我才知他刷牙时,竟连牙膏也吞进肚里去了。我笑着说:“那叫牙膏,不能吃,刷时要吐掉。”他却说:“我还以为吐了怪可惜!”
那时在外事局院内有一个公共厕所,经常见二舅去厕所时就在花园里拾一个土块,时间长了,才知二舅大便完用来擦屁股。被我发现后对二舅说:“城里人用纸,不用土块,那不卫生。”二舅说:“在农村方便,也习惯了!”我说:“不信你试试,还是用纸好!”果然,二舅用了几次纸,就改掉了此陋习。并对我说:“到底还是用纸舒服。”二舅的文明化程度也在不断进步。
当然也有改不掉的毛病。那时我们家卫生间已是现代化的坐式马桶了。二舅虽对此赞不绝口说:“比我们农村家里的厨房都干净!”但他却不习惯用,坐在上边竟然拉不出屎来。没办法,只好跑到院子里公共厕所蹲起来大便。白天好办,但半夜三更就不方便了。我对二舅讲:“你坐的时间长一点试试!”有次,二舅大便时竟然坐了一个多小时,不仅拉不下来,而且没想到全无了“便意”。二舅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蹲了多半辈子,坐下屎就下不来。”我想,这也难怪,可能是一坐一蹲条件反射的缘故吧!也就不勉其难。但为了解决二舅晚上方便问题,便只好在卫生间放了二个高于坐式便池的方凳,每次二舅大便时,便将方凳放在坐式便池两边,一边一个,蹲在上边,才解决了二舅的大便难题。看来现代化意识得有个过程。
有天,二舅从街上回来,一进门就高兴地对我们讲:“没想到城里就是好,要啥有啥!”妻说:“看把你高兴的,买了啥好东西了?”二舅从提包里取出举过头顶抖了抖说:“你们看,好东西!”我一看竟是乳罩,奇怪地问二舅:“你买这东西干啥?这是乳罩!”没想到他认真地说:“你们不懂,这很实用,我就是买的驴罩(谐音:乳罩),驴磨面时,要戴上蒙住双眼,否则就转昏了,你们城里人不用驴磨面,就不懂。”我们才听出二舅将“乳罩”当成“驴罩”。笑得我和妻差点贫了气。笑毕,我问二舅:“人家卖给你?”二舅讲:“我看挂在商店柜台上就想买,叫了几声女服务员,人家竟不搭理,我火了,大声问:你这东西卖不卖!”服务员说:“这是乳罩(谐音:驴罩)你也买?看你就是个农民!”我说:“我要买的就是驴罩(谐音:乳罩);农民咋了。农民就不能买东西了?”并弯下腰低着头,围着服务员在她脚下寻找了三圈,弄的服务员莫名其妙,奇怪地问我,“你寻找啥?”我说:“我看你先人是不是埋在这里!”就和她吵了起来。后来围观的群众说老汉愿意买,你怎么能不卖给人家?才买了回来。听着二舅说的经过,让我和妻忍俊不禁。二舅说完又夸奖说:“没想到你们城里人手艺这么巧,做的这‘驴罩都比我们农村人用黑布做得好!”我这才想起二舅从不识字,而且山里人的方言土语,将“乳罩”听成“驴罩”,或将“驴罩”说成“乳罩”了。
我笑着给二舅解释说:“这是乳罩!”二舅说:“我买的就是‘驴罩!”我说:“这个乳不是那个驴,是女人的奶!”二舅听后一愣,才恍然大悟,拍着脑门说:“咋叫了这么个洋名字;就叫个女人的奶罩不就明白了吗?”妻说:“这样叫让人难听死了!”二舅说:“‘南()”听总比‘北听好,叫个‘乳罩就好听了?”二舅的说法又让我们笑得前俯后仰。等我们笑完,二舅又说:“不过这女人的奶罩驴也能戴,总比蒙个黑布好看。”说得妻在一旁像关公似的成了个大红脸。
为了二舅山里乡亲能早日脱穷致富,我们没有少跑路,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开发项目和办法。那天是星期天,一家人正在家里闲聊,在外事局工作的外国友人史密斯夫妻,抱着三岁的孩子急匆匆地跑到家来找妻,说:“孩子病了,拉肚子止不住!”让妻给找点药,妻找遍了家里都没有。又是星期天,医务所不上班,妻正在犯愁时,二舅问明了来意说:“我这里有!”又对我说:“你问问大胡子和高鼻子,娃拉的屎是黄的还是白的?”我通过外语问后给二舅讲:“他说屎是黄的。”“好,让他们等一下!”二舅说完就到了后边厨房,不一会就端来半小碗汤,让孩子喝了,并说:“保险没问题,一会就好了。”我告诉史密斯夫妻后,他们道谢告辞。妻怀着疑虑的目光问二舅:“你这是啥药?能治好!”“保证能治好,这是我的祖传秘方。”二舅说。我夸二舅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不一会大胡子史密斯又跑来道谢说:“孩子拉稀止住了。”并用中国话,竖起大姆指对二舅连称:“老先生,神药神药!神药!OK!Thank you!”史密斯走后,二舅问我:“大胡子说‘我考、‘三点油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说你好,要谢谢的意思。”没想到二舅说:“好了才给三点油,给上三斤油还差不多!”让我大笑不止,我问二舅:“到底是什么药,这么灵?”二舅说:“是个土办法,我们山里穷,牲口有病,就用酸石榴皮放点糖熬,如拉的屎是黄色的放红糖,拉的屎是白色的入白糖,不仅对牛、羊、猪、马、驴有效,而且对人治拉肚子也一样灵。”我听后才知道这么简单,庆幸外国友人不在场,否则用治牲口的药给他孩子喝,有失大雅不说,还会弄出个“破坏国际关系”问题。无怪乎二舅刚来时给我们带的山里土特产有酸石榴,我们吃后将皮都扔了,而二舅又悄悄拾起来,晾在后窗台上,如今却正好派上用场了。
妻是医生,在一旁开玩笑对二舅说:“你有此秘方,还怕发不了财!”二舅说:“山里满山遍地都是石榴树,因为穷,人们都将石榴皮当柴禾烧,太可惜了!”
我说:“如果在你们那里建个制药厂,就地取材,生产此药,乡亲们不就富了?”
“哎哟——”只见二舅又将脑门一拍说:“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二舅似乎发现了金元宝,忽然来了兴趣,甚至与大家又议论到将来要冲出中国,走向世界!最后又谈起了给药起个什么名字。妻说:“要创名牌,得有个正宗的名字,总不能叫酸石榴皮加糖水!”
已上初中的儿子说:“有个药叫‘止咳露,我给二舅的药起个名字叫‘止屎露。”
“去!去!去!哪有这样叫药名的,还不把人吓跑了”二舅说。
妻不愧为医生出身。妻说:“叫‘便正宁好听,其意思就是大便能真正安宁。”
“不行!”二舅又说。
我忽然来了灵感,说:“石榴历来被称为仙子,再用红糖、白糖,就叫‘仙子红白汤好听!”
“不行!不行!”二舅直摇头。
大家都想听二舅的,我说:“那你给起个药名,看看你的水平?”
二舅不紧不慢地说:“我常听你们城里人将去厕所叫去‘一号,我看叫‘一号宝咋样?”
“好!”妻说。
“妙!”我赞。
“高!”儿子欢呼鼓掌。
没想到二舅一个药名,石破惊天,让人刮目相看。
第二天,二舅便再也呆不下去了,要急着赶回山里去,再留也留不住。当我们送他上了火车,火车启动时,他头伸出车窗外,对我们喊:“我回去就和乡亲们商量建药厂的事!”看到二舅为乡亲们致富操劳的迫切心情。我的眼睛有点发湿……
五年后,二舅创业成功了,不仅自己富了,还带动了家乡的群众过上了小康,所办的药厂生产的“一号宝”,不仅在国内畅销,而且还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被人们称为“神药”。当然这几年,二舅只要来西安说是我们家的常客。虽然还曾闹过很多笑话,但有一件事却让我们全家感动,难以忘怀。那是九十年代中期,外国一家公司来我国洽淡贸易,到西安来找我的却是已回国的史密斯先生,如今已是代表团的团长,他说明来意是专程为当年治好他儿子病的神秘药方而来,其意是想购买此药方。愿出高价,我便打电话把二舅叫到西安,二舅来后见到史密斯,才想起当年给他孩子治过病。我当翻译便将外国代表团想购买药方的意图讲给二舅,并说:“他们愿意出1000万元美元!”谁知二舅听后却不为钱所动,说了一句家乡的土话:“锤子(陕西方言:指男生殖器)!”祖传秘方哪能说卖就卖,我们祖先都是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怎么还能卖给外国人?!我将二舅的意思翻译给史密斯后,史密斯却说:“你们中国人讲的‘锤子是什么意思?”我只好说“这是他老人家把你们称为‘亲爱的的意思。”史密斯连说:“谢谢!谢谢!”二舅听后和我们同时大笑起来。最终经过洽淡,达到了引进外资,建立一个中外合资的现代化制药厂。二舅理所当然地当上了董事长。有二舅的话讲:“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将药方卖给他们,我不是就成了卖国贼了吗?!只有用外国人的钱为我们办事,这才是爱国!”没想到文化程度不高的二舅,有如此的见识,让我们全家为之敬佩。
那年已七十多岁的二舅再次来到西安我家,我的孙子也给二舅编了一段顺口溜:
尻子坐的桑塔纳,
光带的是假发,
打电话用大哥大,
人称农民企业家。
……
刘忆龙 男,1943年生于陕西临潼,出版有长篇小说《爱情岁月》,随笔杂记《另一种性感》等100余万字,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