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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之一的欢乐

2005-04-29王秀梅

清明 2005年2期

王秀梅

1

黄周在聊天室里看到一个名叫欢的女人。

黄周当时就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他看了一下屏幕右下角的计时器,当时是晚上十点整,黄周开始向这个名叫欢的女人发出了聊天邀请。黄周这个晚上使用的网名叫“傻子等花开”,跟“欢”聊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欢”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她说,傻子,你师弟们来了。

黄周看了看在线名单,里面出现了一个“不傻不爱”和一个“傻死算了”。黄周笑了笑,对“欢”说,等着吧,再过十分钟,我的师弟们会更多。

“欢”说,这么自信?

黄周说,不信换个名字试试。黄周当场换了个“花花剑客”的名字,不久,在线名单里就出现了“花花刀客”和“花花枪手”,“欢”发送了一个笑脸,说,无聊男人可真多。

黄周有些沾沾自喜,在聊天室里他一向都是被模仿的对象。他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十点二十了。黄周从电脑桌抽屉里拿出一张A4打印纸,一边运指如飞地跟“欢”卖弄嘴皮子,一边数了数纸上的电话号码,十九个,“欢”将是第二十个。

这是黄周几天来的战绩,这十九个女人都在跟黄周聊天不超过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心甘情愿把手机号码留给了黄周。那些天黄周被所向披靡的胜利感觉弄得超常兴奋,他变得越来越饶舌,把汉语组织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是黄周不愿意告诉那些女人他是个作家,他顶多告诉她们他是个文人。

然而,黄周保持了十九个号码的骄傲战绩却在“欢”这里被终止了。接近十点半的时候,黄周开始着急了,“欢”没有任何想把自己手机号码留给这个陌生人的迹象,她对黄周的请求无动于衷。

黄周眼睁睁地看着计时器完成了29到30的最后一跳,他说,你这个终结者。“欢”说,你说什么?黄周说,我说,你是个终结者。

带了种雪耻的心理,黄周没有像以往那样,要了女人的手机号码就逃之夭夭,这次他跟这个终结者耗了三个小时。凌晨的时候,黄周总算小有收获,他知道了如果他想去找欢应该去什么地方找,这个收获安慰了黄周。三个多小时的聊天使双方都感到了一些疲惫,于是他们鸣金收兵。

2

黄周一周后才实施了自己的计划,带着女朋友林小杏去了欢的服装店,确切地说,是内衣店,欢开了一间内衣店。

其实黄周第二天就想去看看这个名叫欢的女人,但是他克制了这种欲望,这个女人已经终止了他对女人们所向披靡的俘获历程,他心里有些隐隐的不甘,他想耗耗这个女人。

但是见到欢的时候,黄周却发现他的目的并没有得逞,在他这里可能是某种目的,可是在她那里,什么都不是,欢似乎已经忘了他了。他是在把林小杏赶到试衣间之后向欢介绍自己的,他笑着对欢说,你好终结者。然而欢并没像黄周想像中那样欢喜,她微微皱了皱眉说,你说什么?黄周感到有些受伤,以往他在聊天室里一直是女人们追逐的对象,她们缠着他,向他要他的电话,住址,而这个名叫欢的女人在三个多小时的聊天里根本就没有这些想法。黄周经常去的聊天室名字就叫女过三十,很俗,一看就知道是寂寞少妇的集中营。

这个时候林小杏在试衣间里高声叫,黄周,过来一下。黄周有些窘,他看了看欢,欢若无其事地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黄周匆忙走到试衣间门口,林小杏已经把门从里面推开,招手让黄周进去,黄周看了看逼仄的空间说,不进去了,又扫了一眼裸着上身的林小杏,及她胸前围着的一条紫罗兰色胸罩,说,挺好的,不用看了。

林小杏出来以后在镜子前面扭了几下身子,欢跟过去帮她整了整肩。黄周站在后面看着这两个女人,她们明显不同,欢年龄大,有沧桑和风尘感,而林小杏年轻有活力,有不谙世事的可爱的愚笨。

林小杏照了一会儿镜子,看了看隔着外衣透出来的胸罩效果,回过头来征求黄周的意见,黄周说,挺漂亮的,买。

林小杏去试衣间脱胸罩的时候,黄周抓紧时间问欢说,你叫什么?欢说,李欢。黄周又说,电话?李欢从收款台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不看黄周,看试衣间,等林小杏从里面出来了,把名片递给林小杏,说,欢迎下次再来。

出门之后,黄周抬头看了看,店的名字就叫李欢。他想这真是个特别的女人,他还没见过有全名全姓这么给自己店命名的。

买了新胸罩的林小杏显得很高兴,黄周也不由自主有些高兴,正好是星期天,黄周想,何不跟林小杏做一次爱呢。黄周有些日子没做了,他先是赶了一个电影剧本,后又在聊天室里泡了几天,算起来有半个月了。黄周跟林小杏在外面吃了饭,然后在半路上找了一个自动投币机,弄了两个安全套,就坐上公交车径直往家赶。

回家之后林小杏说要先去洗洗,但是黄周不让,他急吼吼地拽住林小杏,扫视了一遍客厅,决定就在沙发上做。林小杏挣扎了一下,说,逛了一上午街,有味儿。黄周说,都老夫老妻了,不怕。

林小杏就脱了衣服在沙发上躺下来,黄周把自己刷地覆盖到林小杏身上,腾出一只手来把安全套送到嘴边咬开包装袋。

黄周做了很长时间,做之前他以为,他跟林小杏都经过了在街上和公交车上的充分酝酿,会做得激情澎湃,但是事实上这一次跟以往并没什么不同,由于彼此的过分熟悉,他酝酿和想像中的那种情欲并没有来到。黄周换了个姿势,但是高潮依旧迟迟不来,林小杏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她摸到了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平静地调换了几个频道。

完事之后黄周已经累得昏昏欲睡了,林小杏起身去了卫生间,他哪也不想去,就躺在沙发上飞快地睡了过去。

3

黄周在网上寻找了几天李欢,但是没找到。最后他干脆改了个“寻找李欢”的名字,立刻就有很多名叫“我就是李欢”、“李欢来了”之类的女人找上来,黄周觉得没什么意思,跟她们贫了几句就下了。这样过了几天,黄周把电脑桌抽屉里那张写满手机号码的A4打印纸扔了。他没有丝毫留恋地把那张纸揉成了一个纸团,扔到了垃圾桶里。

黄周想,一段日子结束了。

他真的不想再上网了,表面看来上网是对写完一个电影剧本的犒赏,而实际上,似乎只是为了认识一个李欢似的。

然而,认识了李欢也并没让黄周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几年以来黄周就是这么过的,写东西,跟林小杏做做爱,尽管跟林小杏之间没有什么激情,但也没想过这种生活还会发生什么改变。说实话,李欢是一个容易让男人心动的女人,她长得很美,皮肤很白,神情里有几分淡淡的忧郁,这些方面比较符合黄周的审美观,以往他多次在小说里描写过这种类型的女人,他觉得这种女人有一种神秘感,比清汤挂面式的女孩更能打动男人。

但是李欢是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女人,黄周警告自己说,你只是因为在她面前受了挫,因此才萌生了对她的一点好奇而已。

在接下来的一个中篇小说里,黄周用上了李欢的名字。他尽可能地按照李欢的样子塑造小说里的女人,并让自己跟这个女人逐

渐发生着感情。黄周喜欢用第一人称。他虚构了几个跟女人见面的场景,在虚构的过程中,黄周开始想像某种真实,为此他萌生了给李欢打电话的念头。

后来黄周给林小杏打了个电话,林小杏说她在旅行社的中巴上,要去火车站接一批客人。黄周问,时间赶趟吗?林小杏说,还行。五分钟后黄周就在窗户那里看到了林小杏他们旅行社的中巴开进了小区,林小杏从车上跑下来,噔噔噔地跑上楼。

黄周把门关上,就去扯林小杏的衣服,林小杏剜了他一眼,说快点,黄周就快手快脚地把林小杏弄到了床上。这一次做得非常酣畅,从林小杏进门到完成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十分钟,但是两人都十分满意,林小杏精神愉快地小跑着去了卫生间,黄周长吁了一口气,觉得神清气爽。他跟林小杏好久都没这种感觉了。

林小杏去卫生间期间,黄周打开了林小杏的包,他轻轻拉开拉链,把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捏出了李欢送给林小杏的那张名片。他想把名片放到裤兜里,看了看自己一丝不挂,就把它暂时压到了电话机下面,然后点上一支烟。

林小杏脸色还是绯红的,她很久没这样了,黄周眯着眼在烟雾里看着林小杏,他发现她穿着在李欢店里买的那件淡紫罗兰色的胸罩,黄周想,今天他们做得很好是跟李欢这个女人有关的,林小杏穿了这件新胸罩看起来心情非常好,女人总是容易被一件漂亮衣服带动起情绪来,而他自己呢,黄周清楚地知道,是因为他刚才在写小说的时候,李欢一直在他的想像里,她掩藏在女主人公的背后,调动了黄周的情绪。

黄周从电话机下面取出李欢的名片,想了想,用手机给李欢发了一条短消息,说,欢,为什么不上网了?——傻子等花开。

黄周发现他真的是非常喜欢李欢这个名字,李是上下结构,欢是左右结构,李是三声,欢是一声,这样的两个字组合起来,李欢,叫起来是十分顺畅的。在给小说主人公取名字的过程中,黄周逐渐总结出了字与字之间的最佳组合方式。而欢,单纯这一个字念起来更是效果奇佳,并且跟这个女人的沧桑和风尘感十分适合。黄周试着轻轻叫了一声,欢,他觉得他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揉了一下。

接下来,黄周开始了心神不定的等待,但是他的手机一直在玻璃茶几上静默不动,李欢看起来没有回复的打算。

这个晚上黄周有些失眠,他不太清楚他是因为现实里的李欢还是因为小说里的李欢而失眠。他在睡前又写了大约两千字,他频繁地在小说里使用李欢这两个汉字,他的故事进行得很顺利,也许这导致了他的失眠,他写得有些兴奋。

4

中篇写得很快,黄周很久没这么酣畅地写东西了,完成最后一个字后,黄周把电脑关了,跑到卫生间好好冲了个澡,刮了刮脸。

他给林小杏打了个电话,林小杏那边很嘈杂,说现在在长岛,估计要在那里住上几天。天气正在向着夏天行进,每年这个时候开始,林小杏都要带着旅游团去岛上体验渔家生活。

黄周无事可做,找出李欢的名片,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看,之后又给她发了一条短消息,说,我是傻子等花开,你打算什么时候理我?

李欢马上回了短消息,说,如果没事到我店里来一下吧,越快越好。

黄周跳起来就往门外跑,他心里有些激动,不知道那个有些冷漠的女人为什么突然对他改变了态度。黄周心里有着很多想像,到了店里才发现,李欢正跟一个老男人纠缠不清,确切地说,是老男人在对李欢纠缠不清,他也称呼李欢为欢,这让黄周感到有些恼火,他看了看李欢,李欢正用一种求助的眼神看着他。

黄周跨上前揪住男人的衣领就把他从李欢身边拽开了,他闻到男人身上有浓重的酒气。男人因为喝多了的缘故,被黄周一拽就摔了出去,跌倒在大街上,黄周对他喝了一声滚,他悻悻地爬起来就滚了。

李欢看起来很疲惫,她坐在椅子上不停喘气,脸色惨白。黄周倒了杯水递给她,问,讨债的?李欢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这个时候黄昏到来了,李欢站起来准备关店门,黄周帮她把沉重的卷帘门放下来,锁好,站在大街上,对李欢说他想请她吃饭,李欢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就在这个晚上,黄周跟李欢发生了关系。他们之间的事情似乎来得很突然,中间没有任何过程,男人女人之间应该有的那些挑逗和勾引,半推半就,欲拒还迎,所有手段全都没派上用场。起初黄周以为他们只是一起吃个饭而已,他们要了一瓶张裕葡萄酒,开始时喝得很慢,李欣在酒里加了冰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后来就不加冰块了,他们约定三口喝光一杯。

到底是因为什么呢,黄周不知道,他跟李欢只喝了一瓶红酒,两人就似乎都醉了,黄周把李欢送回家后没能离开。李欢没要求黄周离开,黄周也没有离开的打算,他们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然后李欢就坐在床沿上慢慢地向下滑,两只胳膊伸展着搭在床沿上,姿势十分优美,黄周觉得她就像一只海鸥,雪白的海鸥。

黄周在李欢面前跪了很久才抱住她,李欢的身体很白,她穿着非常漂亮的胸罩,深蓝色的,似露非露的纱质面料,上面绣着白色的花朵。深蓝色和白色搭配在一起,具有一种异常艳丽的味道,黄周有些吃惊地看着穿着这种胸罩的李欢,他的手有些颤抖。李欢的乳房很白很饱满,有些松弛但弹性很好,黄周莫名地有些感动,他觉得李欢微微下垂的乳房充满了岁月的痕迹,它们散发着芳香和馥郁的神秘气息。

黄周很小心地动着,李欢的那些部位让他感到陌生,几乎没感觉到什么,事情就结束了,但黄周有很激动的高潮。黄周没想到会这样。

事后黄周躺在了李欢的床上,李欢侧着身子睡着,黄周把膝盖抵在李欢的腿窝处,把胸贴在李欢后背上。他觉得李欢的身体很凉,她的肌肤很光滑并富有弹性,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事实上李欢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她比黄周大七岁。黄周在黑暗里用手掌轻轻摩挲着李欢的身体,他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此刻正跟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躺在一起,他们还刚刚做了爱。

第二天早晨起床,黄周有些拘谨,李欢已经穿好了睡衣倚在床头上抽烟,烟雾里她的脸有一种不近情理的苍白。黄周用被子裹住小腹到地板上找着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上,他听到李欢发出一声轻微的笑。

从起床到离开,黄周跟李欢之间没有说太多的话,李欢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这让黄周觉得不可思议,他极力想回忆起昨天晚上李欢坐在床沿上慢慢下滑的样子,当时她的表情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淡淡的,有些漠然?黄周想不起来了。

5

生活终于发生了某种变化,黄周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应该自责,他莫名其妙地给林小杏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之后却发现没话可说。林小杏在那边说了一句什么就挂了,黄周颓丧地把手机扔到茶几上。

黄昏的时候黄周动身出门,坐公交车去了商业街。李欢看见他后淡淡地笑了笑。黄周坐在一把椅子上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空气有些微妙的尴尬。李欢店里养着一大瓶富

贵竹,白色的根须在透明玻璃杯里蜷曲和伸展着,黄周就隔了瓶子和水盯着它们看,他觉得它们像一团纠结着的乱麻。

关上卷帘门以后,李欢径直向马路对面走去,黄周不假思索地跟在了她旁边。黄周闻到李欢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这种气息不同于林小杏身上的,它像是一种馥郁的花香,散发和沁人鼻息都不容人思索和准备。黄周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情欲给击中了,他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去的是一家酒楼,踩着木质楼梯上到二楼,进了一个非常精致的房间,黄周看到一棵悬铃木高大的树冠正婆娑在窗外,树叶被风吹了,发出细碎不规则的摩擦声。他们听着这种摩擦声喝酒和抽烟。不知道什么时候,黄周发现他攥住了李欢的手,他在向她传递某种信息吗?黄周觉得李欢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显然这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她的所有想法都掩藏在不动声色之中,她跟林小杏是完全不同的。

微醉的时候,黄周感觉到空气里飘荡着的情欲颗粒越聚越浓,他很奇怪,怎么这样一个大他七岁的女人,会给他这种难以解释的感觉,他再次感觉到了身体的颤抖。黄周有些无助地看着对面这个沉静的女人,她洞悉一切地看着他,向他微微笑了笑。

这个时候,黄周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叫起来,竟然是林小杏,这个最不应该在此刻打来电话的人。黄周有些慌乱,他拿起电话想躲到一个别的地方接听,但是整个房间的摆设是一览无余的暴露,他只好拿着它走到窗边。悬铃木树叶的摩擦声干扰了他的听觉,他听到林小杏似乎是在告诉他她快要回来了,她说,我都快累死了,这帮客人事儿真多。

黄周是匆匆忙忙挂了电话的,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人窥视了的贼。然而他回到座位上后却发现李欢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她并不在意黄周刚才跟林小杏的通话,或者,似乎他跟林小杏之间的关系跟她无关。

接下来,黄周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话,他说,下个月我跟林小杏就要结婚了。黄周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好了很多年了。

黄周从李欢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嘲讽。他被这种嘲讽的眼神弄得有些恼火,伸手重新攥住李欢的手说,我们走吧。他极想跟李欢做爱,这个小小的房间让他感到憋闷,他不停地感觉到身体里涌过一阵一阵的潮汐。

这个晚上黄周把李欢带回了自己的家,他让李欢坐在床沿上,他给李欢一件一件脱去衣服,让她像上次那样伸展双臂慢慢地滑到地板上。这次黄周认真地看了李欢的表情,她的情欲一丝一丝掩藏在淡淡的微笑里,黄周有些要发狂了。

跟上次不同,这次黄周跟李欢做得狂热而从容,他们转移了很多地点,黄周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在房间里不断回旋,与墙壁碰撞后甚至发出反弹的轻鸣,他的大脑有一瞬间曾经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一切都无限制地膨胀起来,像一只气球,最后发出爆裂的刺响。

事后他们躺在地板上抽烟,李欢穿着黄周的一件衬衫,露出两条白皙的腿。黄周听到李欢说,我们只要三分之一的欢乐。

黄周没听懂什么意思,他说,欢,你说什么?

李欢重复了一遍,我们只要三分之一的欢乐。我是说我们的关系,三分之一的陌生人,三分之一的朋友,三分之一的情人,这样就很好,我们谁也不必给谁任何心理负担。

黄周迷惘地看着李欢,他清楚地知道他跟她不可能永远这样,他迷恋她,但是他还是要跟林小杏结婚的,李欢是不是洞悉了他的想法才这样说的?李欢又抽了一口烟,说,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我们原本就是陌生人。

6

六月的时候,黄周跟林小杏真的结了婚。

宴席是在距商业街不远处的琉璃大厦办的,从中午十二点开始,一直闹到下午三点多。席间林小杏频繁去酒店准备的杂物间里换礼服,从白色换到红色,再换到粉色,最后是豆绿色的。林小杏每换一件礼服都要不厌其烦地换一套内衣,她为每种颜色的礼服都配了相同颜色的胸罩和内裤,当然它们都是在李欢店里买的,李欢店里有足够让林小杏惊叹的内衣。

林小杏每次换礼服的时候都要黄周陪着,黄周看着她变魔术一样把胸罩和内裤的颜色变来变去,他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为什么没买蓝色的?林小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看谁家结婚穿蓝色礼服啊?

简直不可思议,黄周的大脑里开始飘荡着李欢那件深蓝色的胸罩,胸罩上面艳丽的白色花朵似乎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飘过商业街上空,一直飘到了琉璃大厦,穿过琉璃大厦蓝色的玻璃窗,飘在了热闹非凡的礼堂里。某种念头就是这样突然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它越来越执拗,简直令黄周不知所措。

酒席结束,送走客人之后黄周让林小杏先打车回家,说自己要跟酒店结一下账。

林小杏走后黄周跟酒店结好了账,给李欢发了一条短消息,欢,我想你,回你家等我。

黄周清楚地知道他这样做有些违反那个三分之一规则,李欢不希望他们之间发生感情上的纠缠,何况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日子。但是黄周顾不了那么多,他打车直奔李欢居住的生活小区。

李欢几乎是跟黄周同时到的,黄周上楼的时候李欢刚刚打开防盗门。黄周用力关上防盗门,红着眼睛就抱住了李欢。李欢温暖地看着黄周,他被偷情的欲望折磨着,嘴唇都在发抖。

黄周是接近五点到家的,晚上他们还有一场宴请,这次换了离家稍近的一家酒楼,闹腾完后再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客人们把小两口送回家,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该干什么干什么吧,都迅速离去了。

林小杏去了卫生间,黄周只觉得一阵倦意涌了上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久他被林小杏拍醒了,林小杏有些不太高兴,她穿着一件新买的睡裙,真丝质地很好,非常妥帖地勾勒出了乳房和下体的轮廓。林小杏袒露着那些轮廓站在床边上,有些气恼地看着黄周。

黄周拉了林小杏一把,让她坐在床沿上,他从床上爬起来,站到林小杏面前,林小杏抬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黄周在这一刻想起了李欢,她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自己,然后慢慢从床沿下滑到地板上,两只胳膊平伸开来搭在床沿上的样子。黄周闭了闭眼,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林小杏扳倒在床上。

新婚之夜黄周居然失了眠,他看着睡在身边的妻子林小杏,这个女孩子对他的心思浑然不觉,她毫无防备地睡着,放松地摆着不那么雅观的姿势。她是完全袒露的,从身体到精神。

而黄周,他对自己白天的行为感到诧异,并因此莫名其妙地对李欢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恼恨的心理,这个大他七岁的女人,黄周不止一次看见她眼角处有隐约的鱼尾纹,但是他却那么迷恋她的身体,她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很馥郁,黄周在林小杏身上根本闻不到。林小杏像清水,而李欢像花露水。

在这个深夜里黄周感到李欢像个巫女,她给他的欢乐令他迷醉,而一旦他离开她,他就能清醒地认识到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7

新婚里林小杏有半个月假期,她的主要事情就是睡觉,每天只吃中午晚上两顿饭。她夸张地把四肢摊开来躺在床上叫着说,我

讨厌漂泊不定的生活,我只喜欢床!

黄周无可奈何地看着林小杏,他看着林小杏的时候,心里涌上一些歉疚感。这是个毫无城府的女人,至少在他面前她是毫无城府的,她无条件地信任和依赖他,就像信任她身体底下的那张床,她对它的踏实毫无疑虑。

第五天的时候林小杏突发奇想,要到李欢店里送喜糖。她对从李欢店里买的那几件胸罩和内裤非常喜欢,每次洗完之后都要仔细地把它们挂到专用衣架上,叠放的时候还煞有介事地看着图片说明。李欢赠送给林小杏几本印制精美的宣传册和说明书。林小杏叠放那些内衣的时候告诉黄周,李欢说,女人最美丽的衣服永远都是内衣而不是外衣,它们是女人的思想和灵魂。

黄周想,这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而她的思想和灵魂是怎样的呢?黄周看不清楚,他想她是一个大海般神秘馥郁的女人,就像深蓝色绣有白色花朵的内衣一样,连艳丽都是令人惊诧的与众不同。

黄周没跟林小杏一起去李欢的内衣店。他有五天没见到李欢了。林小杏这个傻女人,她为什么要生出这个想法呢,她们之间只不过是普通的买卖关系,她并不知道她的这个想法是多么地令黄周感到不堪,他没法说服自己跟林小杏一道出现在李欢面前,他想他肯定是难以掩饰的。

关于李欢的一些消息,以后几天黄周都是断断续续从林小杏嘴里知道的,这个心无城府的女人在很短的时间里跟李欢成了朋友,她甚至有些崇拜李欢了。黄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小杏对李欢毫无掩饰的喜欢,心里说不清是喜是悲。林小杏说李欢是个很有特点的女人,她身上像有一股磁力,连她都喜欢她,更别提男人了。林小杏说但是李欢很怪,她喜欢的那个男人对她不太好,她对他比他对她好。

林小杏也只不过到李欢店里去了那么三四次,她对李欢的了解就超过了黄周。黄周只遇到过一次李欢被醉酒男人纠缠,其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黄周直觉李欢跟林小杏已经成为了朋友,这种关系并不是单方面的,即,只是林小杏对李欢很喜欢,李欢对林小杏并不喜欢,而是她们两人彼此都挺喜欢对方。这简直让黄周觉得像是天方夜谭,李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最近的一次,林小杏从李欢店里回来之后神秘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袋子,说你猜是什么?黄周很配合地做出一副猜想的样子,他看着林小杏期待的表情,心里在想,她从李欢那里又买了什么东西,跟我有关吗?最后林小杏把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是条男式平角内裤,棉质的面料,非常柔软,图案是精致的立体几何,黄周一下子就被它给弄晕了,而林小杏雀跃着让黄周试穿一下,她耸着小鼻头饶有兴味地拽了一把黄周的裤子,说,脱下来呀。

黄周当着林小杏的面脱下内裤,林小杏一直把那条平角内裤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扯开来悬在空中期待着黄周,像扯着一块蓝色的手绢。

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了,黄周把两条腿相继伸进那条内裤之后,他对它发生了反应,确切地说,是他的身体对它发生了反应,他低下头有些慌张地看着那块不容置疑的翘起,像惊讶地看着一件让他陌生的物件。

林小杏站在旁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她的笑有些做作的妩媚,让黄周很不习惯,他觉得她像在做一场艳情秀,他并不喜欢。林小杏怎么做都属于那种清汤挂面式的女人,她身材修长,乳房小巧。黄周跟林小杏在一起也有三年了,但是林小杏的乳房一直是那么小,黄周把手捂在上面时,感觉就像捂住了一只小麻雀。而李欢,她有着微微下垂的饱满乳房,它们下垂得是那么富有性感,像黄周以前从三级片里看到的外国女人,当时黄周觉得东方女人是不会长那样的乳房的,东方女人的乳房要么小得像只小麻雀,要么庞大鼓胀得像个小磨盘。而李欢,她的乳房长得恰到好处,连那么点轻微的下垂都让黄周瞠目结舌。

黄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于是他说他有些饿了,想吃东西,林小杏吃吃笑了一阵说,哪儿饿?黄周说,当然是嘴饿了,林小杏说,哪张嘴?

黄周吃惊地看了看林小杏,他确信她刚才完全不是即兴的幽默,林小杏不是那种有趣和机灵的人,相反她对周围事物的反应有着一种近似愚笨的迟钝。这么说,肯定是林小杏从客人们那里听来的,她经常会带回一些从客人嘴里听来的段子,客人们喜欢跟导游耍嘴皮子,尤其他们觉得好玩一些的导游,大概林小杏就属于这一种,她心无城府,客人说个隐晦一点的段子她很长时间都反应不过来,男客人们就得到了一种愚弄成功的隐秘的快感。

8

这一天黄周没有跟林小杏亲热,他用嘴巴饿了的伎俩支走了林小杏,然后三下两下脱掉那条差点惹了祸的平角内裤。脱下那要命的玩意之后黄周决定找个机会去看看李欢,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他已经很多天没看见她了(他跟林小杏的婚假都已经快过去了),感觉里像是过去了很久一样。

婚假一过林小杏就上了班,旅游旺季已经莅临了这个海边小城。林小杏这次带的是全线游,她拖着一个大旅行箱上了他们旅行社的大巴,黄周站在窗子里面看见林小杏冲他摆了摆手。

林小杏旅行社的大巴开走五分钟后,黄周换上衣服出了门,径直坐公交车去了商业街。

李欢正在她的内衣店里帮客人试衣服,手里搭了几件胸罩站在试衣间外面,不停地递进去一件,再递进去一件。里面是一个胸很大的女人,她扬声问有没有95C的,声音骄傲而自足。黄周觉得很好笑,他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坐在一把椅子上等李欢。

胸很大的女人试了六件胸罩才雄赳赳地从试衣间里出来,她很阔绰地用手指蘸了唾沫把钱点给李欢,然后挺着巨大的胸脯走了出去。黄周想,李欢这店内衣型号还挺全,从有着麻雀一样乳房的林小杏到刚才的巨胸女人,她们都可以在这里买到称心如意的胸罩。

客人离开之后店里安静了一阵子,李欢坐到收银台后面修起了指甲,她修得很仔细,似乎店里根本没有别人存在。黄周耐着性子等李欢把指甲修完,就迫不及待地去拉李欢的手。她修指甲的时候他的感情就早已经对她的手蠢蠢欲动了。

李欢依旧坐着不动,任由黄周拉着自己的手。黄周仔细地抚着李欢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抚下去,然后把它们放到嘴边,开始是用嘴唇触了触,后来就变成了亲吻,再后来变成了吮。黄周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激情,他把李欢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同时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控制不住的声响。

关了店门之后黄周鬼使神差地把李欢带回了家,不是李欢的家,而是他跟林小杏的家。做的时候,李欢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墙上他跟林小杏的结婚照片,黄周不太明白李欢怎么能用那样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看那张照片,她好像对此并不介意。黄周背对着那张照片,他知道在那上面,他正弯下脖子对林小杏做亲吻状,而林小杏则仰起被扑了很多粉的雪白脖颈,对着他做出了等待亲吻状,眼睛微闭着,长长的假睫毛像两排毛刷子。

完事之后李欢毫不介意地穿着林小杏的

拖鞋去了卫生间,返回来后她站到墙边对着那张假模假样的照片仔细欣赏了一会儿。

黄周以为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夜晚,但是不久李欢的手机就突兀地响起来,黄周觉得那首曲子他很熟悉,但是他想不起来它叫什么名字,他只是觉得它很讨厌,刺激了他的听觉。李欢接电话的声音异常温柔,这同样刺激了黄周的听觉,他几乎是愤恨着听完了李欢的温言软语。

李欢麻利地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到卫生间去洗脸,补妆。她甚至往手指肚上挤了一块牙膏,把手指伸进嘴里上上下下地划弄了一翻。她化完妆后满意地从卫生间里出来,似乎并没打算向黄周交代她的去处,这使黄固有些受伤害的感觉,他拦住李欢问,他是谁呀?李欢说,我男朋友。黄周说,他找你干吗呀?李欢说,你说干吗呀?

黄周一下子恼了,他说,你是去陪他睡觉吧?你刚刚做完一次,还能做吗?

李欢冷眼看了黄周大约半分钟,黄周以为她会甩手给自己一巴掌,但是她并没那么做,她只是冷眼看了黄周大约半分钟,就面无表情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会怎么跟他做呢?会像一只美丽的大海鸥一样,把两只胳膊伸展开来,慢慢地下滑到地板上,把两只胳膊搭在床沿上,仰起脸来迷醉地看着他,等着他去做她吗?她会像跟他那样,把腿兜住他的后背,跟他配合得非常好吗?黄周觉得他简直像亲临现场看到了李欢跟那男人在一起的种种细节,他对李欢的姿势已经了如指掌了。

这种想像进行在夜里尤其变得冗长而沉重,夜的安静总是会加深情绪的蔓延,让这种蔓延以泛滥的姿势进行着,让黄周觉得无可抵挡。

最后黄周忍无可忍地拨通了李欢的手机,他似乎听到李欢的手机响起了那首让他暂时想不起名字的曲子,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快感。接通的声音长长而有规律地一下一下响着,但是李欢一直不来接听电话,这似乎在黄周的意料当中,但是他锲而不舍,再次拨通了她的手机。这次黄周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重重地响起来,黄周听着这个明显被打扰了的声音近近地响在耳边,禁不住嘿嘿地冲着话筒笑了两声,然后他重重地放下电话,迅速升温的快意折磨得他不知所措。

9

黄周觉得似乎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插曲销声匿迹了。

他开始意识到他在李欢身上犯了一个错误,这错误在李欢看来肯定是十分低级的,他有些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真了。而他是不应该当真的,他跟李欢的开始是有“三分之一”原则的,他不知不觉忘了这一点。

那次事后黄周闷头在家睡了一天,然后精神抖擞地重新去了商业街,他跟李欢谁都没提那天晚上的事情,似乎那天晚上没有另一个男人往李欢的手机上打过电话,而黄周也没往李欢的家里打过电话,总之似乎没有第三个人存在。到了李欢家里之后黄周甚至熟门熟路地给李欢做了一顿晚饭。晚饭过后他们像一对夫妻一样心平气和地做了爱,李欢大腿内侧有轻微的淤紫,乳房上有牙齿留下的隐约咬痕,黄周对此视而不见。

他们的关系进入了相对固定状态,黄周写小说的时候也不再单独使用李欢这个名字了,他还是按照字的结构和声调等综合因素给小说里的女主角取名字,李欢,王小青,欧阳雪,周齐齐,等等,有一次他甚至用上了林小杏的名字。李欢这个名字混迹于众多名字之中,黄周渐渐觉得习以为常了。

而林小杏跟李欢的关系一直在升温,她们以黄周不太理解的方式交往着,彼此欣然接受着对方的欣赏与喜欢。林小杏这趟旅游回来后,知道了李欢更多的私密,她跟她男朋友的一些事情。林小杏说,你知道吗,李欢现在跟两个男人保持着关系,男朋友,还有一个三分之一情人。她的男朋友是个喜欢流浪的柏拉图主义者,他总是在李欢面前摆出一副痛恨性爱的姿态,却又忍不住要跟她做爱,做的时候他咬牙切齿地痛骂她,有时用一些可耻的手段凌辱她。

林小杏表示她无法理解李欢的男朋友,她认为他简直就是个心理变态狂。

那么,她的三分之一情人是怎么回事?黄周觉得自己的倾听在开始进入一种屏息状态了,为了掩饰慌乱,他进入了一个名叫中国游戏在线的网上游戏中心,进入了一个台球室。有关他的情况,他不知道李欢对林小杏说了多少,这简直就像一个冒险游戏。

林小杏说,他们之间很和谐,三分之一的情人关系,三分之一的朋友关系,三分之一的陌生人关系,谁也不为谁负责。李欢说他是个作家,林小杏俯在黄周肩头猝不及防地说,不会是你吧?

瞎说什么,黄周手一抖,把黑色八号球刷地打进了中袋,屏幕上蹦出一行字,呜呜,我输了。林小杏咯咯地笑起来,你慌什么呀,不就是开个玩笑吗?黄周把林小杏的胳膊从肩上抖开,说,玩笑能乱开吗?

黄周明显底气不足,他欺骗了林小杏,这才是他最难以原谅自己的地方。但是李欢那个女人,连林小杏都被她迷住了。天底下男人和女人都有那么一种人,他(她)有一种天生的气场,异性同性都容易对他(她)着迷,黄周想,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就是遇见了。

秘密的存在像是一枚充满芬芳毒气的水果悬挂在眼前,黄周无法分清它的诱惑力和毒气哪个更为厉害。而他们的欢乐是真真实实振荡黄周内心的,它的存在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黄周几乎等不及地要去李欢那里。但是林小杏回家之后就没有出门的打算了,因此黄周把这个欲望暂时压了下来。

第二天,黄周找了个时间去了李欢的店,李欢让他去南山路一家名叫“爵士餐吧”的西餐厅等她。

西餐厅里空无一人,时间还有些早,这个城市的夜生活还没有开始。老板娘笑容可掬地问要什么酒水,李欢说,红酒。

加了冰块的红酒看起来很漂亮,细长的玻璃杯有着温婉的轮廓。西餐厅里响起了音乐,黄周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有跟李欢这样气质不凡的女人坐在一起吃饭才是最理想的。

整个吃饭过程中,黄周一直想开口问问李欢,她是不是非常爱那个心理变态者。后来黄周终于问了,他问得很小心,而李欢回答得很干脆,她说,是,我很爱他,从十几岁的时候就爱上他了。他喜欢白皮肤的女孩,我为了他去做了全身漂白。

黄周惊讶地看着李欢,李欢细瓷般的肌肤在西餐厅暗淡的灯光下越发显得白,白得无法形容。他想像不出李欢是如何去做的皮肤漂白,她这样做只是为了讨好一个对她并不好的男人,他鄙视她,厌恶却不能自制对她身体的渴望。

李欢并不看黄周,她只是转动着高挑的玻璃杯,用标准姿势端着细脚伶仃的杯子,手指白得像是光滑的钟乳石。那么,你为他做了全身漂白,他喜欢吗?黄周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股嘲讽的意味。他想说,我知道那个男人经常凌辱你,即使你的皮肤是如此的白,他还是不肯从精神和肉体上同时让你得到欢乐。

谁知道呢,他曾是那么喜欢白皮肤的女孩,他向我讲述他见过的所有白皮肤女孩,以前讲,现在也讲。他跟很多皮肤白的女孩在一起胡来。

李欢突然把目光从杯子上跳开,她看着

黄周说,他杀过人。

黄周突兀地紧张了一下,他转过头在大厅里逡巡了一圈,这个时候已经有四名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来到西餐厅,她们坐在很远的一个角落里,对着两盘比萨饼挥舞着刀叉,热烈地叽叽喳喳着。而吧台处的两名服务员一个埋着头在发手机短消息,另一个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除此之外,西餐厅里没有任何危险存在。

李欢倒是很镇静,似乎这个秘密已经在她心里埋藏了很久,它在她心里早已失去了应有的危险性。她吃了一小块牛排,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继续说,他杀了他母亲,他母亲非常美丽,皮肤很白,年轻时曾经唱过戏,远近闻名。他十三岁的时候在他母亲剧团的一个仓库里看见他母亲跟一个男人在做爱,那个时候他母亲早已经不唱戏了,是个道具员。她跟那个男人在一堆红色戏服上滚来滚去,他母亲身材保养得很好,皮肤很白很细。

后来他就把他母亲杀死了。没人猜到是他杀死了他母亲,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黄周目瞪口呆,他觉得李欢似乎是在讲一个跟她不相干的人,她是为了告诉他,她不在乎那个男人对她的不好,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他们互相深爱吗?

这顿西餐黄周吃得不太好,后来他就一直盯着窗玻璃上的水幕出神。爵士餐吧有一面斜斜的窗玻璃,很大,像一个大屏幕电视,有一些水在玻璃上流淌,把外面的街景弄得氤氲一片。李欢说,真像雨水。每次来我都为它而着迷。

黄周认真地看了看那面水幕,他觉得那水幕搞得逼真极了,跟真实的雨水没什么区别,就像瓢泼大雨落在窗玻璃上,然后汹涌地流下来了一样。透过水幕黄周看到西餐厅的老板娘搬了把椅子坐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那些车辆和行人一律模糊着,像些鬼魅的影子。

10

秋天的时候,李欢的男朋友再次离开了。他没说去什么地方,李欢说他从来都是这样。他拿着李欢的钱,带着李欢给他准备的十条内裤离开了她。

李欢身上留下了很多淤紫,它们像一些暗淡的紫色花朵开在她雪白的肌肤上。黄周站在卫生间门口,透过氤氲的水汽看李欢,她在水汽里仔细地按摩着那些淤紫,表情非常淡漠。黄周觉得她是那么的不真实,像海市蜃楼里一抹虚幻的影子。

从那以后黄周减少了跟李欢的做爱,更多的时候他约她去西餐厅,或者咖啡屋。他们几乎喝遍了这个城市所有的咖啡屋,最后在一间名叫相约小站的咖啡屋落下了脚。相约小站氛围很好,饮品价位适中且不收钟点费,很多个晚上他们就泡在相约小站里,听着小乐池里的歌手唱歌,散漫地喝着东西。黄周觉得他跟李欢一起走过了最初的激情阶段,他们不谈爱情,李欢甚至连激情这个词语都不喜欢,于是黄周一心一意做她三分之一的情人。

只是,黄周越来越无法忍受面对李欢身上的伤痕。那些伤痕似乎总也不褪,即使褪了的,也隐隐约约留下了一块若有若无的痕迹,也许是因为李欢皮肤太白的缘故,那么雪白的肌肤,是容不得一点瑕疵的。有一次黄周终于忍不住问了李欢,她男朋友为什么虐待她。他以为李欢不会向他解释,但李欢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平静地说了,她说她男朋友很多疑,总是怀疑李欢跟别的男人好。

李欢开始向黄周讲述她的男朋友,那个经常虐待她的流浪者。她似乎很愿意讲她的男朋友。她说她十几岁的时候就爱上了他,他长得很英俊,十几岁时就生活在女孩堆里,一直到现在。他跟很多白皮肤的女孩子好,但是他就是不能容忍李欢背叛他,他时常狂躁地挥舞着一把蒙古小猎刀,说,如果你跟别的男人好,我就杀了你。

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把蒙古小猎刀,我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弄来那样一把刀,也许他到过蒙古,也许是在黑市上弄的,他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时候跟他们混在一起。李欢喝着东西跟黄周说,那把蒙古小猎刀非常锋利,刀身从鞘里弹出来之后,会发出一道耀眼的寒光。有一次,我把一根头发从空中扔在刀刃上,头发从中间断开了,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黄周梦幻般地看着李欢,李欢的表情是那种永远的淡然,像在讲述某个跟她不相干的人。她眼睛不看黄周,黄周不知道她到底在看着什么,咖啡屋里另外的人,或是小乐池里的歌手,或者干脆就是咖啡屋的空气。而李欢所讲述的那些,黄周听起来也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真有那样一把刀存在吗?

李欢似乎对那把刀情有独钟,她拿着亮晶晶的不锈钢叉子,叉子上沾着白色的水果沙拉酱。她开始用一种热切的眼神看着那把叉子,仿佛它就是她所描述的那把蒙古小猎刀一样。

他杀死他母亲的那把刀跟它很像,也很锋利。李欢转动着不锈钢叉子,说,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了那样一把刀子,那不是剧团里的刀子,剧团里的刀子都是木片或塑料片做成的,上面贴了一层亮闪闪的锡纸。他可能准备了很长时间,他把那把刀磨得非常锋利,只一下就捅死了他母亲,他把她胸口上弄出了一个洞,像是一只流血的大眼眶。

黄周感觉到从胃里涌上一些东西,是他喝下去的一杯咖啡,还有一碗果汁,黄周不知道那是什么果汁,李欢喜欢喝,他也跟着一起喝。那些液体混杂在黄周胃里,似乎一直在安静地等待着李欢讲述那个可怜女人胸口上的大洞,然后争先恐后向黄周的喉管处涌上来。

这么说,你亲眼目睹他杀死了他的母亲?

李欢没有再回答。她总是这样,黄周永远也摸不透她在想些什么。而此刻她在回忆,这一点黄周可以肯定,只是她不愿意再把她的回忆说给他听。她是不是当时真的在现场,目睹了她的男朋友把他母亲胸口上戳出一个大眼眶般的洞?

为了减轻这个故事给黄周带来的血腥感,黄周换了一个话题,他说,欢,你的父母现在在哪里?他们好吗?李欢淡淡地说,我母亲早就死了,她得了肺痨。她是让我父亲给气死的。而我父亲,你见过。

是吗?黄周感到很纳闷,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那个醉酒的老男人,李欢说,他过一段时间就来跟我要钱,不管我躲到哪里,他都能找到我。

黄周一下子愣住了,那是她父亲?她用那样一种嫌恶的眼神看他,并任由黄周把他拎起来掼到大街上?

黄周简直不可想像,李欢是憎恨那个男人的,她像看一头饿狗那样看他。这是一对怎样的父女?

然而有关自己父亲的事情,李欢再也不愿意透露什么了,她开始用那把亮闪闪的不锈钢叉子吃水果,吃得非常专注。

这是这段时间黄周跟李欢之间关于那段故事的最详细的一次交谈,当然,关于那段故事,黄周内心里充满了好奇,他还有很多疑问想从李欢那里得到答案,但是从此以后李欢不再提起这件往事,黄周渐渐把疑问压在了心底,只是有一次他向她提出,能否从那个杀人凶手身边离开。欢,我不忍心你受到这样的伤害,黄周发自肺腑地说。

李欢凛冽地看了黄周一眼,这一眼令黄周心里发凉。李欢只是凛冽地看了他一眼,但是黄周知道她想说的是,我们不应该干涉彼此的私事,它们跟我们之间的关系无关。

黄周总是不自觉地忘记他们之间的关系,事实上他们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情人,他只拥有她的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李欢藏得严严的。尽管她无所顾忌地把那些淤紫亮给黄周看,而关于她精神深处的那些东西,她筑了一层厚厚的堡垒,黄周明显感觉自己被阻隔在了那层堡垒外面。

黄周越发感觉到了李欢的神秘,一个已经三十五岁却具有无比魅力的女人,她身上是应该存在一些神秘气息的,现在黄周确信了这一点。跟李欢相比,林小杏是那种没有曲折情节的现实主义故事片,而李欢则是扑朔迷离的悬疑片,往事的痕迹鲜明地渗透在她的气息中,让她馥郁,让她忧郁和哀伤,让她苍白而华丽地淡然和淡漠着。

黄周在梦里看到了一摊鲜血,它无比刺目地在一片苍白的底色上流淌着。黄周看不清那白色是什么,大理石?纸?还是一具雪白的身体?

从梦里醒来之后,黄周猛烈地感觉到了一种不祥,他躺在黑漆漆的午夜里,闭上眼睛尽力想弄清楚出现在他梦里的苍白底色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它是那样模糊,黄周看不出来它的形状和质地。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李欢,那个有着白色肌肤的女人,黄周感到他的心脏加速了跳动,它在黄周的胸腔里跳动得咚咚有声。

11

黄周在午夜里给李欢打电话,他说欢,我按捺不住,非常心慌,我梦到了很多血,我马上过去看你。

不等李欢做任何表态,黄周就起身穿上衣服匆匆忙忙赶过去了。李欢有着浓重的倦容,她穿着一件棉质睡衣来给黄周开门,两条白生生的腿裸露着,玄关暗淡的灯光使它们显出了一种突出的白。黄周下意识地把手抬到眼前阻挡了一下,他有些受不了那样的白。

他们躺到床上,黄周没有了任何生理欲望,他伸手关了床头灯,并拉过一床被子搭在李欢身上,这样,李欢白色的身体就从他视野里消失了。

黄周絮絮叨叨地给李欢讲述了他刚才做过的那个梦,在讲述的过程中,黄周突然确认,这个梦的发生跟李欢有关,确切地说,是跟她向他讲过的那个凶杀案有关,李欢的男朋友十三岁时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这是一个跟黄周完全没有关系的凶杀,它跟李欢也没有关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黄周对它是那么记忆深刻,自从李欢跟他讲过之后,实际上没有一天黄周忘记过那件事情,只不过它以一种隐秘的姿态潜伏在黄周的大脑里而已。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现在,它直接导致了一场噩梦的开端,黄周不敢想像以后是不是他就要经常遭受此类噩梦的侵扰。

实际上,每个人的秉性里都有着杀人的本能欲望。李欢在黑夜里点起一支烟,她把它放到嘴里深吸了一口,烟头瞬间在黑夜里变得灼亮。李欢说,这是心理学家说的,他们说人的秉性里其实存在着很多本能欲望,杀人只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这些不太能示人的欲望被人的理智压制着,它们秘密地潜伏在几乎被遗忘的心理角落里,等待某种时机去催动它。当然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被这些欲望驱使,他们安分守己地活着。

李欢吐出了一口烟,她说,我也有杀人的欲望。我父亲,那个老酒鬼,每当他来纠缠我,我就有一种杀人的念头。他一生之中女人无数,他对谁都不认真。但是那些蠢女人,她们死心塌地地跟他好。他长得很好,当年出演楚霸王,台底下所有女人都看掉了眼珠子。她们在梦里把自己当成虞姬。

李欢的声音像来自某一处虚空的山谷,黄周痛苦地闭了一下眼,他几乎能看到当年堆积道具的旧仓库里,一对男女在红色戏服上纠缠的样子。黄周感觉到像有一根什么东西挑开了他脑中某种类似帐幔的东西,他激灵灵地在秋天的午夜里打了一个寒战,他听到自己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问李欢,道具房里的那个男人是你父亲吧?你父亲跟他母亲在那个仓库里偷情,被他看到,我是说你那个流浪者男朋友。他于是怀恨在心,准备了一把刀子杀死了他母亲?是这样的吧?

黄周没有听到任何答复,肯定,或者否定。李欢自顾自地最后抽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捻灭了。房间里现在连那一星点的亮光都没有了,它彻底陷入了黑暗。李欢的身体在黑暗里散发着馥郁的气息,黄周把手搭上李欢的身体,他发现她的肌肤凉得像深夜里的大理石。

12

黄周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正常。

林小杏带旅游团去了一趟西安,回来之后她带回了一件马甲,说是当地人纯粹手工绣制的,红色的,沿领口和衣襟镶了一圈黑色的波浪形饰边,桃形的两只小口袋,扣子是精致的手工襻扣儿,看起来像一件戏服。

黄周不喜欢它那么鲜艳的红色,自从知道了李欢男朋友杀母事件之后,黄周就对红色格外敏感。他把它拎到远一点的沙发上,皱着眉头说,带这么件东西干吗呀。林小杏把马甲刷地翻过来,这次黄周看到它背面用各种彩色丝线绣满了蜘蛛、壁虎、蛇、蝎子等毒物,黄周不得不佩服西安人的手巧,它们全都是立体的,突出地趴在这件马甲的背后,看起来像活的一样。

林小杏解释了这件马甲的含义,她说是避邪用的,她要送给李欢,让她挂在店里。

这个时候林小杏发现了黄周的异常,她走过来摸了摸黄周的头发说,写小说太拼命了吧,瞧把自己弄的;无精打采两眼无光。

黄周拣了个去卫生间的机会照了照镜子,他发现自己果然像林小杏说的那样,无精打采两眼无光。他想他是被那些噩梦给弄的,自从做了那个关于血的梦以后,黄周就经常被类似的噩梦所缠绕,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李欢并不是能在他生活里长久留存的女人,她太与众不同,她有着神秘馥郁的气息,让他永远也无法看懂。

而且,自从那个隐秘的往事被李欢说破之后,黄周就觉得他们之间失去了最后的单纯。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他第一次从李欢那里接受了三分之一的情人理论,尽管看起来李欢在试图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建立成一种非常明确的,跟那些缠绵情人不同的简单关系,但事实上,黄周并没觉得他们之间像李欢希望的那么简单,至少在黄周这里他是没法做到的,他身心里充满了对李欢的好奇、想念和情欲,他像一个正常情人一样吃醋,失去理智地给她打电话。

如果说那时他们之间的问题还只是这些的话,那么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黄周感到了一种压抑和烦躁不安,他对李欢的神秘和淡漠感到了一种陌生,他频繁地想到李欢用冷漠却又带着热切的口气述说那把蒙古小猎刀的神情,他觉得他开始混乱了,一切都以一种无法确知未来的惶惑干扰着黄周的正常思维。

他觉得迟早会发生什么事情,李欢及她那个流浪者男朋友,他们生活里充满了对往事刻骨的记忆和仇恨,那些东西已经变成了毒素,潜入了他们的血液里。他跟她做爱,他凌辱她,那些时候他们其实都把自己抛到了往事里。他频繁地离开她,但他们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线久久不断,它牵着他频繁地又回到她身边来。而这根线,它的韧性能坚持多久呢?从十三岁到三十五岁,这段时间已经够久的了。黄周彻底陷入了不安之中。

林小杏几乎是兴致勃勃地拿着那件马甲去了商业街。黄周感到迷惑,似乎在林小杏的心里,李欢的分量并不比黄周低。黄周知道男人与男人之间如果投缘,是能够肝胆相照惺惺相惜的,他们为了彼此的友谊甚至能够把爱情作为代价牺牲掉,这种事情黄周在电影里看到不少,他本人也多次在小说里塑造过这样的人物,他前段时间刚刚完成的剧本就是一个历史剧,历史剧里类似的形象更能打动观众的心灵。

看起来,林小杏与李欢之间就是典型的女人之间的友谊了,黄周感到了宿命的捉弄与可怕,他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林小杏知道了他跟李欢之间的关系,局面会是什么样子。

林小杏在李欢那里呆到很晚,事后黄周知道她们一起去吃了西餐,林小杏说,我们在“爵士餐吧”,那里的窗玻璃很特别,有非常漂亮的水幕,让人错觉外面在一直下雨。李欢很喜欢那里。

黄周有种要崩溃的感觉。

林小杏与李欢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闺中密友,这样,即使黄周不去李欢那里,他也能频繁地从林小杏嘴里得知李欢的一切动向。黄周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女人是他跟林小杏的宿命。

13

深秋的时候,黄周跟林小杏一起去李欢店里,林小杏去试衣间的时候,黄周拽住了李欢的手。本来他只想拽一下就松开,但是他的手触碰到了她的肌肤就完全改变了初衷,他把持不住地继续向上触了她的胳膊,他还强烈地想抱住她。

就在这个时候,林小杏从试衣间里突然出来了,而黄周的手还留在李欢的胳膊上,他把它迅速地抽了回来。林小杏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没什么异样。黄周的大脑一片混乱,他不敢确定林小杏究竟看没看见他把手搭在李欢的胳膊上。

终于来了,黄周想,他们三人的关系是这么近,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

他忐忑不安地陪林小杏回了家,林小杏有些沉默,但她什么也没说。情况越是这样,黄周越是感觉到了即将崩溃却又迟迟不能崩溃的煎熬。林小杏减少了去看李欢的次数,除了偶尔的见面,她只是有时候在家里跟李欢通通话,或者她打给李欢,或者李欢打给她。她们通话的时候黄周就躺在书房里,碰到过几次恰巧从客厅经过,听到她们絮絮叨叨地谈一些衣着天气之类的话题。林小杏发自肺腑地微笑着,让黄周觉得她们之间还跟过去一样,没什么改变。而事实上黄周知道他跟林小杏之间的夫妻关系已经改变了,他们很少做爱了,林小杏很平静,也没有高潮。

这样又过了几天,林小杏在外面打电话对黄周说,李欢男朋友回来了,我们一起吃饭吧,在爵士餐吧。

黄周不得不去。他不喜欢这种四人面对面的局面,事实上在黄周内心里,他从未真正把他跟李欢之间的关系按照三分之一原则平淡视之。他觉得他无法做到面对那样一种局面而谈笑自若,无动于衷。

李欢的男朋友有着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他轻易不用这种目光看人,大多时间里一直低着头对付盘子里的牛排。他要的牛排是六分熟的,他熟练地使用着亮闪闪的不锈钢刀叉,把六分熟的,几乎还能看出血迹的牛排切成标准的小块,然后一块一块填到嘴里。自从坐下之后黄周就一直在脑海里想像着李欢向他描述过的那把蒙古小猎刀,他不可遏制地想着那把刀,以致于没有了任何食欲。

而李欢,这个忧郁神秘的女人,她的脖颈上又添了几道伤痕。黄周注意到这一次那些伤痕比以往要重,有一道甚至堂而皇之地爬到了她的额头。黄周无声地吞咽着他的哀伤,他们之间的气氛沉默而诡异。

是悲剧就总要有个结尾,黄周一直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但是他并不知道不安的尽头会是什么,他更不知道这个晚上实际上已经在接近悲剧的结尾。途中黄周起身去了卫生间,他知道在西餐厅里中途离开去卫生间是十分不礼貌的,但是他的膀胱一直在膨胀,侍应生已经端上了这套西餐的最后一道程序,咖啡,黄周不得不逃也似地去了卫生间。

但是在卫生间里黄周什么也没弄出来,他的膀胱一直在膨胀,器官却像关闭了闸门的水龙头。最后黄周不得不离开卫生间,他知道这是精神紧张的结果,实际上他从生理上讲根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尿意。黄周出来之后看到李欢站在洗手盆旁边,似乎一直在等他。黄周有些发怔,而李欢疯狂地抱住了他,她扯开自己的领口,并解开纽扣,露出雪白的脖颈和胸,黄周看到了更为严重的伤痕,他悲伤地流下了眼泪。李欢疯狂地用嘴唇去吻黄周的眼,她的肌肤像冰一样的冷,她却那么疯狂,她从来没这样疯狂过。黄周觉得他快要被击倒了。

从卫生间出来之后,黄周尽了最大努力试图使自己保持镇静,但是在走近桌子的时候,李欢却突然挽住了黄周,她把冰凉的胳膊插进了黄周的胳膊与身体之间,她紧贴着黄周,在林小杏与流浪者惊诧的目光中走了过去。

黄周觉得李欢把手指甲隔着衣服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肌肉里,她的力量有着一种决绝的味道。

14

最后的结果是,李欢死了。她死在自己的家里,胸口被利器戳了一个大洞,看起来像一只被放大了的眼眶。

我在2004年7月28日的晚报上看到了关于李欢的凶杀新闻,截止记者发稿时,警察没找到任何有关凶手的线索,他们只能断定凶器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刀,它很锋利,一刀使李欢毙了命。

凶杀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有个名叫黄周的男人来到刑警队向警察提供了一些线索,他精神有些错乱,讲述的过程中时常难以自持地大笑或者大哭。他的职业是自由作家,警察们认为他的情绪如此激动跟他的职业有关。他坚持说是一把锋利的蒙古小猎刀杀死了李欢,凶手是一个流浪者,李欢的男朋友,他有长期虐待死者的历史。但是这个作家并不能向警察提供李欢男朋友的名字,他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似乎感到很吃惊,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个流浪者名叫什么。

而李欢的社交圈子很窄,她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一间自己的内衣店,她住在一个生活小区的顶楼,那个生活小区里没有保安,她大多数时间在内衣店里工作,小区里的居民对她很陌生。她生活得很封闭,这令警察们感到无处下手。这些情况是我的朋友李大弘透露给我的,他是本市公安局刑警队的队长。

我的朋友李大弘还透露说,那个名叫黄周的作家提到了多年前的一起凶杀,是关于剧团里一名管道具的女人的,她被人杀死了,凶手一直没有找到,作家黄周说,凶手就是李欢的流浪者男朋友,他是当年那个死者的儿子。由于目睹了自己母亲与死者李欢的父亲偷情,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这也正是多年来他跟死者李欢一直纠缠不清的原因所在,他爱李欢,却在内心里一直迁怒于李欢,他痛恨做爱,频频伤害李欢。后来他目睹了死者李欢跟另外一个男人接触密切,这促使他起了杀心。他是一个非常多疑的人,这起源于他对那段往事的痛恨,他跟很多女人发生关系,但是却不能容忍女人对他不忠。

但是奇怪的是,李大弘他们到剧团了解情况,这个城市里若干年前并没发生过那么

一起凶杀案。

而我却认为黄周并没有说谎,他并不像李大弘他们认为的那样,是处在一种写作而带来的癫狂想像里。李大弘他们并不了解作家,作家有着想像的天然才华,但他们的想像只用在写作里。我就是这样,我也是个作家。因此我对这个案件异常敏感。我觉得我像黄周一样敏感。

之后我用了一周的时间接触作家黄周,我们很快达到了惺惺相惜的程度。这个城市里像我们一样能够谈得来的作家并不多,我一直处在一种没有朋友的苦恼里。

我跟作家黄周一起去爵士餐吧吃过西餐,还一起去名叫相约小站的咖啡屋里喝过东西,他还带我去过商业街,李欢的店已经被警察封了。在跟作家黄周一起呆过的那些天里,我越来越觉得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这种感觉越来越牢固地占据了我的大脑。但是我们对我的朋友李大弘并没查出很多年前剧团里有过那么一桩凶杀感到迷惑,为此我跟黄周做了很多猜想,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会不会这件事情发生在另外一个城市里?就是说,李欢并不是这个城市里的人?

事实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测,在距离这个城市大约五百公里的另一个城市里,当地公安部门很快就配合李大弘证实了这一点,二十多年前,那个城市的剧团里的确死过一个过时了的女演员,她当时在看管道具库。

弄清这个疑点就是这么简单,而在李大弘看来,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案件,横跨了二十几年的时空。昨晚我刚接到李大弘的电话,接到电话之后我立马把黄周约了出来,我们在相约小站里喝咖啡,还有李欢喜欢喝的那种果汁。我不知道接下来李大弘会怎么处理这个案件,照我的估计,他会申请对杀人嫌疑犯,也就是李欢的流浪者男朋友进行通缉,登报纸,上网,等等。

作家黄周现在是孤身一人,他的刚结婚不到一年的妻子林小杏已经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他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她从自己工作了长达八年的旅行社辞了职。现在我跟黄周已经成了好朋友了,如果林小杏还在黄周身边的话,她一定会对黄周与我之间的友谊感到不解,这段时间我们天天见面,泡在相约小站里喝东西,听歌,聊天。相约小站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地方,饮品便宜而且不收钟点费,还有歌听。我跟黄周通常在那里能坐上一个下午,花几十块钱要很便宜的饮品,在那里消磨着。黄周一直在跟我讲他跟李欢和林小杏还有那个变态凶手之间的事情,我对这个故事很着迷。

除了讲述和倾听这个故事,我们还对猜测林小杏去向这件事乐此不疲。我们做了很多猜想,其中之一是,不久之后林小杏就会从外地寄回一份离婚协议书,她没法面对她的好朋友跟自己老公偷情的事实。猜想之二是,林小杏到外地寻找李欢的流浪者男朋友去了,她去找他可能是为了替李欢报仇。猜想之三是,林小杏跟那个凶手一起私奔了,她跟他一起合谋杀死了李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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