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最智慧的女人去了
2005-04-29宋德发
宋德发
在1977年出版的美国文化史名著《伊甸园之门》中,莫里斯·迪克斯坦把我熟悉的欧文·豪和另一个叫苏珊·桑塔格的人誉为美国当时目光最敏锐的文论家。“谁是苏珊·桑塔格”?2002年的某个冬夜,我的心中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一、美国最智慧的女人
我没有想到,苏珊当年如此年轻,才44岁时就获得那样的评说;更没有想过她是一位女性,在我的印象中,在思想界获得成功的女人可没有娱乐界那么多;更没有想到,在美国她早就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明星”级的知识分子,过去四十多年中,她一直处于舆论的中心,关注世界和被世界关注。
苏珊1933年1月16日生于曼哈顿,是一个与书特别有缘分的女人,这位天才少女凭借着超常的勤奋,进入世界最顶尖大学如同进自己的房间一样轻松自如,她15岁考入加州柏克莱大学,一年后转入芝加哥大学,此后又在哈佛大学、牛津大学和巴黎大学等留下自己求学的足迹。1960年前后,苏珊开始活跃于纽约文坛,1963年,她出版首部小说《恩人》,赢得汉娜·阿伦特的欣赏。
1966年,批评文集《反对阐释》开启了苏珊走红的序幕,此后,她每一部文集的出版几乎都可以成为欧美文化界的盛事。文学、电影、摄影、科幻片乃至当代流行音乐都成为苏珊演绎睿智和激情评说的对象。当然在“业余”时间,苏珊并没有遗忘自己的老本行,她1992年推出的长篇小说《火山情人》进入美国畅销书排行榜;2000年,她的长篇小说《在美国》赢得当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2001年和2003年她还分别把耶路撒冷国际文学奖和德国书业和平奖抱回了家中。
凭借敏锐和深刻的文字,苏珊赢得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名号:“美国最智慧的女人”。虽说很多人掌握了各种丰富的知识,可智慧只是少数人才能拥有的气质,苏珊并不是个单纯的作家,否则“最智慧”的帽子戴不到她的头上,让她享誉世界的主要还是其凌厉的文字和尖锐的言论。女作家写小说可以凭借妩媚和细腻获取成功,但批评家不管男女,却需要一股锋芒毕露的霸气,这也许是批评的行当中很少见到女性身影的原因所在。长期在男性霸占的话语场中厮杀,苏珊在思想上日渐凶悍,但外表上她依旧优雅美貌。
我曾见过苏珊30岁左右时的照片,如果照片没有造假的话,那么凭良心说话,她年轻时是一位很上镜的女人。她有一头蓬松的长发,轮廓分明,脸部线条清晰,带有一丝男性的英气,而她那带着微笑的、柔和流畅的嘴部曲线,则又显出女性特有的妩媚,尤其是她的眼睛,明朗、自信和纯净,没有丝毫的暗淡、阴郁和恍惚,让人怦然心动。
苏珊不是美国最漂亮的女人,但联系到她有超常的智慧,你就会感叹上帝对其他女人是多么的不公。一位学者曾听过苏珊的讲座,感慨到,我本来对桑塔格就很盲目崇拜,听了她的讲座之后,这“盲目”二字就可以取消了,她果真是一位世界级的一流学者。
苏珊30岁时便已成名,想想看,一位年轻和还算时尚的美女,聪明惊人,擅长讲述故事和评论时政,这同那些单凭外表混饭吃的娱乐明星们是多么不同,因此,她不仅赢得了男人们的爱慕,也收获了男人们“珍贵”的敬重。很多男人撕下床头的好莱坞女星海报,换上她的照片,把她作为梦中情人。当她站在机场,身着简洁、随意的服装,指点江山时,记者们显得心醉神迷。苏珊的出现改变了世界的审美观,苏珊说人们对女性的判断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外表,但人们对苏珊的爱戴取决于她的灵魂;苏珊说女人并不一定要聪明,聪明反倒让人觉得不合适,但正是聪明让苏珊成为美国的“敌人”,也成为美国的骄傲。
二、傲骨佛心
苏珊并没有把睿智停留在文字构造上,如果那样的话,她最多算一个不错的文人,而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按苏珊的逻辑,知识分子是文人,但文人未必是知识分子,一个人之所以成为知识分子,是因为他或她的言论和行为中表现出正直和责任。所以,对文人来说,沉默也许是一种美德,但对知识分子来说,沉默是一种罪过;对文人来说,心直口快也许显得多余,对知识分子来说,心直口快是份内之事。苏珊与西蒙·波伏娃、汉娜·阿伦特齐名,被称为西方当代“新知识分子”,还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
我曾以为,美国没有真正的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是为自由而生,产生于缺乏自由的地方,美国是自由和民主的乐土,没有知识分子生长的土壤。但苏珊改变了我的看法,苏珊说美国拥有全球最强大的压迫知识分子的传统,何况美国的自由是建立藐视非美国人自由的基础上,美国的民主是以对世界的专制为前提,还有,这个世界依旧是一个非公正的世界,而大部分引人注目的非公正事件都和美国有这样那样的关联,所以,美国不诞生知识分子则罢,一旦诞生了,便是超越国界,具有人类胸怀的知识分子。
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既有傲骨,又要有佛心。什么是傲骨?高尔基曾说:道出真理与实情,是一切艺术中最最困难的艺术,所以傲骨是对真理的坚守和对真相的揭示;什么是佛心?别尔嘉耶夫曾说:当有人说自己的灵魂由于人类的苦难而受伤时,知识分子便诞生了,所以,佛心是对苦难的悲悯和痛苦的抚慰。
苏珊有一张口无遮拦的“美丽大嘴”。2001年5月,她获得两年一度的耶路撒冷国际文学奖,但她面对以色列人发表题为《文字的良心》的演说时,指出除非以色列人退出占据的巴勒斯坦土地,否则不会有和平,引起以色列主流媒体的震怒。“9·11”事件后,苏珊投书《纽约客》,指出这是美国咎由自取的结果,结果她成为众矢之的,甚至被斥为叛国者。2004年5月23日,她在《纽约时报杂志》发表《他者之痛苦》,把美国士兵虐待伊拉克囚犯的事件与萨达姆的行刑队以及纳粹分子相提并论。苏珊说自己有一种道德感,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作家,而是因为自己是一个人。保守的美国人常对她不合时宜的见解破口大骂,媒体和政界把她当成不可理喻的悍妇,不过,苏珊毕竟是苏珊,她是在凭良心说话,凭正义感做事,理解她的人称她为无畏的思想家和以笔为枪的斗士。
1993年,被斥为“悍妇”的苏珊带着贝克特的剧本《等待戈多》以及4只手电筒来到被战火焚烧的萨拉热窝,有人文学地形容:手电筒就是她的反战武器,战争导致了剧院停电,而手电筒在向战争索还光明。苏珊说:“贝克特的戏,写于40年前,它似乎是为萨拉热窝而写的,并且似乎写的就是萨拉热窝。”她要为生活在恐惧中的人们上演现代剧《等待戈多》,延续被战火烧断了的文化。苏珊知道,文化、严肃文化,是人类尊严的一种表达——而萨拉热窝人民感到,他们丧失了这种尊严。这时她不仅是一个悲天悯人的知识分子,更是一个流泪的女人和一个慈爱的母亲。有人这样责难:在萨拉热窝演戏是不是有点像在罗马着火的时候拉小提琴,显得很做作?这一年,苏珊正值花甲,她经历过太多的荣辱和苦难,她无须用这种前卫的方式来赢得世界的注目,有人理解苏珊的行为,说她这样做既不崇高,也不壮烈,她只是在萨拉热窝人民的幸福被截断的时候,用一双温暖的手把它缝补起来,这和缝补一件衬衣没什么两样。
《等待戈多》于1993年8月17日上演,舞台上点着12根蜡烛。当信使宣布戈多先生今天不来而明天肯定会来之后,苏珊的眼睛被泪水刺痛,观众席鸦雀无声,惟一的声音来自剧院外面:一辆联合国装甲运兵车隆隆碾过那条街,还有狙击手们枪火的噼啪声。
三、阅读是天堂
2005的第一场雪后,承蒙一位老师的慷慨赠阅,我才读到苏珊的批评文集《重点所在》的中译本,我清楚了,苏珊源源不断的智慧不仅来自她的天赋和个性,还来自对阅读的酷爱以及阅读过程中的体察和忧思。我联想到自己深夜读书时的那种美妙感觉,但我想,阅读对苏珊来说并不轻松,因为她担负着太多的思想使命,阅读是她一项神圣的事业。
苏珊揭示了阅读和写作的关系,她说阅读往往先于写作,写作的冲动几乎总是由阅读引发的,是对阅读的热爱,使她梦想成为作家。但并非所有作家都承认这一点。苏珊有一次跟维·苏·奈保尔谈到自己喜爱的一部19世纪英国小说,她想当然地以为,奈保尔也会一样欣赏它,就像每一个喜欢文学的人那样。但是不,奈保尔没读过这部小说,还严肃地补充一句:“苏珊,我是一个作家,而不是一个读者。”
苏珊对作家们拒绝阅读有些意见,她引用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名言“天堂就是持续不断、毫无倦意的阅读”来表达自己阅读的感受。苏珊伤心地发现,不仅作家们拒绝阅读,普通的民众也离阅读越来越远。1996年6月13日,为了纪念博尔赫斯逝世10周年,苏珊给天堂中的博尔赫斯写了一封信,诉说自己的忧伤。
1955年10月18日,此时已经双眼全瞎的博尔赫斯被任命为国立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说:“上帝同时给了我书籍和黑夜,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但博尔赫斯心明如镜,因为“必读的书,他已饱读。”所以,他成了人类的智者。
苏珊视博尔赫斯为自己的精神导师,她坦言自己的时代受惠于博尔赫斯等先哲们创造的传统,尤其是受惠于文学的传统。阅读书籍是人类文明传承的最好方式,但苏珊向博尔赫斯抱怨现在书籍的命运,说书籍正在濒临灭亡。苏珊担心,如果书籍消失了,历史就会化为乌有,人类也就会消亡。苏珊的焦虑是后现代知识分子共同的思想课题,他们真正担忧的是阅读的命运,尤其是经典文学的命运。在后现代社会,人类避苦趋乐的本性前所未有地显露。发达的网络信息满足了世人肤浅的快捷,也抹杀了人们摩挲文字的虔诚、嗅闻书香的诗意和苦苦发现的幸福。阅读是一件寂寞和痛苦的事情,网络过于热闹、愉快和轻松,当人们面对网络时,花花绿绿的图像和种种奇闻逸事分散了人们宝贵的精力,也培养出了太多的思想懒汉。
改用一位中国诗人的话说,希望这世界没有水,没有阳光/也没有文学/希望这世界没有正义、没有书籍和高尚/那么来看看,这大地是否更加沧桑?苏珊向博尔赫斯保证,自己绝不会放弃国家图书馆,很多人仍将继续选择他做自己的庇护人和英雄。因为苏珊喜欢静静地阅读,她也相信,人类不会放弃对崇高的捍卫,对意义的追寻和对诗意的热爱。
据苏珊的儿子说,1977年苏珊便发现身患癌症,这一年,她的名字和事迹刚好被写进《伊甸园之门》。用阅读和绝症抗争了近三十年后,2004年12月28日早晨7时10分,癌症带走了苏珊的肉体,她的精神却永远留在人类的列车上,随时间继续飞奔。
美国最智慧的女人离我们远去了,天堂里从此又多了一个美丽而聪明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