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镇传说
2005-04-29程世农
程世农
我想对惠献纯说
在南京大学的时候惠献纯经常讲到宋镇的石板路,她说石板路铺满了宋镇每一条巷子,即使走出宋镇很远后,小路还是石板铺的。在叙述宋镇时,惠献纯还讲到天井屋,她说整个宋镇是由一个个天井屋组合而成。对于天井屋,让我这个出生在杭州拱振桥边的人来说,天井屋大约等同于北京的四合院。
为了了解惠献纯,我不得不从很远的东部平原朝惠献纯的故乡宋镇赶。在我住进天井屋时,我才意识到,宋镇的天井屋在月光下显得太苍老了,老得泛黑。那些雕梁画栋,已分明失去了几百年前的铅华,怎么也不能设想当初的鲜艳色彩。让天井屋从过去的新鲜中走出来,或者是重新走出来,这已经是小说的叙述,或者是画家的描述。
住在天井屋里的宋镇人,在我这个异乡人看来,他们是住在一所文化博物馆里,甚至他们的身上都不约而同地沾了些文化味。宋镇的居民,十个男人有九个男人都蓄着长胡须,这里面十个有九个是蓄着黄胡子和红胡子的人。据说,留胡须这个传统是从祖上传下来的,已经有些年头了。对于宋镇的男人都蓄着长胡子,而且不论老少,这是我想不到的,而对不蓄胡子的人出现在宋镇,往往会遭到白眼。我走在宋镇的街上,感受着我非常满意而宋镇人不满的生活。印象中的宋镇,让一个异乡人在好奇中产生回望式的心态,一种接近于思考的怀古。
天井屋对于昨天的宋镇人来说是华居,对于现在的宋镇人,包括惠献纯在内,他们都认为天井屋只能表示落后。我武断地这样想,其实我并没证据,我的证据就是惠献纯说过宋镇太落后了。我从她这句话推断她可能对宋镇没多少依恋。为什么对宋镇不去依恋?我的心里打上这样一个问号,这个问号让我在天井屋里郁闷了好一会儿。
说实话,惠献纯在我心里重要得让我对她的单相思产生了绝望,这种绝望如同生死线上的绝望,所有的肉欲已经丧失。只剩下了渴望,一种接近于圣洁的渴望——虔诚的膜拜和顶礼的仰望。
当我初次在南京大学中文系办公室里碰到她时,惠献纯的身影就潜进我的思想里。那是在那年秋天最后一片枯叶飘然落下的时候。那天天空里有些乌云,但天空里的特色,蓝天的概念还是很详细地出现在天空。当时我并不知这个比我高一年级的女孩叫惠献纯,我只知道我的心在剧烈跳动,一种潮水般的东西要从我的体腔汹涌而出,后来,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和惠献纯在舞台上共同出演了《哈姆雷特》。
那天,惠献纯走来。她在舞台边上,飘动着,像一朵云。云的美丽在于望而难及,所以,我开始莫名其妙地沮丧。尽管惠献纯演女主角,我只是演一名士兵,她还是很客气地同我招呼,我受宠若惊,心里的兴奋像连日阴雨忽然见到阳光洒到大地上一样,心中从此没有了阴天,想到以后将要和惠献纯在一起排练节目,我感到一种美妙的东西在我心里蓬勃地生长。
让我演节目完全是因为我的鼻子比福尔摩斯的鼻子还高,几乎不用怎么化妆就像一个外国人。我也知道在很多年前,我的祖先是地道的罗马人,据我的爷爷说他的爷爷的爷爷,也就是上溯到罗马帝国军团东征时,我的先祖就来到了中国,到我这一辈,我只是鼻子尖和大以外,其它的外观已是一个地道的汉人了。
我用我自己的感受来叙述我对惠献纯的猜想,是在我坐马车走进宋镇的下午三点一十七分。
这样的下午对一个异地前来的采访者非常重要,而对于本地人却普通得一塌糊涂。我想到了惠献纯的背影,那是她作为一个青春少女的完美。在南京大学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的手中拿着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的小说,我以为这是她还未交上男朋友的表现,我想我应该找一个什么理由约她到秦淮河边走一走,尽管河里泛着臭味,但在初冬季节这种味道会变得缥缥缈缈。但是直觉告诉我,要约惠献纯出来,对于我来说有很大的难度,这个难度表现在我和她还从未讲过话,她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我这样的男孩子存在。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没料到我突出的鼻子会帮上我的大忙,当中文系剧组主动找到我对我说你的形象很特别,演外国人无须化妆,只须戴上黄色的假头套就够了时,我知道机会来了。
对于舞台上的惠献纯,我发现她那略带幸福的脸上,出现了我期望的那种神态,一个接近于玛丽莲·梦露的笑,鲜花一样地绽放在她的脸上,让好样的男人和一无是处的男人无限遐想。
我总是用我极其浅薄的思想来看一个人,来思想一个人。惠献纯的皮肤,在舞台下看去,像缺少一定的血液。我这样想并非是我的本愿,我的内心总是希望她的皮肤是正常的白,在想象中,我还想到她的大腿,想那里的皮肤白一定更白。我想那种白,那里的白,是因为那里得不到太阳的照耀和还没有一个男人用颤抖的手抚摩的原因。很久以后才知道这种感觉被很多的人称之为欲望。我因此知道了我最初想惠献纯皆因为肉体的欲望,这种欲望来源于她身体线条的分明。
在我到达宋镇的第三天夜里,我躺在雕花的架子床上,想着天井屋的过去,那是一种对环境的尊重,因地而宜建造起的房屋,可能有儒家和道家的思想暗含其中。我想象了惠献纯在天井屋里的活泼姿态,我设想了惠献纯对于天井屋的感受,她是否含有对天井屋嫌弃的成分?我忽然想到在我小学的时候,我家居住的瓦屋在夏天有许多漏子,我们家用了十几个盆和桶来接漏水,我当时想我们家什么时候搬出这个鬼地方?想到这里,我认为惠献纯对天井屋有所看法很正常。我曾多次在私下设想过和惠献纯恋爱,那会是怎样的恋爱?我知道我和惠献纯恋爱的可能性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但在表面我却不承认这一点。我明白无误地知道,惠献纯带给我的全是烦恼,而我却在宋镇留下来思考这种烦恼。
宋镇
宋镇完全是明代建筑,街上只有马车行驶,也只有木船在与外面的世界进行着沟通,街道上都是石板铺就的路面。这种远离现代交通的古镇,未曾让汽车开进来的原因,我打听了一下,是由于本地只长银杏和桃树,没有土特产,没有矿石,镇里拿不出钱来改良宋镇。镇政府办公的地方还是在明代修建的县府办公。从县城到宋镇有一条宋河,河水可以行舟,而如果修一条100公里的公路到宋镇的话,可行驶的路线全是悬崖峭壁。我知道宋镇的完好无损,也正是落后起了作用。
我是逆水行舟,从穿城而过的宋河之上到达宋镇的。100公里的水路两岸全是刀削般的绝壁,两岸之间最宽处30米,一般都有20米左右的宽度,设想一下,要想顺着宋河修一条公路是妄想的,这也是完全不可能的设想;而宋河的落差并不是很大,逆水行舟尽管速度提不上来,但近乎平平坦坦的水面上,一条条木船在顺风的时候还是可以用十九个小时到达宋镇。
我在挂着白帆的木船上,体验着惠献纯曾体验过的经历。我发现船家和几个六十岁左右的小老头都蓄着长胡须,而且胡须都像是被某种红色涂料染过一样,我没意识到这是宋镇人的一大特征,我把我这种疏忽当成我一惯的粗心,而且是习惯上的粗心。我也时常为我的粗心大意而自责,我知道我的这种自责的倾向性,如同我的幻想,很随意,没边没界。
清澈的宋河水将宋镇诠释成宋河上游唯一的码头,这是船主的叙述,在我到达宋镇后我心里肯定了这种说法。我似乎感觉惠献纯离开宋镇并没多长时间,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现在所面对的宋镇在她到达东部南京以后,她明显地感到宋镇落后了,我记得惠献纯对我说过宋镇落后的面貌,她说整个宋镇都是老房子,显得死气沉沉。她又说,其实宋镇是很美的,只是太落后了,没有水泥房屋,天井屋以前的青砖能让人想到历史。对于惠献纯低调的叙述,我说我很想到宋镇去看一看。这回轮到惠献纯惊了一下,她说,宋镇是美丽的,只是有些落后了。我想她只是很随意地说说而已,她也许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往心里去。我摸不透惠献纯的想法,我努力地向她靠近,而她对我的靠近不是迎合,而在躲避。我曾试图说服自己,远离惠献纯。走在宋镇的老街上,街上满是蓄着长胡须的男人,我有些不伦不类溶入其中的感觉。
惠献纯说宋镇是宁静的,夜晚是寂静的;天黑后天井屋里还点燃桐油灯。当她说到这里,我从她脸上看到一点她对过去的仇恨,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对她的故乡宋镇耿耿于怀,也从这天起,我就暗下决心我一定得解开这个谜。据说,人活着是为了解开许多未知的秘密。我为了解开惠献纯对她的故乡并不热爱的秘密,我花费了一大笔钱来解开这个迷,这令别人想不通,连惠献纯也想不通。她本以为我只是在讨好地向她说说而已,完全不会料到我真的会到她的故乡宋镇去,我从宋镇回来很久后,她才从家人的来信中得知一个从东部平原来的小伙子到过宋镇,逢人就问这问那。看到信的时候她马上想到了我,一个追她的男孩,一个总在她身边晃动的男孩;我知道我在惠献纯心里的份量很轻,但我不管惠献纯对我如何,我从未动摇过对她的恋情,或者是单相思。
我的内心和我一起走进宋镇,到达的宋镇的时候,我心里在大喊,我走进一个完全的古镇来了!这时,我发现时光似乎倒退了几百年。
在我回到东部平原,在我居住的那座小城里,我向我刚交的女友马丽兰说,宋镇是一个理想的地方。一个可以找回明朝的地方。居民的生活方式皆都依据于明代,而且没有任何工业污染,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当我说到这是一个理想的小镇时,马丽兰说这样的小镇我也要去,我们干脆作为志愿者到那里去教书。马丽兰总是喜欢带着肯定的语气说话,她总是说她是一个有主见的新女性。
我对宋镇的印象,完全被宋镇以明代人的生活方式而生活所打动,这一点我后来觉得应该感谢惠献纯;我想我如果不痴迷于她,我是不会到宋镇来的,尽管我到宋镇并不是因为脑子发热。我有很多解释的理由说我不是因为惠献纯才到宋镇的,但我内心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归根结底,我还是因为惠献纯才到的宋镇,并发现了宋镇,发现了宋河,发现了有时封闭才能更好的保护历史上的文明。
我在宋镇的街道上想着惠献纯,我设想我和惠献纯走在宋镇街道上的情形。我想我们在石板铺就而成的街道上散步,惠献纯在我身边格格地笑。在我的记忆里,惠献纯在我身边没有一回格格直笑;我总想让她高兴,但换来的是她对我的疏远。
宋镇的街上,除了马车是交通工具外,再也找不到其它的交通工具。在青砖瓦屋的屋檐下,墙面上都有着斑剥的颓败,这是时间冲刷的痕迹。经历了几百年风雨的天井老屋里很多生命都到了尽头,新的生命又递进而来,这种链条式的递进,就像河水,总是向前。我也想过,亏得宋镇交通不便,才能完善的保护好整个古镇。我还用过很多要不然之类的设想,这些大意无非是关于宋镇毁于战火,要么是经济发达后,人们追求更新的东西,而老的东西逐渐被瓦解。而很久以后,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似乎听到那种瓦解的声音,这种声音就是某种毁灭。
宋镇的人只要一长胡子,胡须就不能再剃了,而是长到足够的程度,才由老人给你剪短一些,并把胡子修一个形状出来。这是古风,宋镇人几百年来,一直遵守着这个习惯;继而我想,宋镇的老太太们是不是还遵守旧的习俗裹着脚呢?带着这个疑问,我把目光折向老太太们的脚,发现这里的老太太没有小脚,她们都穿着三十五码至三十八码之间的黑色布鞋,悠闲地坐在天井边,想着那些业已离她们远去的年轻时代。
在住进那个叫做工农兵客栈的天井屋里,我独自守着一盏在东部平原已完全绝迹了桐油灯,我这才感觉身陷异乡的孤独已将我覆盖。安静的天井屋上这会儿会有月光水一样地流淌下来,而我却听不到月光扑地的声音。我把月光想象成水,我也自嘲过自己,心里说月光如水早已被人说烂了,现在我这样想也只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这时已经是下半夜两点三十八分了,我想着她在这样安静的天井屋里成长,感觉着天井屋的苍老,感觉着已经变为一团漆黑的天井屋完全没有了新鲜和活力。
这样的夜里,我一个人走在石板街上,在街边的店铺里,我努力寻找着工业文明给店铺带来的变化。古老的店铺里面摆放着桐油灯座,这种铜质和土烧制而成的灯座摆放在木柜的柜面上显得庄严而又凄凉。
宋镇人仍保留明代的生活方式,像一场明代的戏尚未收场。宋镇的一切离明朝是那样近,而工业文明带来的肥皂摆在这里,很少有人买。这里的人还依旧在用着自产的皂角。在宋镇的街道上行走,皂角树随处可见,宋镇人已将皂角用习惯了,而店铺里的肥皂得花钱买。事实上宋镇人口袋里的钱很少,如买肥皂洗衣,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难于接受的事情,我想如果惠献纯能将宋镇的风俗早一点写成书,那么宋镇在我到达之前就已经是一个旅游热点了;如果那样,宋镇将被外来的现代文明所湮没,宋镇的瓦片将会一片一片地被拆去,成为一个砖和混凝土的世界。而这样的世界,宋镇以外的地方早就盛行了。
宋镇的店铺生意清淡得只有我一个异乡人,掌柜的还在打着瞌睡,并没有因为一个异乡人的到来而起身。掌柜的似睡非睡,我走进很多店铺,每一个掌柜都在打着瞌睡,如果这时店里丢了东西,那么掌柜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怀疑到我。一个异乡人,一个东部的小伙子,嘴上没有胡须,鼻子特别的高大,这么高大,让宋镇的男女老少觉得好奇;而我好奇的却是宋镇男人那抢眼的胡须
走在宋镇的街道上,我觉得我走在历史中,而宋镇人对我的出现,表现出一种漠然的姿态。
惠献纯的家
我走进宋镇的镇政府,就是以前的衙门所在。这里的建筑是那样的宽广明亮,这座县府建筑布局有很宽的廊檐,由于房子高大,合理的用了采光的方向,置身在这里办公,让办事的所有人员满意。
我到镇政府是为了打听宋镇街上有多少居民。我用带着杭州腔的普通话对办公室里一位并未蓄胡子的穿蓝中山装留着边分头的年纪大约在五十一二岁的瘦型身材的男公务员说,同志,我是从上海附近到这里来玩的人,说着,我连忙递上一根中华牌香烟,他说我吸不来这个,说着他拿出一杆一尺长的烟斗,上面还连着一个裤子形状的装烟丝的口袋,边用烟斗挖着烟丝边说,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到宋镇来的东部人。我心里想这里因为封闭所以出去的不再想回来,而留在这里的人仍然在遵守着古老的生活方式 ;我也想,这不是我们现代城市里的人所向往的吗?而这种向往仅仅是城市人心里一刹那的向往。
在我回到东部,我在宋镇的摄影,刊登到这个城市的早报后,我立即接到了一个女孩子的电话,这个女孩子说她叫马丽兰,很向往宋镇这样的地方,希望我能和她见面谈一谈宋镇。
马丽兰在电视台主持《乡村文化》栏目,她到过很多的地方,并对古民居建筑特别地感兴趣。马丽兰对古民居的着迷始于她学建筑美学的父亲。马丽兰这个身高一米六八的女孩,在女孩子群里属于高个,她也因此常抱怨她长得太高了,她认为自己再矮上五公分,那么才是完美的。听到我对宋镇的叙述,马丽兰说停滞不前的宋镇是时光留给我们的一本书,她很想去翻一翻这本书。马丽兰问我为什么会到宋镇,我自然不会向她说是因为惠献纯;我说我去宋镇,完全是因为我对著名的名胜不感兴趣,我只对很随意的地方,也就是对比较落后的地方有兴趣。
我对马丽兰说宋镇镇政府的人员在文物里办公,他们所使用的办公用具都是文物,他们说这样的办公条件看了让外人笑话,因为这表明他们宋镇的穷。宋镇居民有八千多人。镇上的居民也有地,但这些地只够养活一家人。镇上的居民都有一门手艺,每家都有一项祖传的手艺,不像东部平原上的商家在手工业制作方面互相模仿。
宋镇的手工业都是宋镇人的祖先传下来的纯手艺活儿。这里的商店摆的东西大多都是手工制的。像草帽,木棉枕,乌纸扇,铜锁,马灯,草灯,桐油灯盏,漆筷,算盘,明瓦等。宋镇人过着一种封闭的生活,他们饭里一般都少不了豆豉,腐乳。生活器具像提桶,水桶,脚盆,饭盆,饭勺,锅盖,洗碗盆,柴刀,斧头,锄头锅铲,火钳等都是宋镇手艺人自己的手工活儿,对于外来的东西,本地人都嫌贵。宋镇人都精打细算,他们遵循着他们的传统,这种传统就是节约,连一分钱的花销,他们也得计算计算。宋镇人说,日子长似茫茫,细水才能长流。
在宋镇两天的转悠,我已弄明白了宋镇的布局,这对我了解宋镇和迅速找到惠献纯的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我想用一种直觉来判断惠献纯的家在哪个方向;我还自作聪明地认为我一个人也不用问就能找到她的家,很快就证明了我的错误,后来我问了七个人才找到她的家。
走到宋镇,面对宋镇人脸上的冷漠,我才想到惠献纯脸上的那种冷漠并不是故意装出来的,这是她作为一个宋镇人特有的标记。宋镇人的冷漠,也许并不是从心里面、思想里面流露出来的,这仅是宋镇人的一种习惯,多年来如此,多年后亦不会改变。
在我向第一个留着红胡子的中年男子问惠献纯的家在哪里时,他面对我的询问,脸上拒人千里的那种冷漠越发显得冷。我知道这是我对他的询问,他没有心里准备,宋镇人看异乡人,总是用一副冷漠的面孔,这是宋镇人很少同外面交流的最根本原因。宋镇人认为,外面的人都比宋镇人坏。
宋镇人说的土话,我只能模模糊糊地明白。宋镇的土话特别地多,这些土话让我费解,但并不妨碍让我听懂大概的意思。这些土话,说讲卫生说成是讲宁干,说脏说成你啊撒。我弄清这两句土话费了很大周折,这还是在我回到东部平原后,在我找到惠献纯时,我向她请教才明白的。我本以为这两句土话是宋镇人的专利,三年后,我到湖北宜昌,也听到了这样的地方话,我心里一惊,宜昌和宋镇远隔两千公里,怎么有几句地方话和宋镇一样。我猜想这样的土话可能属于纯古语言。
我对红胡子说:请问,惠献纯的家在哪里?对于我的询问,他显得有些惊慌,仿佛我是一个异类。这个蓄着红胡子的男子,足足地怔了三分钟,这三分钟,他试图理顺他那惊慌的情绪,但他越是这样做,就越掩盖不了他的惊慌。他的反应,有些像小说里的生活,完全与当代脱钩,与现实脱节。
马丽兰很详细地问我向一个蓄红胡子的中年男人问路时,心里是否有些胆怯?我当然说没有。马丽兰说我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我说有意思的是宋镇人,更有意思的是蓄着红胡子和黄胡子的宋镇人。她问我宋镇的女孩子漂不漂亮?我说每一个女孩子头上都被蓝色的头巾包裹着,无法看清楚。我想我如果提到惠献纯,马丽兰心里肯定会有所警觉,我所采用的方式便是善意的隐瞒。
在惠献纯的家,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她的穿着和南京城里的小女孩极为相似,从外表上看,我断定她是一个城市女孩。我这时并不知道她是惠献纯的女儿。天井屋里的小女孩一看到我就连忙喊,用宋镇话喊,婆婆,有人来了。
这一处天井屋的外表已显示出了足够的苍老,墙上闲挂着一张犁,大门外,石板铺成的走道足有两米宽。惠献纯的家并不是单独的一个天井,这一排房屋连续了五个天井。我站在这一排天井屋公有的场地,专注地想着惠献纯儿时在这里玩耍的情节。
当我从宋镇街上走出,来到了农村,宋镇的农业,拒绝使用化肥,完全依靠农家肥来获得宋镇人理想的丰收。这种丰收是有节制的,在化肥的面前,施农家肥的庄稼远比施化肥的庄稼要逊色近八倍;但农家肥长出的粮食是纯绿色食品。我知道东部平原上每一块庄稼地都使用化肥以至获得更好的收成,这好比是一个正常的少年,本来适合三十五公斤体重的年龄,饮食毫无节制,一下子长到了七十公斤。
在我靠近惠献纯家的时候,我幻想着惠献纯儿时在门前玩耍的样子,心中感到一阵甜蜜和一阵酸楚,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更加证实了我对惠献纯的爱恋根深蒂固。我仿佛看到了我们俩都回到了童年,一起专注地玩耍着毫无意义的游戏。现实中的我清晰地觉察到了虚幻中的幸福。毫无疑问,所有人的一部分幸福都存在于他们的幻想之中。儿时与我一起做游戏的惠献纯亲切无比。突然间,我热泪盈眶。事实上我并没有哭泣,我只是这样感觉而已。
天井屋里
天井屋的结构在很久以前的宋镇,是一件新生事物,很快宋镇人就接受了这样构造的房屋。我设想惠献纯的祖先,在修这处天井屋的时候,准备好了足够的粮食,木材,在秋尾初冬的一天,点燃了一串鞭炮,于是,有了天井屋和还没有天井屋的人,都知道惠家在这个冬天腊月里,就能搬进天井屋里过年了。在放完鞭炮的一段时日后,新的天井屋拔地而起,并完好地存在了几百年。
惠献纯的母亲从天井边的厢房里走出来,我并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惠献纯的影子。惠献纯的母亲满脸带着疑问笑着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她说,你是远方来的?我说我是惠献纯的同学,到宋镇来拍摄天井屋,想起这里是惠献纯的老家,就来这里看看。
听说我是惠献纯的同学,老太太显得热情了。她招呼我进到堂屋,那个小女孩紧随着她走进来,她好奇地看着我。她看我的眼神有些胆怯。我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喝着惠献纯母亲给我泡的茶,因为我的微笑,五分钟后,她就不怕我了,并还有意地同我亲近。我猜她可能想同我说话。我于是主动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我叫惠丽梦。我说这名字取的好。她有些腼腆地说,这是我妈妈取的。
惠献纯的母亲到火塘里给我打荷包蛋去了,惠丽梦说,刚才听您说您是我妈妈的同学?我妈妈一定跟您说过我吧?我违心地点了点头说她经常说起。惠丽梦听到我的谎言,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我问她,你今年几岁了?惠丽梦说,我妈妈没告诉您吗?我今年八岁了!。
我连忙推算,得出现在二十四岁的惠献纯在十七岁时就生了女儿,可是她那时还在上高中二年级,这怎么可能?人生中有很多预料不到的事,惠献纯竟然有了女儿,并且是十七岁时就有了女儿,我极不愿承认这个事实。这个发现给了我当头一棒,很多年之后,我也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我极想从惠丽梦脸上找到惠献纯的影子,就像我很想从惠献纯母亲脸上找到惠献纯的影子一样,而惠丽梦一点也不像惠献纯,好像她和惠献纯没什么关系。我知道今夜我将失眠。
在等待荷包鸡蛋的过程中,我思绪杂乱,沮丧无比,浑身软弱,如同一场大病初愈,我无话找话地说,丽梦,你上几年级?我推断,她肯定上二年级,没想到她说,叔叔我上四年级了,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自豪感。我夸惠丽梦说,你真聪明。我忽然觉得惠丽梦有些可怜。由母亲所生却不能随母亲生活,这样的童年极其不幸。
惠献纯的母亲长得有些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豆腐西施,只是年纪比鲁迅先生小说中的那个杨二嫂要大一些,所以我断定年轻时候的惠母和豆腐西施一样美丽。惠母说见到我就像见到惠献纯一样,我知道这是一句客气话,但是代表了她对我这个远方来客的特别看重,这好像我就是她的亲生儿子,至少她对我的表现如此。这时,我的大脑里闪出这样一个念头,惠献纯是不是很少回来?她的心真狠,我有些武断地这样想。我时常想到别人的缺点,对于惠献纯的母亲,我居心不良地想她是不是在我面前做戏,但我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这样想是对老人的不敬。
在天井屋里,在桐油灯的光线里,黑色的墙面更加黯淡,这是光阴混同历史的尘积。我想,惠献纯离开宋镇或许只是一种巧合,这种巧合是什么呢?
我没有偷听他人说话的习惯,但在天井屋里我产生了要偷听惠献纯母亲和她父亲的对话。我想从惠丽梦嘴里知道一点我感兴趣的事,这就是惠丽梦的父亲是谁,我很想问,但我又怕伤害了她,因此,我想还是经过偷听来了解一点线索。偷听别人谈话是不健康的,同样更是不道德的,但我还是偷听了,这让我好长一段时间感觉自己不是那么纯洁。
惠献纯的家人
惠献纯的父亲从地里回来,见到我时,他红色的胡子在桐油灯光线里显得有些泛黄。
惠献纯曾以他的父亲骄傲。
惠献纯的父亲小学文化程度,他出生于1930年,解放时,他以猎人精确的枪法报名参军剿匪,后因腿部中弹,他只好回宋镇当民兵。惠献纯的父亲头发全白了,像是顶了一寸深的白雪。白头发和红胡子相互辉映,感觉妖异又庄严。在宋镇人们都称惠献纯的父亲叫大爹,大爹是一种尊称。在宋镇人眼里,惠献纯的父亲属于德高望重的人物。
惠献纯的父亲在讲到献纯的时候,总有一种自豪感。惠献纯的父亲对于惠献纯,一直都十分宠爱,于是他坚决让女儿上高中读大学;而对惠献纯的五个弟弟,却没有如此幸运,他们都只是混了个初中毕业,然后就被他们的父亲赶到田地中学习劳动。而惠献纯尽管出生在宋镇,长大在天井屋,却从未下地劳动过,在宋镇,如此幸运的女孩,可能仅惠献纯一人。宋镇人都不想让自己的子女走出宋镇,宋镇人总认为外面的坏人多,如果出去就得准备吃亏,而对于吃亏,许多宋镇人并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惠献纯的父亲希望女儿走出宋镇,这在宋镇并不属于佳话,宋镇人在茶余饭后会当作话题议论,这种议论有嘲讽,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漠不关心,有表示佩服的,但佩服的人很少。
惠献纯的父亲出于什么目地让惠献纯走出宋镇?这就像一个迷,在宋镇人的猜测中发展着,延续着,更有可能让这个迷显得更加完善。这个迷还在时间里飞翔,贴着宋镇的屋脊飞行。
惠献纯的父亲以自豪的语气讲述着惠献纯,当说到惠献纯的学习成绩总是第一名时,他的脸上就堆出谦恭又自豪的笑意。惠献纯的父亲说惠献纯自小就喜欢上学,他说,我看她喜欢读书我就任她读书。他说他曾设想将他的女儿留在县城就满足了,不曾想她一下子到了中国的东部平原,并留在那里。惠父说到这里时,我看到惠母擦了擦眼泪。
我期待着他谈到惠献纯的女儿。整整一个下午,我都期待着,壶里沸腾的水正昂昂地响。这时的惠丽梦一言不发,坐在那把已泛黑的小木椅子上,听着他外公和她外婆讲述她的妈妈惠献纯。我想,对于惠丽梦来说,她是多么期望能和妈妈在一起,可是,又是什么原因使她不能和母亲在一起?
惠丽梦的表情在我看来,她完全把我当成了她的亲人,我想这大约是因为我和她妈妈是同学的原因。我此番来宋镇的目的,是因为我热烈喜欢着惠献纯,在未经惠献纯许可的情况下,我造访了她的家。我对宋镇的介入,惠献纯知道后一定会很生气,也许从此不会再理我了。
晚饭是隆重的,惠献纯的几个弟弟从地里收工回来了,我看到的是几个蓄着红胡子的青年男子,他们的长相很接近他们的父亲,他们对我的笑显得很有距离感,我想这是因为生疏的原因。我感觉到惠献纯的几个弟弟对我并不冷漠,他们对于我所表示的友善是因为我是他们姐姐的大学同学。
堂屋里一下子有了生机,惠家一大家人在天井屋里让傍晚充满生机。这也是田园生活的一个环节。我想,即使我不来他们也其乐融融。这时,桐油灯又增了三盏,堂屋显得又亮了许多。
在这份热闹的气氛中,惠献纯的母亲一个人张罗着一家人的晚饭,她总是那么从容,这种从容也就是一种力量,从我走进他们家开始,她就不停地忙,没有坐下来同我一叙,而且让惠丽梦从不知什么地方叫她外公回来陪我。但在这种气氛中我显得有些多余,这种多余表现在他们用宋镇话交谈的语速非常之快,我还没反映过来,他们又说了好几句话。如果他们慢慢地说,我还能听懂百分之八十。
很丰盛的晚饭,满满一桌菜,我数了一下,足足有二十道菜,而且这些菜很多是我没有吃过的菜,我知道这些菜都是绿色食品。一道米橡子豆腐让我开了胃。十五年之后,在我到达湖北宜昌西北部的一个叫郝村坡的地方,我又吃到了米橡子豆腐,在郝村坡这个自然村落,我有幸见到了米橡子树,这是一种落叶乔木,生长期缓慢,但树质坚硬,郝村坡的米橡子豆腐的做法和宋镇应该完全一样,只是配的佐料不十分相同,味道远比宋镇的清淡。
面对一桌菜,我首先吃下一块米橡子豆腐,惠献纯的父亲和母亲连同她的五个弟弟及女儿惠丽梦都鼓动我吃薰麂子肉,说这是野味,很难吃到。我说我现在吃的这道菜以前我没有吃过,很好吃。惠献纯的大弟抢着说这是米橡子豆腐,在我们这里是很普通的一道菜,我姐说东部平原上完全没有。
惠献纯的大弟在敬我酒的时候,他说这酒是我们自己酿的,在地里埋够五年后才取出来喝。
酒香在天井屋里蔓延着。我感受着这种气氛,我想等我老了,应该到宋镇这样的地方来养老,学习陶公的“种豆南山下”。惠丽梦总是偷偷地看着我,在我同她的外公说话时,她一直在笑,我不知她在笑什么,或许我的口音中带有让她发笑的节奏。
桐油灯盏的火光造就了一幅旧时代的生活气氛。我想象宋河上可以修一个大坝,既可以发电,还有利于航运,到那时整个宋镇使用的桐油灯将被电灯所替代。桐油灯盏,这种落后的器具,在宋镇还有人烧制,并没消逝的迹象出现。我本以为宋镇人的生活并不像惠献纯向我叙述的那样落后,但事实上的宋镇远比惠献纯所叙述的还要古老。古老得让异乡人疑心自己退回到几百年前。
这顿地道的宋镇农家饭,我想在南京五星级的酒店肯定叫山珍,而且价格会高得出乎意料。惠家人礼节性地找我谈话,我的回答很谨慎,我想我的这种谨慎完全是为了迎合这种气氛。
惠献纯的高中时代
惠献纯并不是宋镇的公主,仅仅是一个农家女孩,你会发现,她有一双迷人的双眼。惠献纯还在上初二时,宋镇上的一些少妇常在私下议论,有的少妇说她将来可以找一个好婆家。通常,少妇们在背后只会议论男人,有时还会议论男人的下半身到一个男人的下半夜,不会去议论一个上初中的小女孩;因为惠献纯的突出,她们注意到了惠献纯的美,她们以为这种美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成为宋镇的焦点。这仅仅是因为美。美是生活,这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在我的美学书上写下的一句话,但对于惠献纯,我以为有些牵强了。
惠献纯是在少妇们的谈论声中走进高中的,宋镇的未婚男青年都说她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其实惠献纯并不是那种早熟的女孩,她刚进入高中时显得非常单纯,有一种拒人千里的美,这种美就是冷漠,其中的原因是惠献纯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是第一名。高中一年级的惠献纯,想摆脱宋镇的旧,她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读书,用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对于每一个山里人,都希望能走出大山。惠献纯向往的,就是早日走出宋镇。在惠献纯的思维深处还想过将来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男人对于惠献纯来说就是丈夫,丈夫应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至少也是一个排级干部。惠献纯在上高一后的第二个星期三的晚上,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一个年轻的军官正激动地走向她。惠献纯从这天开始,就设想着走出宋镇的那一天,她认为理想的职业就是教书,当一名女老师和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同时在她脑海里闪动着。
当惠献纯走进高一教室的一刹那,就完全定格了她的志向。当惠献纯的脚踏进高中一年级教室,她就想我将在这里学习三年,我一定努力得做第一名。当班上的男同学有了性的冲动,女生们开始偷看一些谈恋爱的书,这时候的惠献纯在不放松学习的同时,她也在设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在宋镇,叫男人不叫男人,叫大禹(音,或是大爷)。在一些男同学眼里,惠献纯凸起的胸脯勾起了他们的幻想,他们的第一次梦遗都是梦见了惠献纯,第二天,那些胆大的男孩子们就聚在一起说我昨天梦见了惠献纯,其中一个还说我搞她下面了,我是用手搞的。这样的议论很快在男学生中间传开了,而且越说越离谱。这些青春期的少年,已经开始了对性的向往。在宋镇,很多女孩一般四五岁了还不穿合裆的裤子,而且还时常倒在地上躺着,暴露出下体的样子常常牵动着男孩子的视线。像这样的场景,惠献纯是再熟悉不过了。
惠献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和生产队长的儿子坐在地上抓子(用小石子做的一种游戏)。生产队长的儿子突然发现了惠献纯的裤裆裂开了,惠献纯的生殖器正好暴露给他,第二天他就向和他玩的男孩子说,惠献纯和我抓子,我看到了她解溲的地方。他说这话时,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对于惠献纯羞处的暴露,生产队长的儿子,这个长惠献纯两岁的男孩子向要好的同学说:我恨不得搞她一盘。
惠献纯也想到过和生产队长的儿子抓子的场面,她羞羞地想过那次裤裆的开线,大学二年级时的惠献纯,回忆过去的年代,她总是回避不了生产队长的儿子,尽管她不愿想到他,但她总是在不经意中想到那个男孩子。惠献纯也思索过,想忘掉的人总是忘不了,不想忘却的,却总是很顺利地忘却了。
高一时的惠献纯有个大胆的想法,她想迅速地学完高中课程,这种想法很不切实际;而人们总愿意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惠献纯自然也不例外;但惠献纯却与众不同,她很有学习的天赋,这种天赋使得她往往都会心想事成。
高一学生惠献纯这个时候并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考虑到为家庭分忧,甚至去做些什么。惠献纯依仗他的父亲安心地读着书,多年之后,惠献纯的生活已经完全和东部平原生活溶为一体后,她想,自己的今天完全是由父亲的开明所造就的。
坐在高一教室里的惠献纯,身体的各个部位已发育完善,似乎她比别的女孩子成熟。其实高一时的惠献纯并没有在心理上成熟,她的思维还仅限于学习。
高中时代的惠献纯之二
当冬天在宋镇出现,惠献纯的学习开始了一个飞跃,连她的班主任也很吃惊,不管中考小考,她总是满分,作业本上没有一点错误。班主任不知道,惠献纯连吃饭睡觉心里也在思考课本,而不像其他同学,开始注意力不集中,大部分心思转移到异性身上而不能自拔。
在老师的眼里,惠献纯是一个难以接近的女孩,她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气质。对于教师,绝不能讨好一个学生,惠献纯的老师们,对于这个长相出众,却又一脸傲气的女孩子,他们都议论她的学习是如此的好,这似乎是没把我们老师放在眼里。鉴于教师的议论,惠献纯并不当一回事,依旧我行我素。在教师当中,有几名女教师,她们面对惠献纯的一脸傲气(尽管宋镇人脸上都堆着冷漠,但比起惠献纯可算是小巫见大巫),各自的心理都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你算老几呀?不正眼瞧我们,我们还瞧不上你呢?女教师的心理不平,很快地传染给了男教师,由于共同的话题,男女教师便开始拢在一起议论惠献纯。其实一些男教师只是表面上同意女教师们的议论,他们内心都恨不得马上和惠献纯套近乎。惠献纯自然不知道这些,她觉得她内心的坚强可以抵消女教师们对自己的议论。对男教师,惠献纯心里这样想:男教师的身材瘦了比胖了好看。她甚至幻想男教师集体在操场上裸体奔跑。
常常在太阳落山之前,高中生惠献纯,心里就会油然生起一种对未来的向往,这种向往就是义无返顾地朝前走。怎样朝前走,这对于惠献纯这样年龄段的女孩子来说是个人的努力加上没有边际的幻想,这种幻想有时候是一种小说概念,也是博尔赫斯的概念;更多的时候被个人立场的写作者称之为心灵的历程。惠献纯也想过宋镇的街道,每当用心感受宋镇的街道,惠献纯总感觉有一种陈旧弥漫在整个宋镇。
惠献纯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握了全部高中的课程,她认为,只要临考之前复习一下,自己是完全可以考上大学的。自信的惠献纯,从课本中解脱了出来,这是自己给自己放假。她总是在不断设计如何轻松地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人闲了就会注意异性,按现代人的说法就是寻找爱情。闲下来的惠献纯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渴望爱情。农村女孩一般都是幻想自己能在城里找一个工人,或者是一个当兵的;像惠献纯这一类女生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一个军官。惠献纯想的军官是陈坡。陈坡,这个在某野战军任连长的军官,毕业于陆军学院,他是整个宋镇最年轻的军官。
对于惠献纯,陈坡一点印象也没有,在他眼里宋镇所有的姑娘都不过是典型的农村姑娘,她们不可能比上城里的姑娘。这时候的陈坡并不把惠献纯当一回事,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见多识广。还有,他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惠献纯。
在惠献纯心里,陈坡是真正走进她内心平台的男人。据说陈坡一向对宋镇的女孩子不感兴趣,总是大谈交通对于整个宋镇的意义。一天,当他路过惠献纯家时,惠献纯恰好端了一盆衣服到水井边清洗。他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宋镇竟然还有这么美的女孩子。而这时的惠献纯,不经意的一抬头发现了旁边的陈坡,他一身军装,显得英气逼人,在陈坡投给惠献纯非常热切的目光时,惠献纯心里在大喊:你是想和我说话吗?说呀——说呀——她在内心大喊,作为一个女孩,她也只能在内心大喊。这时的陈坡知道,错过今天的机会,自己肯定会后悔一辈子,他不假思索地说,你好!
陈坡第二句话就说:我叫陈坡!你呢?能告诉我你的芳名吗?面对陈坡的发问,惠献纯不假思索地说:我叫惠献纯。陈坡连忙说:我早就听说过你,想不到你这么漂亮,比传说中的你更漂亮。陈坡说这话,完全是尊重了实情,陈坡没想到惠献纯竟然比外面城市里的女孩子漂亮。
这时候的惠献纯,对于陈坡的出现,她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倘若失去了这个机会,那么遗憾将会让自己度过多少个难过的日日夜夜,这些,她连想都不敢想。很多时候,惠献纯在想到陈坡时,她会细细品味想念一个人的幸福。惠献纯第一次见到陈坡时,她还在上初二,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爱上了他。
这次相逢并对话,对于惠献纯来说,让她分外惊喜却又未曾预料,有些喜从天降的味道。
面对宋镇的落后,陈坡自然想不到正是因为完全的落后,才有效地保护了一种文化,一种人文的景致。这时的陈坡想,要是宋镇全是楼房那该多好!凭借自己的见识,陈坡认为自己的想法是铁的真理。自信的陈坡在故乡宋镇显得更加自信,尤其是主动和惠献纯说上话后。
对于自己的自信和联想,惠献纯在陈坡的思维里演变成一种渴求的大美,而且让他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喜欢程度远远超出了自己对她的喜爱程度。自信的陈坡,坐在自家堂屋里的陈坡,他幻想着惠献纯,想到惠献纯的未来,他就莫名其妙地感觉她将来一定会走出宋镇,当然是他带她走出农门。这时的陈坡并不能预料到她两年后会考上大学,这时的陈坡,也不曾料到她会主动与他约会,更想不到惠献纯会主动献身给他。
尽管这天的天气不阴不阳,尽管这天并不适合洗衣服,多年之后,惠献纯还想过这天的事情大约就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的事情当然无法抗拒,因为这是生命中必须的经历。经历便是过程,生命本身就是一场过程。没有哪个现实存在的人与生命无关。
惠献纯与陈坡
晚饭后,惠献纯趁家人不注意的时候,从后门走上麦田,走向她和陈坡约好的地方。
当接近玉米杆子堆的惠献纯,看到陈坡比她先到,就一下猛扑进陈坡怀里。当惠献纯直奔陈坡站立的地方,一下扑进他的怀里,这一系列的动作,根本让陈坡来不及思考,他们慌乱急切地完成了男女之事。在惠献纯的心里,投向陈坡的怀抱是几年来的愿望,当她气喘吁吁地扑进陈坡的怀里,她感觉到陈坡身上的香烟味是那样的好闻。在惠献纯以后的时光里,她再也不讨厌抽烟的人。当陈坡的阳物在她身体内运动,她想到那些少妇时常说第一次做的时候里面痛得如同火烧,但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于是惠献纯更加激动地抱紧了陈坡。
第一次和陈坡约会就将身体献给陈坡,惠献纯一点都不后悔。她还自豪地想,我已是个女人了,我已知道男女之间该发生的事和应该发生的事,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这天夜里,惠献纯从陈坡的怀抱里依依不舍地分离出来,他们约好次日晚上还在这里见。在回家的路上,惠献纯回味着陈坡在他身体里面的感觉,她想人为什么要结婚,大概就是男欢女爱的美妙吧?
这天夜里,惠献纯和陈坡各自在家里都很快入梦。惠献纯在这天夜里梦见了一个男孩向她奔来,她的心扑扑地直跳,第二天醒来,她还沉浸在那个梦中,那个男孩子,他走动的姿式完全不是宋镇人的方式,他的姿式是一种自信的步伐,朝前走动的样子无可挑剔(其实是绅士风度,但她那时候还不知道绅士的概念)。这时候的惠献纯已经有了判断美的标准,也就是说她对美已有了感性上的认识。
这天夜里,陈坡梦见了师长的女儿,一个让陈坡暗恋了很长时间的女孩。
惠献纯全部的思想都是为了晚上的约会,对于惠献纯来说,这一天显得特别漫长,同样,这天的陈坡心思恍惚,只等晚上的到来。
晚上,惠献纯在和陈坡热吻后,她才知道吻的滋味是那么美妙,她忘情地对陈坡说我爱你。在陈坡剥开了她的外衣,脱下了她的裤子,进到她的身体里面的时候,他们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中止接吻。惠献纯进入南大后,还时常回想起这一幕,惠献纯开始学着写小说的时候,她心里称这一幕为野合。她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就叫《野百合》。
惠献纯用拳头轻轻地捶着陈坡的背,这是欢乐中的自然动作,她附着陈坡的耳朵喘息着说,我爱你。
猜测:判断,理由
当陈坡得知惠献纯怀上了他的孩子后,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在部队给惠献纯回信,让她把孩子拿掉;他想也没想,就以命令式的口气写了信。可以说陈坡信里命令式的口吻引起了惠献纯的反感,但他并不知道,他本以为她会按他信上说的去打掉孩子,这一点他非常自信。这样的自信完全是由于陈坡的地位,一个年轻军官对一个农村女孩子似乎完全可以不必尊重。陈坡没有想过,怀了孩子的惠献纯日日思念着他,希望陈坡在给她的信中有她爱听的话,即使是欺骗,她也愿意;但陈坡每次给她的来信总是说一些她不愿看的话,时间一长她开始有了怨气,并且积存了很多,随时都有燃烧的可能。
对于拥有了惠献纯身体的陈坡,他并未料想到惠献纯会怀上他的孩子,他只是感觉她让自己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她对于他只是春节探亲期间的收获。
陈坡认为,以往没有一个城市女孩喜欢自己,那完全是因为自己的不成熟和一口标准的宋镇口音。于是陈坡决定学说普通话。这时的陈坡觉得惠献纯对他并非十分重要,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尽可能地在城市找一个女朋友,陈坡并未意识到惠献纯会考上大学,并且大学毕业后会留在东部平原。后来惠献纯还想,如果当初怀上惠丽梦后和陈坡结婚,那么自己将会永远地留在宋镇;她有些庆幸,她想幸亏没有和陈坡结婚。惠献纯想幸亏没有和陈坡结婚的时候,她想到了她和陈坡共同的女儿惠丽梦。想到惠丽梦,惠献纯便回想起她觉察自己怀上孩子时候的惊慌失措,迫不得已她只得把实情告诉了母亲。似乎只有母亲才能让她度过已经面临的现实。惠献纯的母亲,这个一辈子也没走出过宋镇的女人,在听到女儿怀上孩子的事情后,她并没有发怒,她只是自语似地说,这如何是好。看到母亲和自己一样六神无主,惠献纯决定马上给陈坡写信,她希望陈坡在收到信后说,我们马上结婚。惠献纯一厢情愿地等待着陈坡给她所期待的那份喜悦。接到惠献纯的信,陈坡在慌乱过后镇静下来,他摊开信纸,思考怎样给惠献纯写信,这是他给惠献纯写的第十五封信。
陈坡在信中这样写道:想不到你怀上了孩子,——我们还年轻,尤其是你,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我们无法马上结婚,我思前想后,还是先把孩子打掉吧,费用我探亲回来后付……读到这里,惠献纯的希望瞬时落地,灰飞烟灭。
这天,惠献纯的希望从空中掉落到地上,她后来想这一天是她一生中遇到的最黑暗的一天,陷入的绝望让她欲哭无泪。
惠献纯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的母亲让她休学,提出休学的理由是惠献纯病了。惠献纯和母亲到离家足有一百二十华里的远房亲戚家去生孩子,这是惠献纯自己的主意。陈坡让惠献纯把孩子打掉,可她却偏偏要把孩子生下来。很难确定这是不是赌气的结果,真实的原因只有惠献纯自己知道。
惠献纯在远房亲戚家的磨房里住下,终日陪伴她的是一只黑色的土狗。惠献纯仍然看着课本,对于考上大学后走出宋镇,她充满了自信,她不再去想陈坡,并且将永远忘记他。惠献纯想等生下孩子,就将孩子托付给别人养,等自己考上大学,真正走出宋镇后,再将孩子接到自己身边。
生下孩子后,孩子该交给谁扶养?她在这一问题上,足足思索了近一个月,她想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办法,那就是将孩子寄养,至少在自己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后再将孩子接走。问题想好了,惠献纯轻松了许多,她在磨房中温习着课本,并且很快地进入状态。
其实在惠献纯住进磨房后,陈坡每星期给她写一封信,但她仅给陈坡回过一封信,她说我已打掉了孩子,我们之间的故事已经瓦解。这封信发出后惠献纯想,以后陈坡的信应该烧掉,不再理陈坡。惠献纯决定了的事,一旦决定就不再更改。
惠献纯守着磨房中的宁静,如不下雨,她会点上一盏马灯,在田埂边走走。经常面对密密麻麻的星辰,惠献纯琢磨天上的问题,她不再去想她面对的现实。
惠献纯不去想陈坡的时候,陈坡却开始思念惠献纯,这时他才感到丢失的东西是最为有价值的东西。
陈坡收到惠献纯的最后一封信后,他给惠献纯写了五十九封信,但再也没有收到惠献纯的回信,他于是决定试着忘掉惠献纯。在陈坡试着忘掉惠献纯的这天夜里,惠献纯生下了惠丽梦。
对于惠献纯,陈坡并不向家人打听,他知道自己和惠献纯的事,宋镇并没有人发现,如果发现,自己的前途将会受到非常大的影响。陈坡这种本能的私心,或者是非常个人主义的思想,在他的思维中仅仅是一种快速的闪电式的,这种转瞬即逝的思想经过无数次之后的演练,便形成了体系。
很久以后,陈坡回味他与惠献纯之间的幸福,他想幸福的往事就像人生的奖状,只能回味而不能重新品味。
惠献纯大学四年之中总是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的确,大学的四年中,惠献纯不敢谈恋爱;她在男同学面前像只天鹅,难于接近,其实她是害怕同学们发现她已有了孩子。惠献纯在大三的时候还想陈坡也许并不知道他已有了一个女儿,她想,绝对不能让陈坡知道。其实这时的陈坡已结婚生子,而且和她一样,已好几年没有回过宋镇,似乎宋镇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仅仅只是一个地理上的名词而已。
惠献纯和陈坡对宋镇的未来并不看好,他和她都感觉宋镇太落伍了。惠献纯一直对宋镇有一股怨气,其实她也说不明白究竟在怨恨什么。陈坡其实很喜欢宋镇的夜,但他只是偶尔在雨中想宋镇安详的夜,陈坡在想到宋镇的时候,他并未想到他已有了女儿惠丽梦。惠献纯考上大学后,他试着给她去了二十五封长信,但都被退回,他还是恋恋不舍,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考上了大学,超出了他的想象。
我
我了解了惠献纯的过去。
我决定离开宋镇,我知道我不能再在心里称惠献纯为女孩子了。
在我心里,冷漠的惠献纯,一个从宋镇走出去的女孩,她内心承担的东西也许比我想象的还重。我知道,她走出宋镇以后,她肯定非常牵挂惠丽梦,但为了以后的生活她也只能在心里牵挂而已。
在宋镇,在天井屋里,每一个夜晚,我都睡得非常踏实,似乎完全没有了世俗的东西缠绕我;内心的许多杂念从我的思维里自动挪开。我知道我内心的转变完全是由于宋镇的古老气氛,将我进行了侵蚀,让我暂且忘掉我的过去,我的经历和经历中的种种疑问。
我想,我和惠献纯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带着一种惜别的心情离开宋镇的码头,踏上木质的客船从水路上返回,原路返回的概念,像是某种经验的重复,是复制经历。
我的左脚踏上木船的一刹那,木船因我而晃动,待我完全在木船的船头站稳,一种依依惜别的情绪如绳索般地系在宋镇古老的街上。我知道我可能会再回来,我希望我的再次回游是同惠献纯一齐回来。我设想着那一天。
在船上,我想着惠献纯,我以为我和惠献纯将会走得更近一些,因为我到过宋镇,而且住进她家里,并在天井屋里感受到了真正的宁静。但事实上我感受到的宁静只有马丽兰感兴趣,惠献纯只是反复地说,是吗?我对惠献纯的态度非常地不快,她根本对我没有兴趣。在失落中,我认识了马丽兰。
我想过我在惠献纯心目中的位置,我总是希望惠献纯心底深处有我的存在。
当我走进惠献纯的屋子,面对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我才发现她根本就不读书,屋子里连一张报纸也没有。一个中文系毕业的人竟然连书都不摆上几本,这让人费解。
说了一些无聊的话后话题转到了宋镇。在惠献纯嘴里宋镇只是一个苍老的古建筑群,没有一丝生气。
惠献纯说:你怎么想到去宋镇的?那里的交通还停留在宋朝。
我突然发现惠献纯鼻孔里有三根鼻毛伸在外面,右鼻孔里伸出的鼻毛足有一厘米长,而左鼻孔里伸出的也有半厘米左右。见到这样的场面,面对惠献纯的问话,我含糊地说宋镇很好。我想这三根毛她怎么不剪掉,是不是没发现,我该不该提醒她一下?
这次谈话,惠献纯所有的语言里都含有对我的敌对,我想她大概是怕我将她过去的经历公布给我们的同学。
我这次如此顺利地找到惠献纯,是因为我早就知道她的住址。我曾对她进行过跟踪,当我发现了她的住处后,我就常常在她住址的门外徘徊,幻想有一天在我装作路过时与她相遇,那么她也许会邀请我到她那里坐坐,遗憾的是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这次见到惠献纯时我还说你这里不太好找,我问了三个人才找到这里。
我和惠献纯交谈了一段时间后,她总是用“是吗”来代替回答,我知道她已不耐烦,她不断地打着呵欠。惠献纯打呵欠的时候,首先是两眼发愣,然后张开嘴巴,眼皮闭上的时候嘴张开形成O形,之后挤眉弄眼满脸皱纹地打出呵欠。
我到过她的故乡宋镇,在我告诉她的时候她可能吃惊不小,但在表面上,我看不出她表情的变化,这是宋镇人天生的冷漠掩饰了她内心的惊慌。
如果我不碰上马丽兰,我将永远处在对惠献纯的单相思中。在孤独中我认识了马丽兰。当我和马丽兰出现在人群中,马丽兰的美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我怎么也无法接受惠献纯吞服安眠药自杀这个事实。当我在向马丽兰讲述宋镇的建筑时,惠献纯因极度害怕我将她在宋镇的经历公之于众,选择了用死亡来逃避她假设的充满流言蜚语和指责的不堪场面。或者她已经认为我将她的那段故事散播了出去。
当我和马丽兰第一次在人流中牵手时,这时惠献纯的骨灰进了公墓,实现了她在遗言中说的“死后也不回宋镇”的愿望。
结尾,散文式的小说
我想着惠献纯在遗书中说死后连骨灰也不愿运回宋镇的理由,我猜测这其中的原因大约是因为陈坡。我想陈坡知道惠献纯死后,他的第一个反映肯定是痛苦的。我想陈坡已经知道惠献纯结束生命是因为有我这样一个人对宋镇进行了造访。我也想过,我对宋镇的造访虽然说不上是一个错误,但为此而永远见不到惠献纯,这是我极不愿见到的事情。
我想用小说的方式来讲述惠献纯的经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马丽兰,她说,这个故事很好,问题是怕你写不好。我并没有对马丽兰说因为惠献纯我才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我才造访了宋镇。我对马丽兰说,我试着写一下,我希望能写好。我表面上说我能写好,但在我内心,我并没有写好的信心。这篇手稿耗时近两年,这中间并不是我不想写,而是我常常远行,而且一出门就是半年,并且力不从心,我也没有想尽快完稿的想法。
我想惠献纯的离去,留给我的仅仅只是一篇小说的情节吗?我理应格外伤心才对,但事实上,对惠献纯的离去,我只是用一份伤心和自责来理顺我本应紊乱的思维,这似乎有些和逻辑不符。我写这几行文字的时候,我已在山中滞留了两月有余,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就是和马丽兰通电话,常常在和马丽兰通电话的时候,房东的女儿,一个和惠丽梦年纪相仿的女孩紧盯着我,似乎正在看透我的内心。每当我有意回避和房东的女儿说话,她总是追上我说,叔叔你好像很伤心的样子!我说我怎么会伤心呢?后来我想,也许我一离开马丽兰我就会情不自禁地伤感,也可能是我对惠献纯的离去显露出的伤心外表。我设想过我的这种外表,那大约是哭一样的外表,女房东没有发现,而只有她的女儿发现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我找不到答案。
当夜色又在山中降落,我和女房东搂抱在一起时,她说:你可以不走吗?我说不走不行,离开这里我也不是特别愿意,因为你很像一个人。她说那你肯定和她上过床。我说,没有,真的没有。我这样说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神中充满疑惑。
我来到东部平原以外的北方,是因为我很想在山中找到某种灵感,这种灵感按马丽兰的说法是我想找到另一个宋镇。我说,我只是想到山里走走。当马丽兰把我送上火车,东部平原在我身后很快地退去,我想,我的这次旅行,大约是徒劳的,因为我知道,在华北山中不可能会有另一个宋镇。
我在一个叫马丽坡的小站决定下车,这是因为马丽坡极有可能是马丽兰的老家。我看到马丽坡站几个字时,我心里一惊,这个地方的名字和马丽兰仅一字之差,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由于一种好奇心理的驱使,我鬼使神差地在马丽坡下了车。下车后,我马上给马丽兰打电话,我说我在马丽坡下了车,我决定在这里住一晚。电话里的马丽兰起初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我向她保证说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这是一条支线铁路,主线铁路大概是出了事故,不然我不会在马丽坡下车,我会一直坐到S城下车,实在没有想到会看到马丽坡站三个字。我还说这个小站上就下了我一个人,她说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之类的关心话。
从小站里走出来,我才发现这马丽坡竟然是在山里,铁路是从树林里穿过去的。这是一条从半山腰修成的铁路,小站马丽坡是在山垭口,为什么要在这里设一个小站?我想是不是因为林场,因为要运输木材,才修了这么一条铁路,还有另外一种解释,那就是这里有大型的工厂或者矿藏之类的东西。
顺着小路,我兴奋地走着,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一个和惠献纯长得非常像的女人。我和她的目光相碰之间,一道闪电一下照亮我们彼此的心房。这次旅行,给了我意想不到的艳遇,我已忘却我们是如何心照不宣地在她的家中完成了我们第一次的肌肤之亲。我后来想,如果用小说的笔法来叙述,我们之间的男女关系是一大段文字堆砌的长篇论文式的结构。
我随着女房东在树林小路中走了近一个小时,才登上山顶,马丽坡车站已缩小成半个火柴盒大小。我这时才问起她姓什么?她说她姓马,叫马耶娃,我一听就说这挺像一个外国人的名字,她说,你是说我的名字难听?我说恰恰相反,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你的父亲一定是一个读书人?并且一定喜欢看前苏联文学。她说,我的名字是修铁路时,一位年轻的工程师给取的,我的父母都没文化。她在说这话时,面部表情很自然,并没有试图隐瞒什么的迹象。
当马耶娃把我带到她家,那种典型的北方瓦屋里的时候,我有一种归到家的感觉。我把心里所想向马耶娃叙述了一遍,她说那您一定得在这里多住些日子。这时候,我欲问马耶娃的丈夫及孩子。马耶娃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我的丈夫是一个包工头,在上海挣了钱,讨了个小的,我们离婚了。马耶娃轻描淡写的话表明她已从离婚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第一个夜晚我是在想着惠献纯和马丽兰的时光中度过的。我脑海里的惠献纯,其面部表情的冷漠让人惊异,在这里我似乎才走出了惠献纯远赴天国给我留下的阴影,似乎在这里,我才意识到我喜欢惠献纯仅仅是喜欢她的一脸冷漠,也许我并不爱她。山中的安静经历了一次列车去时的一声长啸。北去的列车,弄清醒了我大脑里的混沌状态。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寻思着到屋外走走。这是四月的夜,我感受着四月的夜色中飘浮着的花粉味。这是一个很真实的夜,只有满天星光,没有月亮。我喜欢这样的夜晚。我认为这样的夜晚是无眠的人私有的。
大约是开门时的声音惊醒了已经入眠的马耶娃,她披上一件薄棉袄走了出来,她说你怎么睡不着?是不是不习惯?我说,是火车鸣叫声把我弄醒了,我觉得在这样的夜里走走很舒服。马耶娃听了,向我是不是想媳妇了?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但让我马上想到的我房东马耶娃可能很久没有经历男欢女爱了。我的大脑开始出现了马耶娃的裸体。
我说我还没有结婚,但我刚才是在想一个女人,她和你长得很像。我希望从夜色中找到马耶娃的面部表情,其结果令我失望。我想我说惠献纯和她很像时她会不会认为我在故意同她套近乎。
这天夜里如果不是马耶娃,我肯定会在夜色中望一夜星星,因为我没有任何睡意。
睡吧,夜里有时会有狼经过。我听马耶娃这么一说,心里吓了一大跳。我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想马丽兰如果知道了我的房东是一个女人,并且只有她和她的女儿时,她会怎么想。
马耶娃待我很好,在马耶娃的女儿上学后,我起床看四周,我才发现这栋房子被白杨树完全包围,我对马耶娃说这里就你们一家人你不害怕吗?怕什么,我有两只狼狗。我说怎么没听它们叫唤呢?它们被我弟弟带进林子里打猎去了。我说现在不是不允许打猎了吗?她说我们山里人不懂这些。
在我望着大山的曲线出神时,马耶娃在一边说,你说跟我很像的人她是干什么的?我说她出国了。我没有说惠献纯已远赴天国是因为我想我如果说惠献纯死了,那么马耶娃会不高兴,因为我说了她和惠献纯很像。
马耶娃的女儿很喜欢我,她放学后检查了我的记者证和我的身份证后对我热情起来。我问马耶娃的女儿叫什么名字时,马耶娃在一边说,我想将她的名字改了,你帮着取一个名字好吗?我不假思索就说,改为马姓好吗?马耶娃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我想起了一个妮字,我说你们这里的火车站叫马丽坡车站,就将她的名字改为马丽妮怎样?我用的是商量的口气,没想到马耶娃的女儿说太好了。
马耶娃的女儿放学后,我教她学英语,马耶娃说她希望我在这儿多住些日子教她女儿学英语。我也想在这里待上两个月。当我将我的生活费和住宿费交给马耶娃时,她坚决地拒绝了。我盘算着在我走的时候把钱放在她家的粮仓里。马耶娃的女儿特别喜欢我给她讲课,我发现马耶娃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也就是在这天夜里,大约是下半夜两点钟,马耶娃全裸着爬进我的被子里。事后,我说你像一只老虎,她纠正说是一只母虎。马耶娃在事后告诉我她已有两年没有做男女之事了,是我的到来燃起了她的欲望。我后来想,当一个女人半夜钻进一个男人的被子里,并且这个女人很漂亮,作为一个男人有没有拒绝的必要呢?我时常私下这样问自己!而这时,我知道我把马耶娃当作了惠献纯,而惠献纯已在天国。我也想过这样做对不起马丽兰,但马耶娃抱着我的时候,我真的无法拒绝。当我回到马丽兰的身边,我们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我在心里强烈思念着马耶娃,而不是遥远的惠献纯。
关于惠献纯的一切在我心灵的土地上逐渐枯萎,并且在现实的土地上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