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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寻新的源流(创作谈)

2005-04-29常胜国

延安文学 2005年3期
关键词:子民岳阳楼黄土地

常胜国

把广袤的黄土地浓缩,使之成为一眼望尽的地方,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里的丘陵地貌举世无双,上面有几万年前的洪水冲刷后留下的纵横沟壑,里面长满齐腰的荒草,有清泉在草间淙淙流淌;有一棵树,椿树或杨树,高不可攀,树下有一口井,深不知底,井水在黑暗中泛着亮光,井的深处也许有另一方天地。井之上,一条羊肠小路蜿蜒曲折,一直通向黄土高坡,坡上有人家,所住的窑洞向阳而开,错落有致。

最初的人类掘穴而居,人们在那里找不到专门的审美对象,但美的东西已经开始从实用的物品中显现出来,它们也许产生于新石器时代:石碾、石磨、石槽、石缸、石窟。这里也有部分陶器出土,但无论作为实用对象还是审美对象,它们都远远比不上一件石器,所以陶器逐渐被淘汰掉了,接着从实用物品分化出来的审美对象也许产生于青铜器和铁器时期:刀、枪、剑、戟、犁铧以及考究的箭镞;较晚的时期分化出来的审美对象是木器:桌椅、板凳以及雕花的木窗。

今天,时光又流逝了几千年,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仍对石匠、铁匠和木匠心存敬意,我想他们用在审美上的匠心要远远大于实用上的匠心,我因此有理由说,他们是出现在黄土地上最早的美的创造者,他们的作品历时如此久远,受众面如此之广,令后者只能望其项背。

这是怎样一块地方呢?这里的文化几乎完全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从劳动中得来的,仍然保留着最原始的模样。看看从实用器具中分化出来的审美对象,再看看他们的舞蹈形式——秧歌,有人说它其实就是原始人的一种劳动形式的演化,男人、女人聚集在一起,男人在前一面跳舞,一面把铁镐插入地里。妇女走在后面,把谷粒撒到男人所挖出的坑洼里,并用土把它盖好。而我觉得秧歌也许是黄土地市井里俗的原初形态,一群人来来去去,看上去令人眼花缭乱,但始终是一种固定的图型,中间穿插着蛮婆蛮汉以及杂耍艺人,也有挑着担儿的,也有骑着毛驴的,这不就是一个逢集遇会的市井图画么?它经过艺术心灵的激化,最后成为一种舞蹈形式。而民歌由最初的《吆牛调》、《打夯调》、《黄河船夫号子》到其后的《三十里铺》、《兰花花》、《赶牲灵》、《拉骆驼》等都是用自己的调子,吼唱自己身边的故事。

剪纸艺术是这之后形成的一种民间艺术,它的内容基本上不脱离本土的传统与现实生活,它的形成,表明艺术美从实用对象中的彻底分离。

上世纪七十、八十年代,绥德出土大量的汉画像石,它那登峰造极的工艺,昂贵的造价,一度使我对黄土地文化的发展迷惑不解;至汉代以后,那种形式的文化为什么在黄土地上消失不见了呢?我的理解是,在这里,文化的基础是贫民化的,它具有贫民化的倾向性和流动性。当一种文化形式在不具备它生长的土壤里生存,其命运只能是昙花一现,汉画像石即是。

但汉画像石是一种语言,它表明黄土地子民所具备的创造性和文化领先精神堪与日月争辉。它的消逝,是饥饿与贫穷架构下的外因所致,那即是天意,非人力能够维持。

在检索民俗资料的时候,我注意到这样一个句子:“旧社会三大怪,束腰、缠脚、压板头”,这块土地上的子民,他是那样贫穷,但他对“美”的追求从来不遗余力。封建时代,妇女们用自残的形式裹缠小脚,以娱人们畸变的审美心理,这种版本至今仍能在黄土地上看到。而“压板头”则是黄土地子民保持种系外表美的创造性举动。“压板头”实际包括外力作用下头型的保护,罗圈脚的矫正和保持腰身的挺拔。这种风俗直接造就了黄土地挺拔秀逸的人种特征,使陕北人在型体、长相上明显与外地人区别开来。对美的寻觅和创造,从这种风俗上可见一斑。

直接把一种对象作为审美的对象看待,那是一种纯文化的现象,我因此觉得黄土地子民在穷困的日子里始终存有高贵的精神气质,他们有傲视显贵的精神资本。但同时,这种精神资本也导致了人们看世界的弱视现象,相当一部分人似乎不习惯向远处看,他们的眼里只有上下老小,兄弟姐妹,远亲近邻。这一圈人互相瞅着,对沾光与吃亏大动心思,今天姑舅哥吃我一顿猪肉,明天姨表兄还你一顿羊汤;当利益之争白热化的时候,他们六亲不认,兄弟成仇,摆不平誓不罢休;你骂我也骂,你打我也打,并未觉得有什么羞耻。

我在想,黄土地的子民们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什么呢?他们创造了一种无声的东西,文化!

我年年去看石匠打磨他们的石雕作品,看木匠制做他们的雕花门窗以及门窗上的剪纸窗花,我非常担心,担心他们所创造的美和他们所代表的文化已经罄尽。他们越是匠气十足,我越是担心。

文化既然是一种资源,它就终有枯竭的一天。因此,我们用语言文字对黄土文化资源作深层次挖掘,重新找到新的源流就显得非常必要。

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除了美感之外,一种寻找文化新鲜源流的冲动十分强烈: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范仲淹写岳阳楼,笔墨所至,已远远不是岳阳楼本身,它是高于岳阳楼的一种新文化,即由岳阳楼处寻找到的文化新源流。“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是岳阳楼文化的另一境界。

黄土地上“吊搭”(不经意,独自生长)长大的一代人看到文化新源流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但那已经是较晚的时期了。他们中间不乏优秀的人物,但他们的努力仍然是一种“吊搭”的遭遇。

这些优秀的人物当中,最突出、最耀眼的当数诗人李岩,我个人认为他的诗是黄土地上喷涌而出的、燃烧着的岩浆。也即是黄土文化的新鲜源流。他的诗虽然已经“飞”离了黄土地,但有足够的篇章留给了黄土地——他用全部的精力,以脊椎为犁杖,以心灵为铁铧,来翻耕黄土地板结的文化土块,从而构造了充满理想主义色彩、既流畅如歌谣,又神奇如魔幻的故土文化新境界。由此,我们看到了黄土文化资源汩汩流淌的新景象。

我想起博尔赫斯的一句名言:没有博尔赫斯,这个世界要比现在贫乏许多。没有浓郁的文化气息,黄土地要比你现在看到的贫乏许多。

现在,我用一首李岩的诗歌结束这篇短文:

我是否可以像一块烧红的铁那样突然醒来

在大雪到来之前嵌入冬天!

我是否可以擦掉皮靴上的灰尘

在出门之前

在千家万户的门框不情愿地响成一片之前

在北方冬天玻璃镜框的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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