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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年

2005-04-29常胜国

延安文学 2005年3期
关键词:小田

常胜国

一、失眠的人

这是一个奇特的大杂院,破破烂烂的窑洞及房子都非常拥挤,如果一个人不幸得了痢疾,在这个院子里就会有种种不便,因为他急忙到不了厕所,到了厕所又找不到便位。即使像清理厕所垃圾这样一件事情,挑着粪桶的人也必须走迷宫一样穿过许多甬道,常常因为要经过居民的灶头而招致咒骂。

一天下午,镇政府职员吴大有休假回家,他走进这所大院,就在他抬腿迈进通往大院的门厅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块巨大的、足以砸死一头牛的石头从影壁墙上掉下来,石头擦着他的脚跟儿落在一滩脏水里,溅了他一身泥污。石头落地的沉闷声响使他想起自己那两个死去不久的同事,他们一个死于车祸,一个死于血癌。他们的葬礼让很多人唏嘘不已,人们为死者惋惜,觉得死亡对生者始终是非常遥远的事,而此刻,吴大有觉得死亡其实并不遥远。

当夜他很早就在这个大杂院的一间房子里躺下,并未理会妻子的问询。妻子以为他需要她的温存,也很快宽衣睡在他身边,而他却被一种沉闷的声音搅扰。他想起自己上初中时和同学一起去偷看厕所里的女人,一块石头从墙上掉下来砸了他的脚。他一直看到女人提起裤子离开厕所,才带着兴奋而迷惘的神情离开那堵并不严实的墙。“女人的屁股好大呀!看上去比穿着裤子大多了。”他那时总是习惯在一切事情上体味朦胧的人生,人生就是要在欲望、焦渴、忍耐和希望之下发奋苦读。他因女人的屁股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精神振奋,他要干好一切,要对得起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屁股。

妻子将一只手搭在他胸口上。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但没有睡着。妻子是从他的呼吸中感觉出来的。他也将一只手搭过去,搭在她的大腿上,妻子接着的反应是将一条腿压过来,开始了一种很不自然的肌体的接触。

他想在这个时间通过这种方式结束一种思绪,摆脱沉闷声响的搅扰。他扯掉妻子的裤衩,浑身来劲。“一切烦恼都会过去,都不过是和妻子来那么一次。”但一切行动却因为他的问题而告失败。妻子打着哈欠,在他的两腿间用一只手的动作,结束了两人之间无谓的翻腾,然后她很快翻转身呼呼入了睡。

他想跳出一种烦恼,却又陷入另一种烦恼。几个月前,他的男性特殊器官失去了它的特殊功能,妻子劝他去看一看医生,他不以为然,以为那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妻子为了解决他的问题想了许多办法,其中包括给自己添置新潮的衣服,购置了一双高筒皮靴,内衣都换成了足够性感的。在一切办法都想尽并验证自己虽然三十多岁但并未失去风韵和对男人足够的吸引力之后,丈夫的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她便在许多的时候哈欠连天。

在单位,同事们不叫他吴大有,而叫他老阴,有地方文化的特殊含义,与他不温不火,随顺平和的性格有关。同事们都非常喜欢他,常拉他去镇上的小酒店吃饭,他要是不去,大家就想方设法哄他去。去了别人喝酒,他是斟酒员,给他的奖赏是一筒饮料。

前不久失去了两位同事,大家的情绪都非常低落,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什么都不干,个个像霜打了的白菜。突然有一天,老阴发现大家不仅十分焦虑,而且非常恐慌。那是在一顿饭后发现的。灶上的炊事员做了一顿羊肉臊子面,到点后炊事员向往常一样吆喝大家吃饭,大家端着饭碗,没有了往日的调侃,将大碗紧扣着嘴脸,哗哗啦啦把一碗面刨进肚子里,然后把碗往桌上一扔,风风火火钻到一间房里去,摆开一桌麻将牌,有人搓,有人看,个个脸上都带着焦虑和恐慌的神情。

就在那一天,有人到镇政府反映附近的山上有一个乡民在放羊吃草。封山禁牧已经两年了,有人还那么不自觉。“让老阴和小田去,狠狠地收拾那小子一顿。”大家头也不抬,就把工作安排给老阴。小田是司机,和老阴同住一个大杂院。老阴上了吉普车,还未坐稳,小田一踩油门,吉普车就气狠狠地冲出了大门口。

车子像一头被人追赶的、带刀伤的猪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嚎叫着,又蹦又跳地向上蹿。

高坡上有一群羊,放羊的小子正翘着二郎腿啃一颗熟透的苹果。司机小田还未等车停稳,就跳下去逮那放羊的小子,逮住后连连踢他的屁股,小子被踢得哎唷哎唷地叫,也顾不得吆羊,连滚带爬地蹿下山坡去了。

返回的路上,车厢里多了一只羊,羊受了惊吓就开始拉稀。老阴被颠得受不了,就说:“你开慢点行不行,我骨头都散架了。”小田说老阴,我慌呀!你看咱单位的人,都不对劲了。听老人们说丧不能重出。咱单位一下就殁了两个人……小田猛踩了一脚刹车又说,老阴,有个老乡看见了,咱单位死了的那两个人在集市上买过节的羊肉,还在咱大门口徘徊……

又一天,还是那个时间,大家把饭碗扔到桌子上,忙忙地去搓麻将。老阴和一群焦虑不安的人当长脖子,虽然被烟呛着,被臭屁熏着,但还是觉得聚在一起好,聚在一起专注一件事情,少一点焦虑和恐慌。

要配合市里的交通部门去测量高速公路的走径,去的仍然是老阴和小田。小田的车仍旧开得疯快,但路是柏油路,少了些许颠簸。到了地点,小田不再跟着行进,坐在车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老阴觉得单位就像一只风箱,上级下达了任务,大家就抽动风箱,让一件事像火一样燃烧起来,风箱一停,大家就十分无聊。

测量到了最后,一个村老汉看见测量仪对着自己的宅院,慌慌张张地跑来问老阴,是不是公路要从自己的宅地上穿山而过。“可能。”老阴回答。“大大哟!”老汉捶打着大腿,把身上的土抖落给老阴,“我好不容易在窑侧旁批了一块宅基地,儿子娶媳妇用得紧哩!连砌窑的石头都打好了哩!”

“我告诉你吧!先甭砌那窑。”

老阴回到车上,还想到别处找一点事做,小田却开动车子,把老阴拉回到那个叫人焦虑和恐慌的单位。

后来那个老汉又撵到单位来找老阴,问老阴公路的事情定没定,自己到底该怎么办?老阴无法回答。有时候,大家抽动风箱把一件事情烧起来,然后不知为什么又把那件事情撂在一旁让它凉了,然后再去抽动风箱,去烧另一件事情。

老汉没有在老阴那里讨得准信儿,只好跟着老阴一起恐慌。

把车开到单位,小田要拆车,小田说这车他妈的不行了,老阴你帮我一把,拆了这狗日的看它还老实不老实。

“这车好好的嘛!”

“这车他妈的不行了。”

小田就拿了工具动手拆车,拆得满地都是零件,自己弄的满身油污坐在地上喘气。

“我算计了一下,”小田歇缓过来说。“我们单位的人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岁……”

老阴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蒙住了。“何以见得?”

“四十岁以前还想着混个科长局长的干干,到了四十岁就彻底没戏了,政治生命就宣告结束,人就被抬到太平间了。”

“这话不对呀小田!”老阴说,“你要是想弄个国家主席干干,那你的寿命就只有零岁。”

“老阴你看我是个烂工人是不是!”小田吐口唾沫说。“在咱这小地方,当了市长县长那就是当了总统当了国家主席了。在咱这单位你当了科长局长你也就是总统就是国家主席了。”

小田说,知道司机为啥都爱喝酒吗?就拿我来说吧,搁到过去,我就是咱这衙门里的轿夫,你们都是坐轿的,抬轿的要是混得有酒喝,那真是不错的。我呢?我的政治生命就只有这三十来岁,人家当司机三两年就换车,红旗帕莎特本田奥迪不停地换,我一辈子也就这辆破吉普,我想评个高驾的职称吧,又名额有限,算啦算啦我评了高驾也是开破吉普的高驾,我领的工资还不够人家换一颗镙丝。

“你真逗呀小田……”老阴哈哈笑着说。“你的政治生命……”

小田也笑。小田说我们去吃饭吧。扔下满地的零件,拉上老阴到小酒店去吃饭,小田喝着酒说,老阴你是上过大学的人,你喝的墨水比人家撒的尿都多,你也才四十不出头,怎就没戏了呢?都说现代人早衰,没有奔头他还能不早衰?你看看现在,三四十岁退休的人海里去啦!这都是怎闹的嘛!咱才刚刚学会做人做事突然就没戏了。到底是年龄不饶人还是人不饶人?我呀我慌!不光为我慌也为我那儿子慌,三四十岁一晃眼就过去了,他能有什么戏他有狗屁的戏!

小田没等吃饭就醉得一塌糊涂。

老阴上大学学的是师范专业,分配到镇中学教了几年书,被评为全国教学能手,后来调到乡政府,还想着提拔,然后进城,到区政府或市政府工作,后来不再想提拔的事,光想进城,也差一点就进城了,他联系好一个单位,结果那个单位换了一个头头,三十五岁以上的年龄一概不予接收。前些时妻子告诉他,儿子考高中差了十分,未被录取,继续上高中要赞助一万元,正好一分一千元。妻子又说她也许有办法省下那一万块钱。妻子是个很能折腾的女人,她在一个单位下了岗,又很快在另一个单位上了岗,原单位还发给她生活费。老阴后悔自己离开了教学岗位,偏离了所学专业。许多次都想得心痛,一个人捶胸顿足。

让小田说对了,老阴想。对老阴和他的同事来说,年龄是一个残酷的概念,它让你在恐慌之中一点一点丧失打拼的锐气。年龄是个坎呐!一个接一个的坎,许多坎你觉得自己迈过去了,其实你是爬过去或被人抬过去的。

同事们凑在一起搓麻将,老阴一个人跑到学校空荡荡的操场去丢篮球。想起在学校任教的时候,有一位自己非常敬重的老校长,校长的存在使他的生活变得温暖。那位好心的老头,他白发苍苍,胡子拉渣。他的双手不仅长满老茧,而且伤痕累累,使人联想到一片沟壑纵横的土地。他安排全校师生每周一次义务劳动,给学校的自留地灌溉或施肥。当地里的玉米棒子成熟的时候,师生们来一次玉米棒子大会餐,下一个周六再把聚餐后的粪便及时地送到地里去。老校长在那一年的冬天里去世了。也许是因为校长的去世,他才决定离开学校,离开自己的专长。如果一直在学校干,现在说不定已经进城,说不定有了不错的业绩,自己的儿子说不定能顺利考入高中,即使考不上高中,也可以免费借读,可以给家里省一万块钱,一万块钱呐!更让老阴羞愧的是,妻子在这事情上仿佛在揭他的疮疤,她居然动员老阴去做合同教师,或者干脆托人再调回教育系统。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调离时是妻子的主意,又托人又送礼,现在又打算让自己再调回教育系统,再托人再送礼。老阴发誓绝不再提这件事。

已经是暑假了,操场上热浪翻滚,一群孩子玩得浑身冒烟。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引起了他的兴趣,她是一个娃娃头儿,在操场上不停地指手划脚,不停地喝斥,显得成熟而且迷人。

不知不觉,他也参加了他们的游戏,他表现得又纯真又聪明,游戏不断翻新花样,吸引着他们到他身边玩耍。

不一会儿,许多的游戏伙伴都受到了小姑娘的排挤,纷纷退出了游戏行列。她天生霸道,像占有一个玩偶一样占有了这个大伙伴。她在他面前极力表现得聪明和娇憨。他们之间的玩耍变成嬉闹,他先讲一个笑话使她高兴起来或者哭丧起来,然后他再去胳肢她,使她更加高兴或者更加哭丧。这时候,她会跳起来,指使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冲上去把他翻倒在地,她率先骑在他身上,不停地叫喊。他们一起在操场上快乐地打滚。

再一次到操场上去玩,小姑娘递给他一篇她写的作文让他看,并说是妈妈让这么做的。他看完以后吃了一惊,她不是个好学生,文章显而易见是抄袭来的,她在应付差事。“你是个好孩子。”老阴说,他拉着她回家,指导了她的作业,帮她完成了一篇关于冬天的作文。她的妈妈是一个年轻的寡妇,有一点害羞,但在那天,她执意要留他在家里吃饭。他走的时候小姑娘带着机灵顽皮的孩童神情拉着他的手,老阴想,这孩子也许很想有一个父亲。

如果不是小田,老阴也许会答应给小姑娘补课。老阴抱起篮球往球架上丢的时候,小田神色异常地围着老阴转悠,老阴有点生气。老阴说小田你干啥呢?

小田吁了一口气,小田说老阴你甭丢球了,镇上的老乡又看见咱那两个死人在到处转悠,其中有一个鬼魂也在操场上打篮球,还跟上了镇上的一个小寡妇。老阴说那就是我,可我没跟上小寡妇。

“是你吗……”小田说。“老乡那天临黑叫我去操场上看究竟谁在打篮球,我听见篮球丢得咚咚地响,也看见你在打篮球,可我回到单位却见你大睁着两眼在炕上躺着……”

假如今天晚上影壁墙上掉下来的石块砸得自己脑浆迸裂,死于非命,那谁的损失更大呢?是妻子还是儿子?当然是儿子啦!妻子可以再找一个丈夫,而儿子再也找不到一个亲爹了。妻子会在自己死后不久的一天脱掉丧服,然后穿上一件黑色短风衣和一条长裙,脚上是一双带拉链的高腰皮靴。她会抹上口红,在身体的某些地方洒上淡淡的香水从大街上走过,看似匆忙,其实一点事没有。后来她找到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许多地方都强过自己,使她觉得宽慰。他们在第一个同床的晚上或者白天聊天儿,他问起她的前夫,她说:“一个死人,不去说他。”

那男人会在哪些地方比自己强呢?自己什么地方有毛病呢?这话他问过小田,“小田你看我有什么毛病?”小田说你没有毛病本身就是毛病。

妻子哈欠连天,用一只手在他的大腿之间帮他解决了一个毫无现实意义的烦恼,而另一个烦恼却接踵而至。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妻子用一只手使他达到了高潮,他俩都异常兴奋。他想起小田讲他的一个司机朋友,他经常去偷女人,他和他妻子作爱的时候始终留着一半力气给另一个女人,因此他的外号叫“刘一半”。妻子听后咯咯地笑,说他怎能留下一半来呢他怎么能留下一半来呢?大有你是不是也留下一半给别的女人哩!

自己留了一半了吗?留了一半给谁呢?而且留了这么久。

妻子一觉醒来,发现他未入睡,她下床去小解,说你怎么不瞌睡呢?他不吭声。她钻进被窝想再次睡去,却睡不着了,她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停顿了一会儿,她在找合适的字眼和语气。

“咱儿子那一万块钱省下了,而且上了重点班。”

他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等着他问,但他没有问。

“有个人替我们在校长那里说情,一切问题都解决了,儿子住校还住的是学生公寓里最好的房子……”

“谁?”

“他说他认识你……他是学校的董事长,他也做房地产,总之生意做的很大。”

他不认识什么董事长,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谁能够送给他一万块钱的人情。显然这里面另有文章。他想,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夜晚。

她接着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如果咱们愿意,董事长还可以给咱们一套房子住。

“告诉我……”他说。“你用什么报答他呢?”

“我还没想好。”她回答。“我是说,如果你去给学校代课,房子我们就可以住进去。”老阴从来都不曾把自己的生活想象成一个美妙的音乐盒子,但是在今天晚上,他觉得自己将失去一个普通人最起码的精神依托。

经过那个不眠之夜,老阴已经有一星期的时间不曾合眼睡觉了,老阴尽量让自己头脑清醒,他清醒地计算着时间,已经有160多个小时不曾睡觉了,白天都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白天过去了,夜幕降临后他四处游荡,他到小镇对面的山头上去凝视小镇,小镇沿公路依山而驻,地盘最大的单位是学校和镇政府,然后是一些民居和商店。小镇的灯火在一盏盏熄灭,但镇政府每个窑洞的灯差不多都亮着。自从单位死了两个人之后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还有一个院子里有灯火亮着,院子以窑洞为主体建筑,对立着两间小平房,从房顶上望过去,小窗的灯火像半个月亮,透着温馨。那是年轻的寡妇和她女儿的住处。

白天小姑娘拉他去辅导作业,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年轻的寡妇。辅导结束后她照例留他吃饭。看得出她做了精心修饰,脑后的头发向上扎着,一脸的神采。穿一件无袖乳白线衣,一条熨得很直的紧而短的黑色麻纱裤子,一双高跟拖鞋,趾甲上涂着深红色的油彩。除了略显削瘦,她算得上是一个美人。

饭后,年轻的寡妇胸脯一起一伏,有点害羞的样子。她告诉他,她很早就在城里买了房子,一直空着,自己决定不了搬到城里去住呢,还是继续住在小镇上。

你有条件的话应该搬到城里去住,老阴说。在城里孩子可以接受比较好的教育。

我也想呢。她说,在镇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让我牵心了,可我老是牵心,不知牵挂谁,牵的什么心。

老阴异样地望着她。

“我很丑吗?”

“不。你美得像小镇上的月亮。”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她总是疲于交际,热衷于这样那样的聚会,在家里很多的时候都在打瞌睡,除了理解为疲惫,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老阴回到单位,小田问他是不是去和寡妇幽会了,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出去游逛?

“没有。”老阴回答。

“老阴你跟上鬼哩!”小田说。“你每天夜里都出去游荡,你也和寡妇幽会过。你在一块玉米地里唰啦唰啦来回窜。单位的人什么都不干了,日夜跟踪你,侦察你的行踪。这镇子都让你搅翻天了。你要注意影响。”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那是。”小田说。“我都告诉大家,现在是寡妇门前没是非。如今的独身女人多了,她们自己都想找点是非了,有了是非那都是好人好事。”

“行了。”老阴说。“小田你在城里认不认识一个中学的董事长……”

“谁不认识他……”小田猜测着老阴的心思,“他的外号叫刘一半,谁不认识他。”老阴说:“那个小子居然……想让我给他的学校代课。”

老阴凝视着夜幕下的小镇,想从极度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谁会为你的不幸唱挽歌呢?老阴想。没人会为你的不幸唱挽歌。

老阴咧嘴笑了。

160多个小时以后,老阴担心自己的失眠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他买了安眠药并按规定剂量服用,熬了一个小时后他又服了一次药,这一回,他吞服的药片太多,睡着后很久都没有醒来。

老阴入睡后下起了雨,雨下了两天仍没有停的意思。小田惦记着自己家里漏雨的灶房,更惦记着调动的事。区政府新添了一辆8座小轿车,司机暂时空缺。接车的时候小田也去了,他一路开回来,一路擦擦洗洗,好像车已经是自己的了。司机朋友在领导面前推荐了他,见面礼都送上去了。8座小轿车让小田魂牵梦绕,日夜坐卧不宁。他开着那辆破车进了城,大杂院在淫雨中一片泥泞。回来时他经过门厅那堵影壁墙,想起老阴躲避石块的情形。这时,那堵墙上有什么声音吸引了他,他站在甬道上淋着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那堵影壁墙像摞起的骨牌一样,有一块石头从凸出的底部掉了下来,接着轰隆一下,整座墙倒塌了,小田跳了一跳,一只鞋压在了石头下面。

“老阴,我要搬家了。”

老阴睡得太久,醒来后发现下过雨,天已经放晴,太阳从窗子上透进来,让人惶惶不安。

“你那么恐慌犯得着吗?”老阴说。“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住的房子都是危房,大杂院已经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你什么都不懂!”小田说。“我请风水先生看过,大杂院阴气太重,对三四十岁的人特别不利……”

是吗?老阴想,也许我们感觉到恐慌并不是空穴来风,我们正在以另外一种形式与死亡接触。

半个月以后老阴的体重已经掉了18斤,而且还在一天天掉下去。过去的裤子显得过于肥大,妻子只好给他买了两条小号的裤子让他试穿,老阴把新裤子扔到一边,仍旧穿着从前的裤子。老阴生气,觉得自己像个被人取笑的小丑,而有人想把小丑打扮得体面一些,好让他看上去更可笑。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妻子忍不住问。如果是为了那一万块钱借读费,我们可以付给人家,如果为了那套房子,我们可以不去住。可这件事有那么可怕有那么严重吗?如果我们省了一万块钱又住了一套房子,我们又能损失什么呢?

“你让我变成了一个小丑。”老阴苦苦一笑。“一个傻瓜。”

“我做错了什么?”

“这个家……”老阴环视着筒陋的房子说。“这个家什么最值钱呢?你的肉!你的肉值一万块钱和一套房子!”

“不是这样的!”妻子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钱和房子都是你的价值,不是我的价值!”

“那是给谁定的价呢?——除了你的肉,再加上一个可笑的小丑。”

妻子流着泪,摇着头:“请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早就怀疑我对你不忠?”

“你是不是很早就对我不忠呢?这问题还有意义吗?我吃了安眠药,我想睡一会儿。”妻子说:“你想怎么样?”

“我要睡了。”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抹着眼泪,目光迷离,仿佛在想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说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她什么都没有做,就在上个星期,有一个市里的什么头头要和她单独进餐,她拒绝了。一次在酒吧聚会,大家都喝了酒,她也喝,一个刚刚认识的人搂着她跳舞,后来就把舌头伸到她耳朵里面去了。还有一次在宴会上,一个男人说她身上有奇特的香水味儿,她说她根本就没抹任何香水,那个男人不相信,就把鼻子凑在她高凸的胸脯上去嗅。

“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做?”她说。“去扇他们耳光还是去报警!?”

老阴已经睡得很沉。他已好久没在家里睡过这样好的觉。而她这时候却很想问他,很想有人回答她,她究竟应该怎么做?她曾混迹于那样一个群体,从一开始就错了么?她疲于交际,但总是想着家庭,常常幻想用一杯酒一曲舞来换取一个生活奇迹。她错了么?她是一个好女人还是坏女人?

“我是一个坏女人!”她又一次流下眼泪。“如果你愿意,你就处置我吧!”

但老阴什么都没听见。

小田调到了区政府,他开着那辆8座小轿到单位看望大家,并给老阴带来一个人,小田介绍说这就是你向我打听的董事长。

“刘董?!”老阴问。

“我姓姚。”

老阴一愣:“小田说你姓刘……”

“老刘早不干了。他现在干他的老本行,当了车老板了。”

姚董是一个精精瘦瘦的老头,有六十多岁,带着眼镜,穿着有点土气,看上去与他的身份并不相称。姚董说,我在一个酒会上认识了你妻子,她谈起了你,也谈起了你儿子,随后我们做了调查,认为你仍然会成为一名好教师。现在的好学生很多但好教师不多,大学毕业生都不愿意回咱这小地方来。不过我们学校的条件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本地最好的。我们还和你妻子谈了初步条件……

“多谢关照。”老阴说。

“我是个生意人。”姚董点了一支雪茄吸着,这让老阴看到了一点企业家的派头。“学校的事归校长管,除了要找到好教师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此外我更关心的是生意……”姚董继续说。“现在是学生挑老师,一个好教师可以教出一批好学生,也可以引来一批普通生,一个高中借读生的借读费是一万元,还有住宿费和其它费用,十个、二十个学生是多少钱呢?这都是好老师的价值。”

“请你告诉我……”老阴冷冷地说。“如果我有价值,这价值由谁来定呢?”

“你想让谁来定呢?”姚董怔了一下反问。

老阴也怔了一下,他的确没这样想过。这句反诘让老阴觉得这个精瘦的老头并不简单。

老头有点激动:“我想很大程度上是由自己定的,别人只是看到了那种价值。”

“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老阴说。

姚董给了他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末了说:“如果你觉得一切满意,我们暂时签一个聘用合同,以后可以考虑通过教育部门办理调动手续。”老阴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如果你做的不好,我们可以解除合同。

小田调了单位有了自己满意的车,又迁了新居,算是双喜临门。大家嚷着要他请客,小田爽快,说进城找最好的馆子吃去。小田去拉老阴,老阴说我吃了安眠药,这会儿只想睡觉。小田不再坚持,说老阴你瘦了,如果你有什么烦心事,跟我喝一杯酒去,酒可以消愁。老阴说小田我这辈子不打算喝酒,更不会用酒消愁。

那天夜里,单位的房子个个黑着,显得非常安静。老阴吃了安眠药躺下,却没有睡着。

老阴的课上了半个月,这天有一个乡下老汉把他堵在学校的大门口,老汉头上缠着一条白羊肚毛巾,满脸都是胡子。老汉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你今年夏天测量公路,要把公路修到我家里去。老阴想起来了,说公路的事情没准呢,你该干啥干啥去。

“我儿子在你班上哩,我儿子学得好着哩!窑暂时不砌了,省了钱供儿子念书。”

老阴说:“老人家,这就对事了。”

“我其实不老。”老汉仍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才四十五岁,养着十几岁大的四个儿女。人一熬煎就显老。”老阴没注意老汉还扛来一个机皮袋子,里面装着一只活剥山羊。老汉说家里没甚好东西,送只羊你过年吃,赶秋后地里刨了洋芋,我再给你送来。我儿子眼睛不好,你给他调换个座位,他要在班里不老实,你就跺他狗日的。

老阴不知如何是好,说你赶紧把羊扛回去,要不就拿到菜市场卖了。老汉说我既然扛来了哪还能再扛回去。

又过了一星期,小田把一个人带到老阴家里,那人是另一个中学的校长,已经跟老阴谈过代课的事,今天来敲定最后的细节。老阴答应代一个高中班和一个初中班。虽然在两个学校代课,但课程是一样的,不影响备课和教学质量。

小田说大哥你一个月工资是多少呢?四千元。你真了不得。老阴笑着说你也有了一部好车,也了不得。小田你说对了,大杂院真的不对劲,我们搬出来是对的。小田还带了礼物来,是两条中华烟和两瓶五粮液,把老阴吓了一跳。小田说这也不是我买的,是领导给的,家里还有呢。知道你不抽烟不喝酒,留着紧要时送别人吧。大哥那我就走呀,有事你随时呼我。老阴说小田你别大哥大哥地叫,还像以前一样称呼。小田说大哥我哪敢呀!我儿子在你班上呢,他以后的前程就交给你了,过两年我说不定给你开车哩。

无论老阴在哪个班代课,都有一些学生是熟人托咐过的,他望着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感觉到了自己的责任,不得不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他们身上去。

在一个初中班代课时,他看见镇上那个年轻寡妇的女儿坐在前排的位置上,下课以后,女孩礼貌地告诉他,她的妈妈请他晚上到家里坐坐。

老阴对女人的感觉与众不同,他欣赏美人,猜想丑女人一定非常痛苦,也猜想古代四大美女会美到什么程度,当她们脱去华美的衣裳之后又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像他妻子一样,生过孩子以后便留下一个花肚皮?他偏重女人的美,常常觉得最美的女人在天涯海角。他钟爱的一首楚辞最能表达他那种对虚拟对象的思恋和对美人的渴慕: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她!

这是一所宽带、电话、闭路三入户的大房子,装修看似简单,实则含金量很高,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显示着现代家居的舒适和豪华。多日不见,年轻女人丰满了一些,这使她的体型恰到好处。她穿着一套黑色敞领的紧身线衣,也许领口太敞,使人看到她深深的乳沟。她的长发染成褐色从后面随便地拢着,唇线的轮廓很清楚,精细地纹过眼线,使眼睛更清秀,整个脸部更多神韵。老阴想,传说中的美人也不过如此了。

饭菜十分精美,有一瓶XO,她给自己和老阴斟上,老阴说他不喝酒,她说少喝一点不会有事的,老阴说自己真的不能喝酒,就用饮料和她碰了两杯。她女儿举着饮料说:“祝妈妈生日快乐!”

老阴一愣,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该买个生日蛋糕来的。”

她说:“等明年吧,如果你明年还来。”

老阴说好的,明年我把生日蛋糕补上。

饭后,她女儿回自己的房间玩电脑,她和老阴坐在客厅聊天儿。老阴说,我也许不礼貌,但我很惊讶,你看起来有很多钱。她说是前夫留下的积蓄,她这一生也许非常不幸,但至少不会缺钱。老阴说钱很重要,它能让一个女人保持长久的美丽。她说我美不美丽呢,我为谁而美丽呢?老阴说就为这个城市吧,美就是风景。她嫣然一笑,脸一红说自己头晕,晕得厉害,那酒劲很足。老阴说我扶你去睡吧,我也该走了。老阴去扶她,她就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如果你愿意,这里就是你另一个家。老阴说,这当然不是我的家,它会让我恐慌。她说如果你需要我我不会拆散你的家庭,只要你有时间来,我就会很满足。老阴结结巴巴地说,你知道吗?你的美丽让人心动,你的爱将带给我很多力量,让我坚定了追求美好人生的信念。但我是个非常普通的人,因为我太普通,所以我要留一点人格给自己,好让我有足够的底气去挑战人生。她说我是不是很傻,以为自己能配得上你?老阴说你当然配得上我,真希望我下一次来,你还保留着爱和宽容。她说会的,你可以随时来,成为我和女儿永远的朋友。

老阴走到街上,看见路边有一个乞丐,老阴掏出一把零钱给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愿你多一些快乐!”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妻子给他端来一杯开水,把安眠药放在他手里,他想了想,把药片扔了,说:“我想你也许更愿意和我一起喝一杯酒。”

二、文庙地带

看见一尊塑像,有人说那是孔子的塑像,老阴就与他的妻子和儿子聊孔子:孔子每日自省三次,做这件事的时间段我们不清楚,但他肯定是腾出了足够的时间,也可能那个年代生活节奏慢,可以让人有时间和精力把当天的对错得失作一了断。人与圣贤的思想差距到底有多大?人在回想往事的时候多少是在为自己的苟且之事寻找足够的理由,人在回想往事的时候更多的是在回忆中再一次重温被自己奉为甜蜜的事情,再一次得到享受,再一次为生活中的自己注射兴奋剂。我们都会想起过去的事,假如你不曾为做错的事情反省,那至少不要为自己的错误寻找理由。

在睡觉前,妻子为他准备了安眠药和服药用的水,他极不情愿地吞下那些药片,她走到另一头把灯关了,他却嚷嚷要她把灯打开。在灯下,她偷偷地看他,注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些事情,也像是故意在跟睡眠对抗。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球开始浑浊,眼皮开始往一起粘合。那样子与其说为了睡眠,勿宁说怀着痛苦昏了过去。她确信他已入睡,于是松了一口气。

有一次她侍弄他服药,用一个碗盛水,服完药他久久地盯着那只碗,他入睡后那只碗仍然放在床头的一个小桌子上,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吓了一跳,那只碗使她想起一个非常经典的奸夫淫妇的古老事故,那个古代的妇女将一碗毒药灌进了她老公的肚子里。

他睡不着觉,她就向他讲述这样一件事情: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失业以后好不容易找了一份临时工作,第一天上班她花了很长时间把自己打扮起来,然后骑上鲜亮的踏板摩托车上了街,她穿着黑色的、丝绸质地的裙子,如果夏天的风掀开她的衣裙、或者自己偶尔无意地拉拉裙子,就会露出白得耀眼的玉腿。她一定是愿意让自己的腿偶尔在一些人群的眼中暴露一下,否则就不会选择穿裙装。摩托车在加大马力,突然间,她感觉身上有些不对头,她刹住车,用一个细微的动作检查了自己的身体,她发现自己忘了穿内裤,慌乱之中,摩托车倒在了地上。

这个可怜的女人好几天都神情恍惚,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一位最要好的女友,为的是得到女友一个安慰,女友从她那里离开以后一刻也不停地把这件稀奇事讲给所有相识的人。

“这可真是稀奇,千古一遇。”老阴对这件事情显出兴趣。“它其实是一个事件,具有划时代意义。”

她一想起这件事就不由自主地打冷颤,以后穿衣、换衣和上完厕所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臀部,并且低头躲避周围投来的目光。

现在,她站在火车站的站台上,摸摸自己的臀部,她身上裹着一件棕红色的风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她的同事约有四十来人,各自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三三两两地站在站台上。

这是一个城镇小站,在几公里外的郊区,西北的隆冬寒风凛冽,四周气氛萧瑟,冷冷的铁轨从枯黄的蒿草和砾石中延伸向光秃荒凉的山川。

进站的时候他们遭到了第一次阻挡,车站方面的人已经获得消息,说他们有上面的规定,不得将车票售给结伙上访的乘客,就是说因为某些目的,他们失去了乘车的权利。这时她还怀着平静的心情,因为不过几分钟,他们中间年轻的组织者率先忿忿地闯进了检票口,后面的人一拥而入,她甚至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跟随进站的时候习惯地低了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臀部。

她跺着冰冷的脚,吐着一口一口的热气,等着列车进站,她要和同事们一起挺进省城,到省府去上访。

许多同事已经注意到站上的工作人员一脸紧张地在他们周围穿梭,列车鸣着长笛进站的时候,更多的站台工作人员和车站派出所的警察赶到了站台,并迅速向徐徐而来的列车围了过去。

列车的车门紧紧地关着,车里的人下不来,车外的人上不去,它像一只僵死的蚂蚱。列车在小站只停留五分钟,三分钟之后,同事中有人说如果这一站到站的乘客下不来,列车可能直接开往下一站,然后把乘客甩下开走。这群人立刻采取行动,拥向车头,不少人从站台跳下去,其中一个年轻人过于着急在铁轨上磕破了头。从这一刻起,整个事件变得不可逆转。

整队的防暴警察带着盾牌涌进车站,她不止一次在街上看到这些小伙子带着盾牌列队出发演练或演练归来,都是不久以前的事,她根本想不到他们居然与她正面相遇并且发生冲突。一个警察告诉他们,事情闹得太大,消息已经捅到了铁道部。

她突然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可怜的、由于过份小心而未穿内裤的女人,她到底怎么啦!肯定是经历了重大的变故,她的不慎的确不是因为大意而是因为过于小心。但她还是不小心。

年轻的组织者尽管以千万条理由煽动了一批人,尽管用千万个观点来反复论证这次行动的合理性,但他们忽略了许多细节,忽视了政府在某些事情上的强硬立场。事件的发展和它带来的许多后果是他们根本不曾想到的。

与老阴前后进入失眠状态的另一个人是镇政府的纪检员,但他选择的治疗方法不是吃药而是饮酒,事实上,他每日24小时除了少量的进食外都在不停地饮酒,就连晚上起夜都要抓起酒瓶喝上两口。纪检员拿出写字桌下面的酒缸子,像渴极饮水一样咕咕喝了两口,桌上摊着一份写了一半的上报材料。“我这两天很忙。”他对进来的老阴说。但这其实不是拒绝,而是要告诉老阴,他饮酒之后的工作状态非常之好。而老阴知道他从来没有为工作忙过,许多同事因为自身的嗜好而不能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上去,他们被诸如酗酒、打牌、追逐异性等嗜好所掣肘,这个单位是严重的人浮于事,一切工作其实有老阴和司机小田即可包揽。

纪检员说他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房间是黑的,而他发现灯管突然会亮起来,他双眼逼视灯管,灯管就会熄灭,一闭上眼睛灯管又亮起来。差不多一整夜都是这样。他感觉自己被上苍赋予了一种神奇的力量,这种感觉使他鼓起了信心:等到天亮,一个崭新的未来在等着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尽管天亮以后他检查发现灯管接错了线,但他相信他有力量让一切重新开始。

许多同事都说纪检员死于饮酒过量,这纯粹是胡说,他死于血癌;紧接着,另一个同事在车祸中丧生。在一个人数有限的群体当中,这无疑是一个恐慌的漩涡,这个漩涡携带的信息全是关于死亡的话题。老阴记得他的大学教授曾经讲过,黄泉路上无老少,其实是一种学术的误导,死亡的学术意义是:当一个人感觉自己已经丧失了责任感与使命感,他就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老与死亡,活着,就别让自己丧失这两种感觉。

“我壮志未酬。”纪检员那张宽大的脸,由于过分强调他的纪检角色而变得铁一般地冰冷,他常在老阴进入睡眠的时候向老阴申诉。

老城区的城建改造每天都在进行,高楼大厦对旧房廛院形成围歼之势,挖掘机,这些高楼的帮凶把钢铁的触角一次次伸向房屋墙壁,一次次高唱着征服者的战歌。挖掘机在无情地抹杀着一些记忆,它的挺进,在老阴看来有一种意味,意味着他的退却,意味着他将丧失责任感与使命感。

据说这条街上曾有一座文庙,有条巷子就叫文庙巷。人们在老阴所住的大杂院前面筑起一座高台,台上竖着五根龙柱和一尊孔子的塑像。从前的塑像从百十米远的地方看上去完全像一个玉米棒子,在市民的一片嘘声中当事者不得不把高大的塑像拿走,必须重塑一个孔子。赶上老阴从镇政府回来,他读过《史记》,史记孔子的脑袋四面高中间低,因此取名叫丘,他身长九尺(当时的计量单位),别名“长人”,因此孔子的身材不可能像一个玉米棒子。但是,随便吧,老阴的责任感已经在慢慢消失。

传讯从第二天开始,由于人多,隔了一天才传到她。在一间冰冷漆黑的房间里,一盏灯罩在她头上,传讯者问被传讯者冷不冷?冷。那就把一切都讲清楚,讲清楚后到不冷的地方去。

她结结巴巴,只知道申诉一些自认为很重要的事:企业要出售,我们工人怎么办?我们要得到相应的报酬,我们要找回我们的权利……还有,招标报名的程序有严重的舞弊行为……

那么,谁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

企业要出售……根本就没有组织者和领导者,都是自发的。在火车站,防暴警察要他们按规定的路线撤出站台,排队撤退的时候,前面的人低低地向后面的人传话:“往后传,根本没有组织者和领导者,都是自发的。”传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话,“都是自发的。”

这位女士你没讲真话,其实我们已经掌握了实际情况,我们甚都知道。

“知道还来问我。”

“注意态度!”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反正不是我。”她哆嗦了一下,她有点害怕了,不知道他们将如何处置她。

“那是谁呢?”

“我不知道。”

语气又严厉起来:“谁在站台上喊‘谁也不能退缩,谁退缩日他妈!你说,这是谁喊的?”

“哪里有这句话嘛,我就没有听见嘛!”

“你什么都听见了。”

传讯者其中的一个人因为长时间憋了一泡尿,已经到了非释放不可的地步了,他走出去后,另一个人用随和的语气说,我们也不想和你们对抗,我们也同情你们,但这是我们的工作。

“你住在哪里?”她问坐在暗处的他,感觉一下子轻松起来。

“都住在老城区嘛!谁不认识谁。”

她问:“我该说些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你说什么不说什么都一样,反正你又不是组织者。”

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如果他们的队伍里出了叛徒,把组织者出卖给政府,那就让叛徒去干好了,她绝不做叛徒。

传讯的结果是谁也不是组织者,同时大家又都是组织者。但一起拦截火车的严重事件绝不能就此了事,当局的传讯没完没了,并且发出最后通牒:如果无人承认挑头,四十多个人就同时做行政拘押处理。两个年轻人在权衡了轻重之后决定承认他们的组织者身份,反正无牵无挂,省得连累大家。

对组织者的处罚是行政拘押一个月。这意味着两个人将在看守所里渡过春节。

开脱的工人不愿接受这个处罚,无论如何也应该让同伴在春节前夕回家过年。他们在一起作进一步商讨,最初的发言这样开始:一个大块头女友说,我们可以反告公安,他们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违法,审问我们女人应该由女警官进行,可他们全是男的。

她傻傻地问:“他们怎么你啦?”

“真是!”女友给了她一拳,“说什么哪!”

可行性方案很快在某个高人支招下拿了出来:当时在站台上看见防暴警察,大家都非常慌乱,慌乱之中有人从站台上跌了下去,跌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于是更多的人跳下站台实施抢救。——大事化小,拦截火车变成了抢救失足者。

案子已经了结,补救方案被当局否决。有人开始策划下一个方案:到市府去要求释放被关押的工人。到此,上访计划彻底变成了对同伴的声援和救助计划。

挖掘机挺进的轰鸣声在日夜震动着大杂院,某天晚上,轰鸣声终于使院子里一堵并不坚实的影壁坍塌,它很快又被小田的父亲垒了起来,这个犟老头说影壁墙可是件要紧大事,它不能倒,倒了要坏风水。在老阴看来,老人是在挖掘机下抢救最后一点记忆,在行施即将离他而去的最后一点责任。

晚上,在大杂院的一间房子里,她非常小心地将自己一条赤裸的、带着一些连自己都解释不清信息的大腿搁在他同样赤裸的身上,随后她把自己的大腿轻轻挪开,她轻声说:“我们……是不是老了……”

他在想,他不能让责任感和使命感这么快就从自己身上消失,他必须挽留它们,但这似乎由不了他自己。

她有一个倒头就睡的习惯,而他的睡眠一向却那么差,她有时会觉得这似乎是她的罪过。但晚上我们除了睡眠还能做什么呢?她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他回家以后她得刷牙,然后再将自己身体的某些地方擦洗一下,拿出清洗干净的、散发着皂香味的内裤和胸罩预备换衣。有时她在他身边躺下来,干脆赤条条一丝不挂,这些动作都曾经有着清楚的信息,现在,这些信息不再起作用,她像一株连根拔起的花枝,不知道花朵该在什么时间开放。

倒头就睡。如果我们什么也做不成,那就老老实实睡觉。

清晨,她在想这样一件事,如果她挺身去援救身陷囹圄的同事,那么她和许多人也面临被关押的危险。她怕么?似乎没什么可怕的,当那两个年轻的同事站出来说他们打算为大家的事去坐牢,并解释说他们之所以方便去坐牢是因为他们无牵无挂。她那时想谁该不该去坐牢难道需要理由吗?人人都是有牵挂的,人人又可以做到无牵挂。他们年轻,而她不再年轻了,老与少之间那个中间地带似乎有太多的牵挂,她和他们都不属于那个地带。

出发前,她告诉他这两天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他有不满或别的建议,她也许会重新考虑一些事。

他一夜没有睡好,他被一件事情纠缠住不放:如果他大学毕业老老实实在学校教书,情况会怎么样呢?情况肯定比现在好,会好到什么程度?一个全国教学能手,有额外的代课补贴,有三居室的房子;假如儿子考不上高中可以免费借读。剩下的还有什么呢?熬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名份,一个职位,这不难,简直不在话下;而现在呢?现在是死水一潭,他想被提拔那是非份之想,他想进城,自己看哪个单位需要你吧!而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全是她托人送礼搞定了的。

早上吃饭的时候,他看见她端着一碗猪肉炖粉条拌米饭,她的吃相像猴子一样难看。如果她什么也不说,他的情绪会比较好一点。

他们在上一次集合的地方聚集,她没想到还有一个警察和他们在一起,这个警察就是上一次传讯她时说与她同住在老城区的那个人。看见她,他很友好地冲她点头微笑,而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警察在没有任何具体形式下首先开场发言,他说你们的上访行动虽然没有到达预定地方,但已经达到了预期目的,事实上它比你们到一个具体的地方更具轰动效应。现在,你们单位的改制方案已经宣布推迟一步进行,下一步的改制,纪检部门将进行全过程监督。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如果你们要干涉对那两个违法者的处理,我告诉大家这是什么性质,这是司法干预,是阻挠执法!我告诉大家,别这么做。警察说完,跟包括她在内的几个人握了握手,退了出去。

“看!”大块头女友送走警察后说,“我们算了吧!”

“是你告的密?”她问。

“说什么哪!”女友说,“他是我一个朋友,我向他咨询,他是主动来帮大家的。”

行动被绝大多数人举手通过。她告诉大家,警察已经知道了这个计划,如果现在不行动,以后他们将无法进入市府的大门。出发了,大块头女友喂喂喂地喊:“这次谁是头呢?”她脱口说:“我是!”

乘车穿过市区,坐在身边的大块头女友对她说:“我们在与政府对抗!”

“你闭嘴!”她说。

“到了那儿你准备说什么呢?”

“……”

“我突然想起了,我女儿今天要去割盲肠……”

“你下去。”

她下去了,身后飞来一支燃烧的烟头。

他们被挡在市府的大门外面。警察的行动比他们更及时。僵持了一段时间以后,双方相互让步,警察同意他们五六个人进去反映情况。

她进去了,被同事们拥在前面去见一位主管。

“什么事?”主管问。

她说他们要求被关押的两个同事在过年前释放出来。

“什么理由?”

“过年嘛!……”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理由太不成为理由了。“他们两个的老娘快没命了。”

主管哼了一声说,“你认为法律应该照顾违法者回家过年的权利,那杀人犯还想回家娶媳妇的好日子哩!”

“可是……”她急切地说。“以前有的杀人犯常常在年关跟前被正法,原因就是群众恨他们,不让他们再过一个年,所以过不过年其实也是一种惩罚,可那是法外之情。我那两个同事已经为违法的事接受了处罚,还非得要剥夺他们回家过年的权利吗?谁会那么恨他们!我们求求你……”

“你怎知道的那么清楚?……”主管露出一个想笑的神情,他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说:“谁告诉你他们被剥夺了回家过年的权利?谁告诉你他们要被关押一个月?”

“……”

“关押最多不会超过十天,所以他们当然要在家里过年。”

单位里失去了两位同事,老阴在某一天发现大家都被一种躲逃不了的情绪所折磨,那就是焦虑之中掺杂着恐慌,这种变化在外人看来似乎还算正常,但其实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例如代理镇长召集大家传达一份重要文件,他满脸的苦相,一读出口便结结巴巴,仿佛他读的是一份极令他伤心的祭文;当一切工作都匆匆结束以后,人们风风火火钻到一间房子里,开始专注一桌劈啪作响的麻将牌,一种失常的心跳开始慢慢地平稳下来。

在文庙巷一带,人们正在被各种名目的聚会狂澜所席卷。那些男女老少每天都在打听自己的同学、校友、相识、战友等人的住址、电话和工作单位,老阴看见他们每个人都一脸苦相,每个人都焦虑不安,仿佛每个人都被镇里的纪检员访问过。有一次,一个中年男子在大杂院门口叫住他,问他是不是叫吴大有,他问对方有什么事,那人说他们曾经是小学的同学,要搞一个非同寻常的聚会,因为他们一起在几次具有毁灭性的武斗中幸存下来。“很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他看见那人满脸焦虑,像丧了魂似地在街头久久站立。

难道他们也受了镇政府不测风云的影响,被一种逃脱不掉的情绪所控制吗?人人都风风火火、急急忙忙想聚在同一间屋子里,让自己失常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让自己少一点焦虑与恐慌。

上访风波很快被聚会狂澜所湮没。在她看来,聚会无异于上访事件的继续,它同样显得无序和令人慌乱,但它是一片可以寄于期望的新天地。去聚会,她想换一件好看点的衣裳,似乎还有一两件衣裳穿在身上看上去不是特别落伍。她找了好一会儿,却发现所有的衣裳被自己用布单包裹起来,已经变得皱巴巴不堪入目,一番熨烫之后,她选了一件带毛领装饰的中式上衣和一条质地较厚的呢料裤子,裤子的开口处有两道扣和一个钩,穿上后她把两道扣和一个钩统统扣住,感觉自己的臀部紧绷绷的,十分难受。

她穿着带有两道扣和一个钩的裤子踏进一个点着蜡烛和大红灯笼的歌舞场,她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穿上裙子出门却忘了穿上内裤的女人,她总是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她与她并肩走进歌舞场,并尖着嗓子对她说:“天!我忘了穿内裤……”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在着意布置过的讲台上做着一个长长的演讲,他在给一部分人做一个总结,从过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这个演讲无论是否必要,都显得太长。接下来是一片杯盏交错的声音,再下来是跳舞,大约在两支舞之后,有人邀请到她,他正是那个在台上演讲的男人。他们是校友?她完全不记得。

她的舞跳得不错,20岁以前她在一个交际舞培训班学习过,这差一点成了她的婚姻障碍,先是她的专科学校的文凭被他挑剔,随后是她热衷于交际舞被他质疑。

先是她娇小的腰身引起舞伴的注意,随后是她柔顺的神情和她的名字让他着迷,林小毛,这个名字像一件精美的饰品一样恰到好处地佩在她身上,展示着它无可取代的地位。他们跳着舞,他带着迷醉的神情附在她身边将她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一曲结束之后,他继续邀请她跳舞,她却无法再跳下去,感觉另一个不幸的女人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脚。

组织者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她有什么问题,她在桌子上抬起头,十分难受地说:“没什么……我的一只鞋要掉跟儿了。”不一会儿,服务员拿来三只鞋盒,说有人要送她一双鞋,看看哪一双合适,她没有惊讶,仿佛一切安排她预先都知道。她挑了其中的一双,跟儿虽然有点高,但比她脚上的那双不知要好多少倍。

他们继续跳舞,他以一个政府机关的职务和一个车队经理的双重身份告诉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他将给她以帮助。

她仍然无法使自己放得开,她只是傻傻地笑,一切都服从别人的模样。

“聚会其实是这样的,”他继续说,“当一些人聚在一起想拉近感情距离的时候,结果是大部分人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只有极少数人增进了友谊,那其实是缘份。”

她想表示自己的一点意见,但她只是笑出了声。

第二天,聚会继续,只是形式变了,他们乘车去北边的一个城里去看一位从前的老师,然后在一个沙漠海子边完成这次聚会的重头戏:划船、捞鱼、鲜鱼汇餐。这些费用其实都是由她的舞伴在内的极少数几个人包揽,她和别的人只是象征性地出一点钱。

有人坐着小木船,拿上特制的漏勺和船家一起去捞鱼。船从岸边划出不远,来到一个鱼网围着的场子里面,船家和游人一起挥动手里的漏勺,把围在场子里的鱼打捞上来,一部分打上来的鱼被重新扔到海子里面逃生,只有适合游人口味的鱼被扔到船舱里挣扎着等待刀俎。

“喜欢吃什么鱼?”他问。

“都不喜欢。”她轻声说。

“我喜欢吃糖醋鲤鱼,可惜这里只做清炖鱼。”

小木船把一部分打捞上来的鱼运上岸,船家把鱼交给一个等在岸上的包厨,只见那人腰上围一条血乎乎的布单,脚蹬一双脏兮兮的雨鞋,嘴上咬一把生铁刀;他接过鱼,嫌鱼蹦跳不好收拾,用力往地上一掼,鱼被摔得晕了过去,昏死之间被包厨用刀在肚子上一划,肚肠便被拨拉到一边,不多时,鳞骨满地。

“最遗憾的是现在天气还有点冷,不能下水游泳。”他问她想划船还是想坐汽艇游玩。最后他们穿上救生衣上了一条汽船,船在波光之间划出一道沟壕。她在乘船,始终在乘船,在海天之间,乘船的人和掌舵的人似乎都不知道要驶向哪里,她想早一点到达彼岸,看看那里到底有些什么。

岸边有许多用木柱支起的草庵,庵下置有桌凳。吃饭的时候,船家用大盆盛了炖好的鱼端上来,又添几样小菜,随后酒饭一起上,一时间,水波拍岸的声音便被一片嘈杂湮没。

她被别人灌了几口酒,抵挡不住酒劲,便跑到岸边呕吐,看见鱼在不远处的湖面上跳跃。

乘车返回城里,大部分人互相道别之后结束了这次的聚会,她和另一些人被她的舞伴邀请到城里一家有名的饭店去小聚,几个女人被安排去洗澡,男人们聚到一间小卡厅继续饮酒唱歌。她由服务员领着走进饭店底层的一间房子里,穿过卧室,看见宽敞的卫生间里有一个双人的、可以冲浪的浴盆。

服务员往浴盆里放水,告诉她如何调节水温和达到冲浪效果,然后关门离去。她到卧室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水喝,她想在那张宽大舒适的床上躺一会儿,又担心浴盆的水流溢出来。

水放好后她把外衣脱在卧室里,把胸罩和裤衩脱在卫生间里,在浴盆里躺下,水漫过肌肤,舒适感顿时透入全身的每一个关节。

“看看!这双鞋真不错。”那个女人带着古怪的笑容在浴室里拎起她的一只皮鞋,“少说也值200块钱!”

“你赶快走吧!”她说,“你想洗澡等我洗完以后……”

“这条裤衩……”她放肆地大笑起来,“裤衩这么考究是什么意思呢?”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她想引起丈夫的兴趣。

“你丈夫怎么啦?”

“他不行了。”她腼腆地笑着,“我也搞不清哪儿出了问题,如果我们连那件事都弄不成了,那我们就真的完了。”

“他们都进来了,我让他们进来的。”她把她赤裸的身体指给进来的人。“看,她下身的毛真秀气,只有她配穿这样的内裤。”

“林小毛嘛!她就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潮热从她的腹部升腾起来,使她全身痉挛不止。

“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

“大家都这样……”

她的舞伴只在自己认为必要的场合才佩戴眼镜,现在他摘了眼镜,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对她说。她以为他们在这次聚会结束后就分道扬镳,但事实是这样:一个人从自身的需要出发,早晚要与另一些从未谋面的人相遇并互相影响,好比人要结婚、婚后又生出新的生命,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可我没有一点准备,也许明天……”

“明天我们都完了,明天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们把她从浴盆里捞出来,像鱼从湖水里捞出来一样,作开剥之前的最后展览。

“等一下……”她找到一个逃脱的理由:“我要净手。”

“请随便。”他们让开一点,使她能看见坐便器。

“可我从来不在房子里面……”她说的是真话,“我便不出来。”

“那你快去快回。”她的舞伴说。“我们等你。”

她抓了自己的内裤和胸罩,由于担心他们在她穿戴的缓慢过程中反悔,就直接把外衣套在身上,然后夺门而去。那个女人在她身后喊:“她可能要逃跑!看!她连内裤都没穿……”

两个月以后,单位的同事又约她在上次的歌舞场相聚,那两个蹲过看守所的同事为她点了最昂贵的红葡萄酒。他们告诉她,单位原班子的确有经济问题和舞弊行为,现在已经停止了一切职权。他们组织了一个新的工作组接管了权力,这个工作组的成员也包括她在内。

这真让人开心,尽管他们无法阻止一个企业倒闭拍卖的命运,但他们为一些事情争取过,为各自的命运抗争过,现在他们自己成了主人,一切便显得特别不同。

两个同事对她殷情有加,他们称她“姐姐”,说今生就是姐弟,为你的事我们可以两肋插刀。

她的眼泪流出来了。

“你真让人羡慕,你比我漂亮,你还可以继续领工资。”大块头女友苦着脸说。

“你住嘴吧!”

“他妈的!我最近越来越倒霉了。”

“你怎么了?”

“老公打我……他打我、踢我、踢我这儿……”她指指下身。“我有时真想死了算了!”

“瞎想什么呐!有那么严重吗?”

“他也没了工作,可他一点也不知道省俭,照样吃他的、喝他的,还在外面有了女人。”

“我也不比你强多少,”她说,“可我总是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好不起来……连家都好不起来,还能有什么别的好。你说我该怎么办?”

“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

“你好好帮我想想,出个主意。”

“我怎么帮你?”她说,“你难道要我们组织起来去讨伐你丈夫吗?可这比我们去拦截火车还要难!”

“看!”大块头指指从身边来来去去的、一身妖气的舞女,“这些人反而生活得比我们好。”

大杂院所处的文庙巷口,祭坛一样高高的台子上搬来一尊更新了的孔子像。无论别人怎样挖空心思,怎样调动想象力,都无法从老阴的心底塑起孔子的形象来,它不仅让他感觉不对,更让他在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眠。他在想这样一件事情: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在焦虑不安的时候会抓起扁担到井上去挑几担水,或者扛上镢头去刨那两亩地,让自己的心绪在劳作中稳定下来;而一个焦虑不安的行政长官呢?会在当街上塑一个孔子。

“你什么都不要说。”她结识的那个人约她出去,这是一个重要约会,也许要决定她今后的命运。她感到底气不足,感到歉疚,她想做一个表白,他却告诉她,你什么都不要说,你所说的就是在为你的苟且和享乐寻找理由,那些理由又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扳倒,有什么说的呢?我们都让对方省省吧。

他今夜在大杂院的房子里躺下来,突然发现从他们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塑像的一半腰身。

“你在看什么?”她问。

“我在仰望圣人。”

“你仰望圣人,我仰望你……”你比圣人更让人累呀!

“跟我去……”她用乞求的语气说,“如果我跟别的男人……你就捉住我,然后……你就处置我。”

“我吃了药,我要睡了……”他的心里一片宁静,可以进入睡眠了。如果他要感谢什么人,他得感谢那些焦虑不安、恐慌不已的人,他们让他无条件地在自己的屋子里仰望圣人的腿股。

三、软弱与力量

一个司机告诉另一个司机:人生就像开车,要出事,你想刹车也刹不住。

夜里,他开着一辆满载货物的大车行驶在大道上,他并不快乐,快乐的日子已经远远地去了。从前,他的父亲在这个地区任职的时候,像他一样的年轻人谁不想开车呢?方向盘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开车是年轻人的首选职业;如今的司机完全是凭苦力挣钱,一路平安已算万幸,而满身油污,常常人见人嫌。许多年前,政府大院里与自己同龄的伙食管理员、通讯员如今都成了处级干部,而自己仍然是个大车司机。

他今晚应该歇在一个叫沟门的汽车旅馆里,那里有一个名声很臭的女人做老板。据说她当年踩下了这里的一个点,发现赚钱很容易,就很快地召呼她的姐妹一同来做。她到邮局给家人发电报,上面写着:这里的人很傻,钱很好赚……发报员看后照脸扔了出来。

他第一次在沟门旅馆吃饭,见那个叫六子的女人除了妖冶外,还炒得一手好菜。他吃毕那些辣味十足的川菜,觉得很满意。六子走过来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说,不错。六子指指他的下身问:大哥上面受用了,下面呢?至晚在客房歇息,六子果然领着一女郎敲开门问他要不要,他大怒:“你别狗眼看人低,什么歪瓜裂枣,敢来辱没老爷!”六子羞赧而退。之后,六子反而敬重他,他到沟门吃饭都是六子亲手来做。

他常常歇车沟门。反正这一段国道上处处都有依赖司机发财的人家,都是老鼠爱大米的那种生意,非粘上你不可。何况沟门的饭菜好,且便宜。

今天不歇沟门,因白天醉酒,误了时间,加上车子所用的防冻液有问题,天又冷,停下来打不着火,他得连夜赶回去。

到家已是深更,将车停到货场,收拾回家,感觉酒劲还未退尽,两腿发软,十分疲惫。

房子是父亲任职时享受的双层小楼房,老式室外楼梯,在城里人称“小终南”。门庭琉璃瓦挑檐,依样十几间在路边排开。

将近自家庭院,仰头见二楼卧室灯还亮着,心不由得一紧,驻脚再看,见客厅的灯也跟着亮起来,二楼门开处,一男一女低声说着话,直相跟到楼下,开了大门送出男人,女人独自上楼去了。

昨天吃下去的酒,这时又直往上顶,他蹲在路边呕吐起来。直到清醒,他仍不明白。他看到的其实不是自家的庭院。

再出车,路上与人相撞,等事情处理毕,身上已无分文。地点离沟门不远,他就在沟门歇下来,一连数日。

一日,与他相好的司机小田驾车路过沟门,见他困顿如此,忙让六子整备酒饭,给他压惊。饭菜上齐,小田说自己还要上路,不能饮酒只能言语相陪。

酒近半,小田安顿些钱给他,他独自吞了一杯酒,叹口气道:“兄弟,哥其实心里难怅!……”

小田忙问:“大哥有事尽管言语,有用得着时,兄弟随时都在。”

他眼里垂下泪来:“我家不和,看来只得离婚。兄弟你是个精细人,到时一旦有事,须麻烦你做个中人……”

小田诧异道:“老兄敢是酒大哩!”

“不大,”他烦躁起来。“你嫂子她坏了良心,有了外人。”

小田跳起来道:“我不信!我看平时嫂子虽厉害,可不是做那种事的人。”

“这种事我好随便说的吗?我又没病!”

“不像!不像!”小田连说。

饭罢,小田要上路,他再次以此相托,横下心要与妻子离婚。

沟门的汽车旅馆在陕北与关中交界的塬上,210国道从中穿过,路两边地界开阔,多是经营与运输有关的商店与客栈。六子经营的旅馆主体两层,门前又对开着两排平房,用做餐厅。

他在塬上闲走了一会儿,抵不住冷风相向,便很快踅了回来。这时已近半夜,南北对开的客车在这里停下来,客人匆匆用完餐,陆续开走,客栈在一片灯火之中慢慢安静下来。

六子忙完营生,正待上楼洗漱,出门遇着他,忙招呼道:“大哥,我只顾忙,不知大哥用过饭没?”

他应承几句,想自己吃住在她这里,承她照顾,并未付过分文,今天小田留钱给他,正可随便设个饭局,把前账结过。

他道:“妹子要是方便,烦劳整几个菜,我请妹子喝两杯。”

六子十分爽快:“饭菜不须哥哥费心,哥哥上楼少坐,等我一时,陪哥哥喝两杯。”

少顷端上菜来,一样溜肚片,一样炒肥肠,一样葱爆鸡丁,都是他平时喜吃的几样菜。两人在二楼套间的茶几上对坐开来,里间充做六子的卧室。

一瓶本地老酒,开酒先给六子敬一杯,道:“一向承你照顾,我身上没钱,你也从不催要,实在过意不去。今日一个朋友接济了我几个,等吃过一并结了。”

六子接酒饮了,复捧过一杯来。“哥哥说的是啥子嘛!哥哥不嫌我这里简陋,只管住着,费那样心思做甚!若是用钱,我这里有,何用向人家开口。”

谢过!二人继续对饮。他说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妹子的真实姓名。

六子格格笑着说,哥哥早已问过,只是忘了,以后就称妹子便可。

他说,你一个女人家,远路风尘,来我们这里做生意,真不容易,真让人钦佩。

她说,都是给逼出来的,家里兄妹多,地又少,不出来没法,过不下去。

是这样啊!两人说着话,早已饮过十数杯酒,其间菜凉,六子起身热过,坐下来又饮了几杯,一点儿也不怯乎。

酒到酣处,六子脱了外套,穿一件棕色毛衣,胸脯高高挺起,一条黑色紧身平绒裤紧紧地包着一个滚圆的屁股。喝得性起,六子卷起袖子,露出白得耀眼的肘腕,他看在眼里,顿觉心醉神迷。

他这时还清醒,说自己白天已用过酒水,到此不能再喝了。

六子说,你怕啥子,喝醉了好,一醉解千愁,啥都不在乎。

他心里涌上许多事来,过去行事不周,假如自己大专毕业以后不选择驾驶为职业,假如自己尽早改行,一切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连配偶都是另外一个样子。妻子把一个男人从楼上直送到大门外,情景历历在目,从此,自己家的一切都被另一个男人玷污了,连墙上的结婚照、客厅的那株水竹都被玷污了,这些都像箭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哥哥啥事不痛快,还流泪?六子问。

他转而一笑说:妹子,我看你情态万千,一时心有所动。

六子低了眉,抿嘴一笑说,我晓得哥哥是个心性高强的人,不可低就,就是不爽快。你若是有心做那事,我就陪你,有啥子不可!说着,拉了他的手,走入里间,掩了门说,脱罢。自己先动手脱了个精光。

事完,六子问:感觉好点没?

他躺在床上,不知自己是谁,谁是自己。

忽然有人掀门进来,登时叫喊起来,吓得他抖成一团。

六子说,“大哥莫慌,是我老公。”

他战栗不能成言,不知如何是好。

六子摸过内衣一边穿,一边冲他老公说:“喊啥子!你不是不晓得我做啥,大哥不是外人……你还不死到外面去!”

那人嘴里咕哝着,甩了门走了。

“莫慌,莫慌,”六子摸摸他的胸口说,“妹子不会让你受委曲。忘了跟你说,我老公在外面看煤场,刚下了夜班回来。”

他惊魂未定,道:“妹子真奇异。你给的好处,我一定会报答!”

翌日,他思索再三,还是提了烟酒到六子的住处给她男人陪礼,那男人个子矮小,猴眉鼠脸,戴一顶娃娃帽,穿一领旧大衣,下摆直拖到脚底下。昨夜惊慌不知高下,今日见了,他先就壮起几分胆来。

他说,兄长今日不忙?昨夜酒醉,一时做了对不起兄长的事,请兄长担待,这点儿东西请兄长收下,还有这钱……

那人像是不知有昨夜的事,淡淡地用一口外地话叽咕起来,他多半听不懂。那人的话这样说:我哪能要你的东西,怪羞人的。我是条狗,是一堆垃圾,谁作践我都是挺自然的。女人嘛!你想日就日去,就是不要把她带走。你们这地方男人凭着好身材,好相貌,日了人家的女人不算,还要带了去,可知人家也有家口营生,撇了有多凄惨。你的能耐我早知道,你外号不是叫刘一半嘛……

他听见他说他的外号,讪讪道:兄长见笑,我那贱号其实是我名字的谐音,都是那些司机朋友瞎叫的,本没啥含义……

六子从里间出来,道:“狗,狗!把你冤得不行。——给你东西就收下,钱一分不要!还啰嗦啥子!”

收罢。那人拖着长大衣出门去了。他问六子他都说了什么?我一句没听懂。六子叽叽笑着搂住他,一只手摸他的下身,道:“他说,你干我可以,就是不要把我带走。”

“你两口子奇异呀!”他惊异道。“说起来惶愧。他越是那样,旦有良心的人却再也不能了。”

后与别人闲扯,知道六子的老公奇事多多,当年六子领着一班女人做色相生意,旦有麻烦事,都是老公顶着。曾几次被公安逮着,要罚款没有,烂命却有一条,进班房换一顿捶杵,出来该干啥还干啥。连逮他的公安都指着他摇头:这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抡大锤都砸他不烂!

又数日,他动身回家,六子置酒相送。他在席间长叹,有依依不舍之心,告六子说:“妹子,要好好珍重自己。不为别人,也要为你老公,不要轻意委身与人……”

六子道:“哥哥放心,我早不做那事了。若还做那事,就不用起早贪黑经营这破店,况且现在生意还好,日子过得去。哥哥一路保重,开车少喝酒,千万小心!”

临走,六子解下腕上一串金链,赠他作为念物。

离婚的事,却因为父亲的病耽搁下来。父亲患哮喘多年不愈,近日又添了胆结石,只得住院治疗。独自一个人探罢父亲回家,坐立不宁。老婆见近日事情蹊跷,今天探父亲又不与她同去,已窝火在心。见他回家,她前后关了门窗,摆开阵势与他理论,他却不想说话,心里烦闷难耐。

老婆却不饶他,说你拿个闷葫芦子欺负人,谁是受这熊气的!好赖你把屁放出来,让我闻闻香臭。

他骂道:贱人!你做下的好事,还敢拿话压人!我恨不得一下掐死你,给全世界人民做件好事。现在不想跟你扯淡,等我家老人病好,再和你理论。

老婆道:我做了什么丑事,说出来听听。

你做的好事,自己心里清楚。

老婆更觉蹊跷,说我偷汉了还是养奸了?你看见了还是你听见了?

他啐了一口道:我都看见了。

老婆亲娘老子骂起来:狗日的!你竟然拿这种事来欺负人!我要做这种事,该早些年做哩,自从嫁给你,再没人疼理我,现在残花败柳,倒贴都没人要我!你自己一天到晚在外面吃喝鬼混,肯定是有了相好的,回来寻这个事来糟践我!告诉你姓刘的儿,没那么容易的事!

他道:就算我在外面有不是处,你也该知道:好男人养得八家;好女人守得一家。你守不了这一家,再找个人家守去!

老婆气得发抖,顺手抓起床上一个枕头扔了过来。

他因父亲有病住院,本不想闹,这时却忍不住,抢过去揪住老婆头发,三拳两脚将她撂倒在地上。

老婆斗不过他,呼天抢地哭了一顿,爬起来拿了一条床单往过厅门框上拴,一边骂道:姓刘的儿,你看老娘不顺眼,今儿就一并把伙食账都结给你,你再找个好的服侍你去!

看她把拴好的单子往脖子上套,他过去夺了,按她在床上,尽力在屁股上甩了几巴掌。她一边挣扎,一边嚷:有本事你放手!你救了今日,救不了明日,明日我吃点儿老鼠药,神不知鬼不觉就死在这里!

没办法,只得找来妻家姐姐解劝,暂息争端;恰好小田也在,两人平日来往如兄弟一般,也找来居中调停。

年关将近,父亲的病仍不大好,合家大小都围着父亲转。一日,有市里的要人来探父亲,车马陪同,共有十几人。其中多有父亲在职时悉心栽培过的人物。

这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几多年后,他多次升迁,却始终把这一日当作纪念日。——市里的要人原本没打算探视老领导,但年底上边来了紧急文件,要求春节前各级党政领导把关心、看望老领导、老同志以及离退休职工当作一件大事来做。市领导在床榻前问老领导有什么困难和要求,老领导拉住现任领导的手说:“我怕是不久人世了,如今多话不能说,只一件事,就是以死相托了……我儿子刘一本,也曾上过大学,人也很本分,也精干着哩,工作二十多年,至今身无半职。我从不曾开口说过,今日却要厚脸相托了。”

领导将他的手握一握说:“知道。”

车又路过沟门,他带了些本地特产给六子送去,六子置酒饭相待。席间亲尝咸淡,玉手添茶,殷情更甚往日。自日至晚,并未离开半步。

少时酒至酣处,六子深情道:“哥哥走后这些天,妹子没有一天不思念。平日睡觉挺好,自哥哥走后,夜夜睡不着。”

他调笑道:“怕只是嘴甜,其实心里淡着哩!”

六子把手里酒杯往地上一摔,打得粉碎。“谁说话有假,就如同这酒杯!”

他换了一只杯子给她,说:“妹子不必,往后要保重身体,处处珍重……”

她道:“哥哥今晚歇息,妹子好好服侍你,也解一解渴想。”

他道:“我何尝不想你,只是想起你老公那几句话,再不敢有非份之想。若再做出来,被他看不起……”

她略有不悦:“那狗其实不咬人,你何至于怕他。”

他想起一事,郑重道:“妹子,我一向替你着想,沟门虽然有钱赚,却无长足发展。依你的为人手艺,可到城里显耀一番。我已替你在我老家考察过,有一处地方,做酒店生意最好。我可以为你出面讲价,租赁费不会有偏差。”

六子大喜,说哥哥看顾,这件事正合我意。这时却恨不能即刻就和他盘定那地方。“哥哥多费心。那时再要见哥哥,就容易多了。”

再去看老人,病有好转。心情一时好起来。又听父亲说:“上面已有话给我,近日派人对你进行考察。你做事务必多加小心,谨慎从事。”

他连声应答,心像跌入蜜罐一样甜。

老婆白天翻他一件换下来的衣裳,翻出一条金灿灿的链子,这肯定是给哪个女人的定情物。想想自己的婚姻,好赖再不能维持了。独自哭了一场,收拾了几件日用的东西,又给小田打了电话,说自己想通了,等刘一本回家,好好商量善后,今天就先分居,死活以后再说。

此时见他回家,满脸喜气。进门先递她一样东西,是一件名贵狐领大衣,另有一套内衣,也极精致,是六子穿的那种,性感十足。

老婆把东西扔到一边,沉着脸道:“何必如此。你看何时办离婚手续,我都准备好了。”

他叹道:“那天酒醉,一时糊涂。也怪老爸的病长时间不见好转,心情烦闷,所以言语失态。其实哪里是冲着你来!当日说了什么,如今却不记得了,离婚又从何说起。”

老婆哼了一声,冷冷地说:“这也就是你这种人做的事,把欺负人当作喝凉水,过后推作不记得。”

“羞愧!羞愧!”他搓着手说。“以后定要真心疼你。过去多有不是处,皆因年轻,不晓得事理。”

老婆拿出那条链子问:“这东西又是买给谁的?你养了八家,这是第几家子的?”

他却不慌,道:“这也是人家送给你的。我给一个做生意的外地人帮了一点小忙,盘得咱城里一家酒店,两口子过意不去,送钱我不要,就送了这东西,指明是给你的。”

她却禁不住流下泪来:“你要离婚……我也想得通。其实离了倒好,各人再找好的去。”

他笑一笑,走过去把那件狐领大衣给她披上,顺手拥了她,伸出舌头尖尖舔她脸上的泪。他说,咱不可再闹。还有一件大事,说给你听。

她说,你说,我听着。

他说我如今提拔有望,但不知是甚职务。这两天上面正在考察我,所以咱不能再闹腾。常言说,家不和,万事休!

她也轻声说,那可得仔细,一辈子的前程大事,千万大意不得!

正说着话,有人敲门,却是小田专为和事劝慰而来。

小田已略有酒意,进门见两口子都在,并未看脸上颜色,直截了当陈说意见。他说嫂子其实不该,我半哥在外辛苦,别人不知,你应当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哩!女人家在家什么行都入得,但有些行万万入不得!闲在家里,好学妇道……

妇人听这话,左右不入耳。才又听丈夫说考察提拔,若要提防起来,头一桩就是远离小田这等人。她这时双手叉了腰,恼怒道:小田你听着!什么‘妇道,什么‘入行,你懂得什么!我怎就不知道丈夫的冷热?夫妻间打闹,逗个趣而已,你倒杂七杂八掺和个没完!你什么意思?平日你和我家的千好万好,其实都是假好!真好有你那样不尊不敬的吗?一个做兄弟的,张口‘半哥闭口‘半哥,是叫着耍哩还是另有什么心思!告诉你们,以后谁再这样叫他,小心着点儿!

小田被妇人抢白,先是站着,后又坐了,登时傻在一边。

半哥打个圆场道:都是自家兄弟,话不能伤他……

老婆高声道:我哪里伤了他!人心其实可恶!我家的虽是一般开车的,却也上过大学,也见过世面。平时回到家里,只是埋头看书看报,哪里和你们一般!你们平时调引他喝酒吃肉,其实做的件件都是坏事!以后学好了便罢,学不好再甭跟我家的来往……

小田这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等把话岔开,说了声“我还有事”站起来直往楼下去。后面半哥相送,说兄弟难为你了,家里其实没事,是我一时不痛快顺嘴胡说,却惹出这等事来。

小田连连摆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转身又上了楼,老婆已平静下来,轻声嘘寒问暖。不多时端上几样菜、烫了一壶酒来。坐着陪了两杯,起身试那件大衣,却像量身裁的一般,富贵毕现,他连声叫好。老婆又脱得赤条条试那件内衣,却不似六子那般合体,略显窄小。他也连声叫好。老婆也不穿衣,坐下来又陪了两杯。他道:家虽暖和,也防凉着。一手揽在怀里,喷着酒气,满嘴乱拱。老婆一边迎着他,一边说,我想起来哩,邻居张局长家,那天晚上去火车站接他家上大学的女儿,你一定是错把他家当咱家了!他已把那事抛得远了,抱了她往卧室里去,却比六子沉重。老婆已经呻唤起来。说道:“看我好不好,以后莫嫌弃……”

年后,六子的酒楼诸事完工,即待开张。那楼居于闹市,远非沟门旅馆能比。内外装修十分豪华,楼下修一迎宾门庭,檐瓦高翘,气势不凡。初时给酒楼命名,六子想起个“一”字头,以示对刘一本的纪念,被刘一本谢绝。开张时,六子精心打扮,光艳照人。她亲往一个办事处去请刘一本赴宴,见他衣服笔挺,鼻梁上多了一副金边眼镜,神情矜持,不似往日。说起开张宴客的事,刘一本说自己公务缠身,不能前去。六子再要相邀,被他止住,只得作罢,郁闷而返。

又一年,六子的老公因事牵连,被看守拘押,六子找到刘一本,想托他一个人情,刘一本心有不悦,陈说自己有难处。后又觉得不妥掏出一叠钱给六子,说再不可来往,被人误解。六子登时垂泪,哽噎不能成言,半天道:“悔不听老公的……人与狗,哪里是真相交……”

他过后仍觉不妥,找来一个心腹手下,说城里一个川家酒楼,生意尚好,可盘来谋稻粮。手下说:“晓得。”他又道:“对酒家不可追逼,善善打发离开此地便可……”

那次同学聚会,对他也是一个重要的日子。组织者拟好了人名单,按数订了饭桌,直到聚会开始前,有人又想起一个同学的名字,那个同学叫林小毛。

虽然每天都忙,但每天都很平淡,这些平淡的日子使他对自己的存在产生过怀疑。但后来他明白了,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都是为某个重要的日子作必须的牺牲。当那个日子来临的时候,你一下子明白了:原来如此!我所有的一切,所以一天天走下去,都是为这一天的到来!

比如今天,他约了林小毛晚上在饭店的包房里见面,林小毛答应了。这一天因为有了林小毛而精彩。因为她,一切都变得意义非常,一切都鲜活起来。今天直到以后,他都细心地对待每一件事情,每一件事都因为她玲珑而纤巧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游动而意义非凡。

他乘专车到一个乡政府去开扶贫工作现场会。这一带的扶贫工作由他所在的单位牵头,他就是这个工作的总负责人。午后两点半到场开会,先点名,两个单位的代表缺席,他说,我们等。大家就在乡政府的院子里边遛跶边等待。这是个阳光灿烂,暖风融融的日子。大家跟他一起享受着愉快的时刻。放任任何一个小错误,都是对这个美好时刻的破坏。

乡政府给两个单位去了电话,代表很快赶了过来,看着领导的脸色,各自惶恐不已。

他说哪个单位把扶贫工作做不好,咱们秋后算账,年底总评时扣分。末尾淘汰制大家都清楚,领导是要就地免职的。接着传达今年扶贫工作要点,随后乘了车,首尾相接去一个村子,完成现场会。这个村里的村长见人就打听是否修高速公路,路是否就从自家的宅基地过。这个村子有两户人家是他的扶贫对象,一户是两个孤寡老人,各有残疾,无依无靠。另一户是两个孤儿和他俩的八十岁奶奶。每次他去看他的这几个扶贫对象,村长都让这些可怜的人穿上他捐来的新衣服,红红绿绿的衣服,在土头土脑、空无一物的窑洞里显得非常耀眼。但这一天,那位八十岁的奶奶病得不行了,无力给自己的两个小孙子穿着打扮。等他走进这个窑洞,眼前的景象是那样凄惨:两个孩子穿得破破烂烂,老人在炕上的一堆破棉絮中挣扎。他问,给他们的那些新被褥呢?让老人藏起来了。衣服呢?也藏起来了。平日哪里舍得穿戴!他拿出二百元钱塞在老人手里,摘下眼镜,擦拭着一涌而出的感触的泪水。

——我不是个刻薄的人。我选择了在刘一本这样的一个日子大肆铺陈。但我无意羞辱他。人性中的某些弱点,我们都很难克服。而为什么我要把主流的东西和非主流的东西一混而谈呢?因为刘一本的这一天让我有所发现,我发现人性中的某些弱点,其实也潜藏着一种力量。正视它,并让它存在,并不是对某个人和某件事的完全否定。

看完这几个扶贫对象,他让村长领着大家去参观一块新修的坝地。这块地是他一手抓起来的小水利工程示范地,如今已经见效,第一年的产值就非常可观。

他告诉大家,抓小水利工程建设是这一带农村谋求发展的基本流向。这个工作非抓好不可。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当他进城后在饭店里匆匆吃过晚饭,走进饭店留给他的那间包房,感觉这一天是那么充实和完美。这一天使他相信,过去的日子并非完全平平淡淡,每个日子都充满牺牲精神。他看了一会儿电视新闻,约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摘下眼镜。他认为与某些人见面,戴眼镜会影响彼此的距离,并妨碍你进一步的感情交流,这也就是他许多次与妻子躺在床上,却拒绝摘下眼镜的理由。现在,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在身体里涌动。他听见清晰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停下来,接着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那时,林小毛已经在他的帮助下到某个单位担任了财会职务。从上班的那一天起,她就清楚地意识到她与那个人之间其实已经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双方都在很多时候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我能为他(她)做什么?做了会得到什么?得到了又会做什么?她同样清楚,她能为他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满足一个男人的需求。事实上,有几次聚会他们都单独在一起,她看出他对她的渴求,但是,并没有什么事发生。人性中的某些东西让他犹豫、让他胆怯,那是一种非常可笑和不可思议的情境。当时,林小毛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某件事你已经无法阻挡它发生,那就让它快点发生好了,等待和躲避其实是一种更厉害的折磨。她经受了折磨,选择了解脱。她的思想斗争已经在几个星期前一个很短的时间里结束了:她得先为某个人、然后是为某种舆论坚守自己的阵地,她也可以不为某个人和某种舆论坚守自己的阵地,全是根据情状在转变。许多人在这个比较含糊的事情上约束着自己,并且用好与坏的界线把自己划在一边。但这种约束其实根本不堪一击,如果有人认为谁在这件事情上划清了界线,那是十分可笑的。

这个观点最早被一个外号叫老阴的人确定下来。现在我们和老阴一起想一想:如果一个人在意识深处已经不再坚守自己的阵地、不再约束自己,那他是一个好人呢,还是坏人?在文庙巷、在大杂院,一尊新造的塑像挡在老阴面前。他为想不通一些事而失眠,同样为想通了一些事而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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