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而逝

邢庆杰

丽娜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聚会地点——明珠大酒店。这家酒店她去过，给她印象最深的是这家酒店楼顶的露天舞场，宽敞、典雅，最刺激的是楼顶周围居然只有半米多高的“女儿墙”，往边上一站，头晕目眩，有一种想飞的欲望。凯凯把同学聚会安排在这个地方，可以想象凯凯的与众不同。

丽娜是昨天晚上接到的电话通知，兴奋得一夜没合眼。今天整整一天，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精心挑选晚上穿的衣服。这花去了她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毕竟是三十岁的女人了。在化妆的时候，她仅口红就抹了三次，擦了三次。她就是在擦口红的时候发现面巾纸用完的，这是讲究仪表的女人的必备之物。但她不想因为面巾纸这么点儿小事出门，就打定主意走时在路上买。擦掉口红后，她忽然下定决心今晚不化妆了，让她的对手欣然费尽心思地去打扮吧，自己素面朝天，不仅是对欣然的轻视，而且还会收到与众不同的效果。

凯凯是系里的头等风云人物，在班里更是独领风骚，但他一直没有女朋友。他是系里的学生会主席，一直把多余的光和热都奉献到了同学们的身上，像初春太阳的光辉，很稀薄，但是很均匀。丽娜一直关注着凯凯在爱情上的动向，当她准确分析出凯凯有可能因为太出色反而无人敢问津时，就大胆地采取了攻势。应该说，丽娜并不是太出色，但她凭自己的勇气，一鼓作气地拿下了凯凯。幸福伴随着丽娜度过了一段无比美好的日子，每天早中晚三餐，她和凯凯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尽管丽娜从不抬头观望，但她清楚地知道每天她的全身都会被羡慕和嫉妒的目光层层覆盖。丽娜知道凯凯的吸引力，她无时无刻不在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爱情果实。那段时光，丽娜一边享受着爱情的阳光雨露，一边警惕得像只兔子，一有风吹草动就高高地竖起耳朵。在她的小心呵护下，她和凯凯的爱情顺利地进行到了大四。

那天晚上的事情纯属偶然之中的必然。同室的闺中密友欣然约丽娜陪她参加一个饭局。丽娜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凯凯，本不想答应的，但恰巧，那天凯凯也有事，并告知丽娜她不方便参加。晚上，丽娜随欣然来到了一家大酒店，门口有一个和两人同校不同系的女孩正等着她们。丽娜认识这个女孩，是欣然的老乡。欣然将丽娜交给自己的老乡后，就让她们两个先进房间等她，她说去买点儿口香糖。

丽娜一进包间就看到了凯凯！丽娜一阵狂喜，真是太巧了，他们的饭局竟然是同一个饭局。但很快，丽娜就从喜悦中醒了过来。因为她发现，自她进了包间的门，感到欣喜的只有她一个人，凯凯和其他几位男士都十分的尴尬，凯凯的神情甚至有点儿古怪和变形。

后来丽娜终于明白了，她和凯凯今晚的见面并不是处在同一个等级上。凯凯他们是食客，而她们，是作为“坐台”的小姐进入到这间包房的。凯凯是寻欢作乐的客人，而丽娜是来陪客人消遣的风尘女子。她以前曾听说过关于女生骗自己的女同学进酒店“坐台”的事情，很多受骗的女同学就是以参加饭局的身份进入酒店，在无意中尝到“坐台”的好处后才真正沦为“坐台女”的。丽娜想明白了之后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她转身冲出了酒店包房。

她开始冷落凯凯，她要等凯凯来给她解释和道歉，她一定要等凯凯求她三次以上才肯原谅他。但是，从第二天起，凯凯再也没用正眼看过她。丽娜更加生气了：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还不理人家，这是什么道理？丽娜的小性子也发作了，她加倍地冷落凯凯，每次在教室和餐厅见了面，她都对他不屑一顾。在那段僵持的日子里，丽娜忽视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凯凯在找“坐台女”时，丽娜却“应召”而去，凯凯会怎么看她？但已经被爱情和背叛弄昏了头的丽娜根本没有顾到一点，她的脑子只剩下了单向思维。直到有一天，她看到欣然和凯凯出双入对的身影时，才恍然大悟，这一切，仅仅是欣然的一个小小的甚至是幼稚的圈套。

一天晚上，丽娜发现凯凯和欣然正朝女生宿舍的方向走，她立即明白这是凯凯送欣然回宿舍。于是，她借着花池和树木的掩护，悄悄地跟在后面。等欣然进了楼道，凯凯恋恋不舍地往回走时，她猛然站了出来。凯凯吓了一跳，看清是她后，转身就走。丽娜知道欣然回去后见不着自己，肯定会再出来找凯凯，就毫不犹豫地上前抓住凯凯的手，低声对他说，我有急事找你!不由分说，拉着他就一路出了校门。凯凯的手一直老老实实地被丽娜拉着，两人手拉手地在充溢着花香的校园里穿行。凯凯没有挣扎，如果他反抗，丽娜是绝对拉不动他的。丽娜抓紧时间，将那天的事情从头至尾给凯凯讲了一遍。凯凯听完后，一把将丽娜抱在了怀里，叹了口气说，我真为她的聪明和良苦用心而感动!丽娜差点儿没气晕过去!她刚刚沸腾起来的热血一瞬间又凉了下来。

后来，丽娜又欣慰地发现，凯凯逐渐和欣然疏远了，但两人仍然耦断丝连着，只是不再在一起吃饭了。而对丽娜，凯凯有时也约她出校外吃饭，陪她逛街，只是不如以前那么亲密无间了。准确点说，在大学毕业前的那几个月里，凯凯一直徘徊在欣然和丽娜之间。

一直到毕业，他们三人的关系也没有明显的改变。凯凯分到了他老家所在的城市，而丽娜和欣然却分在了一个她们很陌生的城市，离凯凯所在的城市相距近千公里。

前面快到“明珠大酒店”了，丽娜忽然想起了买面巾纸的事，就让司机停了车。丽娜进了路边的一家超市。买完面巾纸，忽然，她双眼热了一下，心也没来由地“咚咚”狂跳起来，有点儿痛。她停下了脚步，眼睛死死地盯在使她心率反常的那件浅桃红披肩上。它就挂在离她仅两米之遥的货架上。丽娜两步跨过去，强盗般将它拽了下来，紧紧地握在手里，那种柔软、温暖的感觉一瞬间从她的手心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两年了啊!两年!丽娜找这件羊绒披肩已经整整找了两年。

那是两年前的一次规模较大的同学聚会，是丽娜她们毕业后第一次也是至今为止惟一的一次大规模聚会，凯凯也不远千里地赶来了。几十个同学在一间大厅里坐了三桌，说笑声和吵闹声几乎要把屋子掀起来。他们先是频频地碰杯、喝酒，自己桌上碰完了喝完了再到别的桌上去碰去喝，场面虽然乱，但非常热烈。到半夜时，男人都带了醉意，有人提议跳舞，玩个通宵，在场的人纷纷响应。女士们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有的到洗手间补妆，男士们不太在乎，把外套脱了往沙发上一扔，就下了舞池。因为女士少，男女比例失调，丽娜她们几个女生就被男生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男生们又跳又叫，还不停地对她们做着各式各样的鬼脸。后来又跳交谊舞，男生们纷纷伸出热情的手争着邀请女生伴舞。丽娜一个晚上还未和凯凯好好说几句话，凯凯应酬太多，她不可能独占。所以她想借和凯凯跳舞这个机会好好和他聊一会儿，她拨开同时伸向她的好几只手，把手伸向了凯凯。她明明看见凯凯的手也伸了过来，就要与她的纤纤玉手握在一起了，但凯凯好像不经意般中途弯了一下，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丽娜一阵气恼，气咻咻地坐到了角落里的沙发上。并非她太小气，因为凯凯握的那只手是欣然的。她怎么也不明白，凯凯怎么就中途变卦握住了欣然的手呢?

丽娜还是和一名叫刘立辉的男同学下了舞池。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挪着步子，一边将眼光在凯凯和欣然身上溜来溜去。渐渐地，她感觉出了欣然今晚的别出心裁。不知什么时候，欣然的肩上披上了一件浅桃红色的羊绒披肩。一般来说，在室内跳交谊舞都要把外套、围巾、披肩之类的东西解除，那样才利索。但欣然却偏偏与众不同，披着一件羊绒披肩跳舞，并把披肩的两端在胸前很随意地系了一下，那分洒脱与妖娆宛若翩然起舞的蝴蝶。一曲终结，欣然裹了披肩在人丛中娉婷而行，举手投足间倍添从容与温柔。从大学校园到毕业参加工作，丽娜和欣然一直在明争暗斗，不单单是争爱情，也争事业、争前途。因为在这个一切从实际出发的物质时代，这一切都与爱情息息相关。多年来，她们俩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上，一直不相上下。但在今晚，丽娜面对欣然，竟然有一种心虚气馁的感觉。是的，欣然真的成了今晚最美丽的公主，很多人在围着她转，争相邀请她跳舞。难道真的是那件该死的披肩给她增添了异彩、才让她出尽风头吗？到凌晨时，很多人已经喝醉了，有的歪倒在沙发上发出了鼾声，有的干脆就躺在了地板上。恍惚间，欣然和凯凯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丽娜环顾室内，猛然看见欣然的那件浅桃红披肩就在她身旁的沙发上。一种强烈的愿望升上丽娜的心头，她站起来，顺手将那件披肩披在了肩上。墙上恰好有一面大镜子，丽娜一边走近一边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天哪!她在心里暗暗地惊呼了一声。这件披肩披在她的身上顿时使她平添了无限的潇洒与韵致。她试着将披肩斜搭在肩上，顿时，她陶醉了，这个镜中的美女比欣然要强何止一倍呀!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够，直到镜子中多了一个人，是凯凯，她没有回头，她从镜子中已经看到凯凯欣赏的目光了。

自此之后，那件披肩就一直披在了丽娜的心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丽娜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费到了寻找这件浅桃红色的羊绒披肩上。包括出差，每到一个地方，她总是抽时间到力所能及的服装商城、专卖店、服装超市等地方转上一转。有时，于恍惚之中，丽娜竟然感觉那晚上的同学聚会只是一场梦。

丽娜握着这件披肩，可以说是百感交集，很多已经沉在心底的事情刹那间翻腾了出来：凯凯那欣赏的目光，尽管她是在镜子里看到的，但给她的冲击却是那么强烈。她苦苦地寻找这件羊绒披肩，就是为了凯凯的那种目光。她要买下这件羊绒披肩!这是不容置疑的。她随手从旁边的货架上拽了一个方便袋，将披肩塞了进去。

在出口处交款的时候，丽娜遇到了麻烦。她的钱包里只有不到一百元钱了(披肩二百元整)，信用卡也忘了拿。收款的小姐很善解人意，微笑着说，小姐，如果您的钱不够，我们可以给您留着，您取了钱再来拿。丽娜心如死灰，她想，这就是命啊，再回家取钱肯定来不及了。她无奈地放下了那件披肩。

丽娜刚出了超市的门，手机响了。丽娜一听，竟然是凯凯。凯凯在一片嘈杂声中说，快来吧，就等你了。

凯凯的电话，再次激活了她关于那件羊绒披肩的记忆。接下来，丽娜做的事情只能用鬼使神差来解释了。她接完电话，义无反顾地回到那家超市。她迂回了一圈后，又来到挂披肩的那个货架前。她提前将自己的小坤包的拉链拉开，然后乘周围无人注意时，三两下就将那件她倾慕已久的披肩团成一个小团，塞进了自己的坤包中。做完这些，她的心才狂跳起来。但丽娜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而且这个信念越来越强烈：尽快赶到明珠大酒店……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凯凯，不，是所有参加这次聚会的人的艳羡目光。她会对其他的目光不屑一顾，她会挽着凯凯的手在露天舞厅里旋转，旋转……丽娜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出口，甚至她走出出口时，门口那刺耳的警铃声也没能将她从遐想中惊醒。她出了门就直奔明珠大酒店而去!背后有人大喊：站住!快站住!站……丽娜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些呼喊与自己有什么相干。直到她发现周围的人都在向她行注目礼时，她才惊讶地回头看了看，这一看，她的心又狂跳起来!背后有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在追她!前面几十米就到明珠大酒店了，丽娜一咬牙，撒开两腿向酒店跑去!到门口时，门口的迎宾小姐例行公事般说了一声，欢迎光临!她仅仅听到了一个“欢”字，就到了电梯口。还好，电梯恰好在一楼，她按开电梯，一步跨进去，电梯也极配合地自动将门关上了。

在电梯里，丽娜从坤包里将披肩取出来，借助电梯里的一面大镜子，将披肩披在了身上。丽娜看着镜子中风姿绰约的美人，会心而满意地笑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刚才所做的一切，为了这件披肩，她觉得值，太值了。

丽娜一上楼顶就懵了。到处是大红的“喜”字。在露天舞厅中心最显眼的位置上，身穿燕尾服的凯凯挽着身着白色婚纱的欣然，在人丛中款款而行……这时，三个保安也追上了楼顶，冲丽娜走过来。丽娜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停在“女儿墙”边，紧紧地抓住已经披在肩上的羊绒披肩，惊恐地说，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