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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六篇

2005-04-29周仁聪

青年作家 2005年4期
关键词:癞子双全林峰

周仁聪

出 门

菁菁的美是大家公认了的。

那时她在城里上高中,班上有好多城里女孩子,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菁菁家在农村,菁菁没法跟她们比。可不管是老师还是男生,都一致认为校花非菁菁莫属,因为菁菁不仅有天生丽质的脸蛋、窈窕的身段以及一条又粗又长又黑又亮的辫子,更重要的是菁菁有着毫不张扬小家碧玉一样的性格。

19岁,菁菁毕业回到了家,村里立马就来了好多提亲的人,最为显眼的是那个镇长的儿子芝寿,他还托媒人带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说多年前就喜欢上了菁菁,只是一直在等菁菁毕业,如果菁菁愿意的话还可以通过父亲去镇上“计生办”上班。芝寿比菁菁高两个年级,高中毕业后就顺利地进入了镇国土局,现在已是一个国家公务员了。媒人补充说,有许多人都在争着做镇长儿媳,可人家芝寿就喜欢菁菁。

菁菁妈说,可以考虑,你已19岁了。

菁菁的一位女同学来找菁菁,说自己要去广州打工,问菁菁一起去不。菁菁很犹豫。同学就说,学了那么多知识,总不至于就这样在农村捂一辈子嘛,到外边去看看,也免得今后后悔,人不出门身不贵嘛。菁菁就动心了。

菁菁在广州找到了一家玩具公司,三班倒,一个月后,菁菁拿了600块,第一次挣钱的菁菁心里很满足。

第二个月,那个看起来很有钱也很风流倜傥的老板,把菁菁叫到办公室冲菁菁说,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出水芙蓉。菁菁透过老板的眼神悟出了很多,菁菁很害怕。老板又说,我每月给你5000块。

菁菁挺着腰背说,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可以为钱不顾一切!

菁菁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那家玩具公司。

菁菁很失望,才体会到那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的深刻含义。

菁菁就用那600元工资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菁菁在镇上下车的时候正好碰上了芝寿,看上去芝寿英俊潇洒,菁菁心里一热,脸也红了。

芝寿冲菁菁微微点了下头便匆匆走了。

菁菁回家两个月,到家里提亲的人很少。

菁菁很挂记芝寿,也很挂记“计生办”那份工作,又不好向母亲开口。

母亲也很着急,就装着不经意地向那媒人打听,媒人答话说,人家芝寿已有女朋友了,那女孩就在前两天和芝寿正式确定了关系,已到“计生办”上班了。媒人又说,现在的男娃娃,都要找没出过门的女娃娃,外面的世界那么复杂,出过门的女娃娃……

村里村外很一般的女孩都经过媒人介绍有了男朋友,而菁菁却一直少人问津。

风光

爹来信说八月初六是他的六十大寿,要水牛带上妻子和儿子准时赶回去。爹还在信中说已向亲戚朋友和村里的人宣称,在外挣了钱的水牛要花钱替老爹摆30桌酒席庆祝花甲寿辰。水牛知道爹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水牛还知道爹常在亲友及村人面前吹嘘儿子在外做生意挣了大钱,一年起码就有十万八万的。

“球哦!”水牛狠狠地骂上一句,一脚踹开屋门,他知道办这30大桌酒席可能花掉父亲所有的积蓄。

女人正在屋里洗衣裳,头发乱糟糟的。

“爹喊我们回去。”水牛一屁股坐在吱吱乱叫的床上。

女人抬起头,诧诧地望着水牛,“回去又要花好多路费。”

“球哦,路费?爹还宣称是他儿子替他操办的呢,你就晓得说路费。”

“挣一年到头,还不够路费。”女人嘟哝着。

水牛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提了起来,啪啪就是两耳光,嘴里骂着粗话。

女人只是哭,不敢顶嘴,她知道顶嘴会挨得更凶,她其实已习惯了男人的拳脚,也摸索出了些挨打的门道来。

女人被水牛重重地扔在地上,洗衣粉泡沫糊了女人一身,女人不断抽搭。可今天的水牛还是不解恨,狠狠朝女人踢了一脚,女人惊叫一声,手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水牛骂:“你这丧门星婆娘,有你在老子做啥生意啥生意亏本!”

儿子从外面跑进来怔怔地不敢作声,水牛就说滚。

晚上睡觉时,女人捂着肚子面朝墙,水牛扳过女人的肩膀说:“我们回去,风风光光的。”

女人不做声。

“听到没有?”水牛大吼一声,眼睛在黑夜里喷出火来,熟睡的儿子被吓得呜呜直哭,女人一手揽住儿子,一边流泪一边拼命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水牛到大街上去了,半晌提回一袋东西,女人吓了一大跳:“你哪来这么多首饰?!”

“吼什么吼?”水牛说,“你把这些项链耳环戒指戴上,村里人认不出真假,你回去必须表现出很高贵的气质来,像城里女人一样。”水牛又说:“我找卖百货的卢老板借一下手机,保证不打就行。”

女人起身捂着肚子坐到镜子面前,她发觉自己苍老憔悴的脸上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城里女人那种高贵的气质来,只是比离开村子时多了一道伤疤,那是水牛用板凳条打的。

水牛说:“撑起,把面子撑起,我去叫刘小笛把密码箱借给我用一用。”

女人看着水牛乐颠颠的样子,想到生意赔本穿不成穿吃不成吃住不成住,女人又流下泪来。水牛就又扇了女人一个耳光:“球哦,你马尿水流不完嗦?”

女人破例涂了点脂粉,梳了个城里女人梳的头型,手上戴了戒指脖上挂了项链耳朵上吊了耳环,跟着提密码箱拿手机的水牛带着儿子上了火车。

走进村口的时候,水牛家已高朋满座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水牛慢慢停了下来,望望女人望望儿子理了理油光可鉴的头发说:“挺胸、收腹、抬起头!”然后伸出左肘对女人说:“挽着我的手!”

今年流行MP3

“今年流行MP3,我想去买一个。”妻子在切肉,林峰正往锅里倒油,林峰就看着锅里冒起一层青烟。

“哎,我在给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妻子抬起头提高了嗓音。

“哦,买嘛买嘛,我去帮你选一个就是。”林峰是搞电脑的,这方面他最在行。

妻子脸上浮起快乐,随即哼起了歌曲。

“死女人!”林峰低低地骂了一声,眼睛依然盯着锅里。“你在说什么?”妻子放下了手中的刀。“哦,我没说什么,我在说锅里的油烫了。”林峰话还没说完,耳朵便被揪了起来:“你以为我没听清楚你骂的什么,谁是死女人?”林峰大喊饶命,锅中的油已沸腾,妻子才放了手。

MP3买回来的时候,妻子高兴得手舞足蹈。妻子说,单位上好多人都有呢。于是就戴上耳塞坐在沙发上听,时不时还跟着哼几句。

林峰在厨房里忙活,准备炒菜的时候却发现没盐了,于是他就喊了一声妻子的名字,妻子没有动,林峰又提高了嗓门大声喊,妻子还是没有动,哼歌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你耳朵聋啦?”林峰试着骂了一句,见妻子没有任何反应,林峰又朝客厅里望,妻子正背对着自己,一副很陶醉的样子。

林峰上前一步,双手叉腰:“你这死婆娘,瞧你那熊样,黄脸婆、水桶腰,整天百事不问,你还以为你有几斤几两重?!”见没有任何动静,林峰又上前一步用手指着妻子的后脑却压低了声音:“你以为除了你老子就没人看得上了,告诉你,外边喜欢老子的人多得很。说不定哪天老子把你这臭婆娘休了,告诉你,老子也是很男人的男人,老子在单位上业绩没有人能比……”妻子忽然回过头来,取下一只耳塞:“你在说什么吗?”林峰立即换了一副笑脸说:“我说缸里没盐了,我要炒菜。”妻子哦了一声,赶紧起身下楼去了,出门时还在跟着MP3哼歌。

林峰心里一阵窃喜,看来自己终于有机会出口恶气了。

于是,只要在家,只要林峰心里烦,只要是妻子在听MP3,林峰就会站在妻子的背后叉着腰压低声音骂个淋漓尽致。

这天,林峰去邮局给远在省外的母亲寄了1000元钱,开门的时候,妻子正背对着自己摇头晃脑哼林心如的《半生缘》。林峰关门的声音很响,妻子也没有回头。于是林峰就又叉起了腰:“你以为你是大城市的人你就有好港,你以为我是外地人倒插门我就要当缩头乌龟吗?告诉你,老子今天就给我妈寄了1000块,怕你还能咬老子两口?”

妻子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林峰:“你给你妈寄了1000块?”林峰心里大叫完了,竟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原来妻子耳朵上并没有耳塞。

林峰心里一阵紧张,呆在那里等着妻子发落。

妻子从鞋柜里拿出拖鞋让林峰换上,然后拉着林峰坐到沙发上:“今天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黄焖兔子肉,林峰,这些日子你站在我身后说那些我都听见了,我不吱声,是因为我想听听你的真实心声,也想让你尽情地发泄一下,因为你平时太累太压抑,以前我对你可能不够温柔,今后我一定改正,快过节了,明天再去给你妈寄1000块。”

林峰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好老婆,其实我心里太爱你了!”

MP3又放了起来。林峰和妻子一人耳里放了一只耳塞,是那首周蕙的《约定》。

“你我约定,一争吵很快要喊停……我会好好爱你,傻傻爱你,不去计较公平不公平……”

热盆景

王吉海始终想不明白那个火锅店为什么要叫做“热盆景”,根据他的理解,叫个什么老灶火锅或是美味火锅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为了这个问题,他甚至在工余时专门和罗二娃一起讨论过“热盆景”几个字和火锅有什么关系。王吉海始终认为:罗二娃是这个工地上惟一能够和自己讨论问题的人,因为罗二娃虽然没考上大学,但人家毕竟是进过高中学堂门的人,在这个来自四面八方人群的工地上,罗二娃是不能和其他那些只会说些粗话脏话或只会开些低级下流玩笑的人相比的。

“我那时干大队会计的时候……”王吉海常常向罗二娃说起这话,每当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王吉海脸上总会有光波闪动,因为反过来他也觉得,只有他才配和罗二娃讨论有“品位”的话题。那时在干大队会计的时候,他是村里惟一有较多知识的人,所以他很受人敬重。邻里之间有了纠纷或是谁家出了家庭问题,村里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他也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从不说粗话脏话,他认为那样会影响自己的形象,也很不雅。

“我认为应该取个好又来火锅。”罗二娃说话的时候眼睛就望着那个叫热盆景的火锅店,他们这座还没有完工的楼壳子就正对着那里,那店的门口总会立着两个身材极好长相极佳的年轻女子,她们会为进出的食客们拉门、鞠躬,脸上堆着迷人的笑,那些坐着车来的食客们也永远显得那么高贵,面对如花似玉的小姐的笑脸,他们大多是昂首挺胸而进,昂首阔步而出。王吉海老是觉得城市里似乎永远没有黑夜,没有黑夜的城里人总会有不尽的享受花样,什么夜总会、桑拿、酒店、迪吧、酒吧等等等等,王吉海也很庆幸自己来到了这座大城市里,让他长了见识,而回到那个小山村里面对没有到过这个都市的人,他也有了“说”的本钱。

“管钱那女人说热盆景火锅很贵,一顿至少是千儿八百的。”王吉海用手抚摩着新楼阳台上不太光滑的栏杆,眼望着那隔着一扇巨大玻璃的锅里升起的腾腾热气。然后,他很响的咽了一口唾液,并很明显地听见了肚子在咕咕作响,他觉得自己的肚子太需要油水了,晚饭虽然才吃不到两个小时,面对没有油星的白菜、青菜,所有的民工好像从来不嫌多,只是不断地感觉饿得快。那个在工地上负责管钱的黄头发女人整天喊节约开支,因为她从来不在工地上吃饭,所以她不会晓得那饭那菜的味道。

“等年底拿了工钱我们也去干顿火锅!”不知什么时候,另一位工友也凑到了阳台上,眼睛也望着那隔着巨大玻璃里的腾腾热气,然后也很响地咽着唾液。

于是,工地上便有了一个振奋人心的说法,就是等年底拿了工钱去一家叫“划得来”的火锅店打平伙,吃火锅自助餐,听说那里25元一客随便吃。那个管钱的黄头发女人说了,只有年底才算清账,半途走的一律不给工钱。

于是,王吉海和大家一起站在楼壳子的阳台上望那玻璃里面的腾腾热气的时候,心里便多了一种盼望。

春节的时候,工地上像翻了天,该幢大楼的工头和那个黄头发女人一起消失了,民工们辛苦一年的工资就打了水漂。后来,电视台的来了,报社的来了,电视上说了这事,报纸上也登了这事,工头却没有再出现。

没有了回家的路费,他们动不了身,他们只有等。

王吉海站在楼壳子的阳台上面朝着那巨大玻璃里的腾腾热气,狠狠地吐出了一句粗话:“我×你先人板板哟!”

天无绝人之路

双全在府南河边徘徊已整整一天了,饥饿像虫子一样噬咬着他的每一寸肠和胃,他眼前无数次地出现过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肉萝卜连锅汤,那是他的最爱。以前每年冬至那一天,妻子定会炖上一锅猪肉萝卜连锅汤,从白雾升腾的汤锅里拈起肥瘦兼半的肉片再蘸上红亮亮辣乎乎的七星椒,再来二两老白干,那简直是人间美味,人家说人间美味是鱼翅燕窝,而双全则说是猪肉萝卜连锅汤。

双全很响地吞了一口唾液,想起自己的妻女,他的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那天,妻子将他的行李收拾好,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说,出去挣了钱别花心,要想着我。又教5岁的女儿菲菲说要爸爸想着家想着菲菲,然后妻子就端上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肉萝卜连锅汤。双全深知,妻子把他的外出看得十分隆重,因为结婚这么多年来,夫妻俩守着一份薄田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日子虽不宽裕倒也其乐融融。

可人总会思变,眼睁睁地看着村里那些男男女女先先后后外出挣了钱回来修房造屋,生活发生着质的变化,妻子眼热了,双全更是心发慌,夫妻商量再三后,决定由双全打前站,等有了好工作挣了钱就把妻子和女儿接到城里去。双全听说在成都九眼桥好找工作,于是在到达成都后就直奔九眼桥。九眼桥劳务市场当然是人山人海,找工作的比要找人的还多,双全就跟着大家一起在路旁一个小摊上吃2块一盒的盒饭,晚上又去附近敬老院睡3块钱一晚的地下仓库。日子就这样过去一周,身上的钱也花光了,可工作还是没着落,双全的心里真是慌得不行,在劳务市场上,只要看到有要人的来,他就会拼命往前挤,可没想到这找工作的人也拉帮结派一窝蜂地往前拥,他双全力单体薄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双全已饿了整整两天了。

寒冷的风吹到脸上,他的心底升起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他想如果还找不到工作,就只有被活活饿死,如果回去,可是连路费也没有,更无法面对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妻子和女儿。想起这些,多年不曾流过的眼泪竟从眼眶里奔涌而出,从没出过远门的他没想到出门在外竟是这般艰难,望着流动的府南河水,他真想跳下去解脱自己。

府南河边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注意他,看着城里男男女女一个个衣着光光鲜鲜,双全就想别人的命咋就那么好。想想妻女,看看自己的现状,他狠狠地骂自己没有出息,绝望的他真的就闭上眼睛想象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的感受。忽然,一阵吵闹声从旁边传来,双全睁开眼睛,原来是一个小女孩落水了。一个老太太拼命地喊,岸上的人拼命在跑,双全再一次闭上了眼睛跳下河去……

双全醒来的时候已躺在医院里了,洁白的床洁白的墙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干净舒服的地方睡觉。周围的人见他醒过来了,摄像机和话筒便对准了他。

“请问你在跳下去救人那一瞬间是怎样想的?”

“虽然最终救起小女孩的不是你,但你是冒着生命危险跳下去的,你的所作所为是大家的榜样,请你为大家讲几句话……”

双全睁着怯怯的双眼四外张望,然后用怯怯的声音说了一句:“我想吃饭。”

于是有面包和矿泉水来了。双泉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满屋子的人就看着双全将5个面包2瓶矿泉水在很短的时间内消灭光。

有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女孩忽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英雄叔叔,你目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双全依然睁着一双怯怯的眼睛望着小女孩:“我想有个活路(工作)干。”

被救女孩的父亲赶来了,有人给双全介绍说这是某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老总紧紧握住双全的手说:“虽然最终是消防人员救起了你和我的女儿,但当时敢跳下去的只有你,你的精神感动着我,也感动着这个城市,以后你就来我的公司吧,只要你愿意,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双全就想,当初跳下去的时候是在闭着眼睛等死嘛,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六月的阳光

六月的阳光毒毒地照在工地上。脚手架上站满了人,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昌顺的头上脸上都是汗水,滚烫滚烫的汗珠正顺着他猪肝色的脸颊淌下来。

“昌顺——昌顺——你妈死了。”

叮叮当当的声音依然在响,昌顺听见了那声音,人的声音和砖刀碰撞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昌顺就看见脚手架下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正用手挡着眼睛上面六月里毒毒的太阳光。

“昌顺——你妈死了。”

这一次昌顺不仅听到了那声音,还听清了那内容,昌顺将手中的砖刀狠狠地敲在垒起的砖块上,有一块红砖便从中间裂开了,昌顺用那双又粗又大又脏的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亮开嗓门朝下面吼了一声:“你妈才死了!”

工地上的叮叮当当声忽然停了下来,许多双眼睛朝着昌顺望过来,有几个工友开始嘻嘻哈哈地笑,在这难得的空隙里,他们都趁机放松一下自己。

“昌顺,你妈真的死了。”下面喊话的是王老二,他依然用手挡着太阳光。这一回,昌顺全身上下里外都颤抖了一下,他知道下面的人可能不是在开玩笑,于是赶紧从脚手架上下来。

“刚才接到电话,说你妈死了。听说是因为她的三轮车被城管的收了,她就去跳了楼。”说话的人放下了挡太阳光的手,看着昌顺一直下到地面上。

昌顺的脸有些惨白,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不知是悲还是哀,但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没有一滴泪。平日里,昌顺每每想起那个脸上布满破鱼网皱纹的母亲,心里便会钻心地痛。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父亲双腿残疾,母亲就撑起了一个家。昌顺知道母亲的苦,知道母亲很苦的昌顺从小就懂得为母亲分担,学习成绩不是一般的好。母亲渴望昌顺能成才,能出人头地,能像城里有钱人一样过上好日子。从未离开过小山村的母亲很是执著,发誓再苦再累也要供儿子念大学。就在这个夏天,昌顺以难得的高分考上了令所有人羡慕的学校,母亲是开心的,可昌顺从母亲开心的神情里也读出了母亲的沉重——那就是高昂的学费。于是母亲又迅速作出决定:进城去拉人力三轮,村里就有好多人在城里拉人力三轮车,听说一个月可挣一千多呢。昌顺知道母亲的苦心,也想为母亲分担点什么,于是就随村里的民工一道进城,在一个工地当泥水匠。

在这个工地上,就有好多个昌顺家倒弯倒拐的亲戚,那个负责监工兼专门接电话的王老二,他家就和昌顺家两隔壁,这个工地上的工头就是王老二表兄的姑妈的女婿,王老二也因此沾了这份光而落得轻松。在这里,尽管工地上的活很辛苦很累,可昌顺一想到可以为辛劳的母亲分担重担、一想到等暑期一过就可以跨进那所向往已久的学校,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愉悦。昌顺想,等哪天自己有钱了,也要让没有过过好日子的母亲和残疾父亲过几天像样的日子。

二癞子从脚手架上下来的时候,昌顺的汗正从额前淌到眼睛里,二癞子是昌顺母亲娘家的堂兄弟,昌顺便依了辈分喊他二舅舅。二癞子用一只汗津津的手搭在昌顺肩上说了声节哀。当然,他完全以为昌顺在为母亲的死流泪,可昌顺不是,他此时此刻已流不出泪来,因为他心里在盘算回家的路费。昌顺到这个工地还没几天,口袋里也没有几个零钱。

“回去嘛。”二癞子说完转身就往工棚里走,昌顺就听见刚才还沉寂的脚手架上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昌顺就跟着二癞子往工棚里走。

在凌乱不堪的工棚里,二癞子从汗味十足的枕头下抖抖索索地翻出一把零钱,低头数了数,一共二十元零几角,二癞子说,这点钱肯定回不了家,到工地上找其他弟兄伙凑凑。

然而,二癞子在工地上没有凑到钱,没有凑到钱的二癞子很是着急,即便如此,立在太阳光下的昌顺对二癞子也是充满感激,昌顺知道工地上的人并不是不愿借钱给他,而是他们根本就没有钱。

“要不然,我们去找工头借。”二癞子说。

“借不倒的,”王老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昌顺和二癞子身后,“工头不在,下头的人不敢作主。”

几张农民工的脸,完全呈猪肝色。

“老子走也要走回去!”昌顺吼出来的是一种哭腔,他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地暴凸着,有一滴泪从右眼里滚了出来。

昌顺转身发疯般往外跑,二癞子跟着后面追,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昌顺的眼前晃动着母亲那张破鱼网似的脸,他想起了早上看到报纸上的一则新闻:一位乡下妇女为了挣钱给准备上大学的儿子交学费,到城里拉人力三轮,头天晚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被抢匪抢去,第二天三轮车又被城管的收了,于是该妇女从一幢8层高的楼上跳下……昌顺当时心里就紧了一阵,但他安慰自己说事情不可能有那么巧,自己也不会有那么倒霉。可天底下的事就偏有这么巧,自己偏偏就有这么倒霉。

昌顺只觉得自己的耳边有风呼呼地吹,眼前有千万道金光在闪,嘴巴里有千万种味道在涌。

气喘吁吁的二癞子一直在他的后面,默默地跟着,偶尔嘟囔出来的“节哀”两个字,与他们急速却又漫无目的的脚步声,很不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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