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
2005-04-29石杰
石 杰
沙尘暴趁着夜间袭击了整个城市。
早晨一睁眼,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一看壁上的钟,没错,六点。往日的这个时候室内已经大亮,可今儿却是昏暗暗的。披了衣来到厅里,从窗玻璃看出去,发现室外红黄一片。那颜色很像一杯浓浓的橘子汁,浑浊,凝重而又压抑。远近的几道荧光灯的光,却意外地显出几分湛蓝。
厅里是更加昏暗了,昏暗得到处模糊一片。母亲说开了灯吧,开了灯,一边嘟囔着这鬼天气,我没搭言,想在昏暗中多坐一会儿。在昏暗中能感受到在光明中感受不到的东西。
其实这橙红的户外不正像过去农家屋里的灯光么?夜幕完全降下来了,从墙上的一个小小的凹窝里拿出盏玻璃瓶子做的遍身油腻的灯,擦根火柴点上,屋里便立刻昏黄一片。昏黄的光里显出因年久而变得黢黑的屋角,双扇的木板门,补着几块牛皮纸的炕席和席上的几个模糊的人影。这时,昏黄的灯光总让我觉出几分神秘。
祖母是在这样的灯光中死去的。医生说,祖母是死于心脏病。这样的结论没有错误,因为祖母在这之前曾被确诊过。被确诊为心脏病的祖母临死前的那天晚上不知为何显得特别高兴,吃了两个大饼子外加一碗白菜汤。汤足饭饱的祖母早早地躺在打着牛皮纸补丁的滚热的炕上,和祖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祖母说那小子真沉我背不动了,祖父说背不动就领着别硬背了;祖母说柜里还有二斤棉花赶明得找个人弹了,祖父说睡吧睡吧咋啥事都操心。祖父知道祖母其实最想说的不是这些话,祖母不说,祖父也不说。后来祖父说熄了吧,祖母说再点一会儿。祖父向来是顺从祖母的,就一个人慢慢睡着了。
祖父一觉醒来发觉灯还亮着,屋里昏黄一片,身边的祖母也还是那个姿势。祖母一只手搭在胸脯上,一只手顺在身边,脸上笑微微的。祖父下炕尿了泡尿,祖母没有动静。往常,祖母总要睁眼看看的。祖父又慢慢地爬上了炕,祖母也还是没有动静。枣核大的火苗静静地燃着,祖父觉得奇怪,伸手在祖母的嘴上一试,没气儿了。
我知道祖母其实不是死于心脏病,祖母是因为自责而去的。
关在牛棚中的父亲受不了造反派的皮鞭加木棒,在一个昏黑的夜里逃到了四十里外的祖母家。祖母将父亲藏在了一间装杂物的小屋里,对父亲说别怕,有妈在就啥也别怕。这肉长的人能架住皮鞭子抽木棒子打?就在家猫着,他们要来了咱们就往门前的山里躲,等哪天世道太平了再回去,祖母亲自为父亲做饭送饭,每为父亲搽一次伤口就掉一次泪。她实在不明白老老实实地教着书的儿子到底招谁惹谁了受人家这样打,觉得实在是太欺负人了!于是,心性高强的祖母就在父亲逃回的第三天头上酝酿成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她要去父亲教书的那个中学,亲自为儿子讨个公道,做过妇救会主任又做过妇女队长的祖母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当然,她是决不会暴露父亲的行踪的,她只说要看看儿子,那帮王八蛋自然是拿不出人来,于是,她就……她就撒泼,撒泼她是从来都会的。祖母在临行前的头天夜里将这计划翻来覆去地想了几十遍,觉得实在是天衣无缝。
我至今不知道六十多岁的老祖母一个人怎么走完了那四十里山路又打听到了县中学,但祖母确实在当天的午后四点坐在了县中学的收发室里。自然,造反派是马上就将她拖出去了,天黑下来的时候,县中学的大门里开出了一辆满载着红卫兵的大卡车……
父亲在天黑得结结实实的时候被带走了。那一刻,父亲突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祖母不是头疼,祖母欺骗了儿子,祖母因她对儿子的挚爱而“出卖”了他。那一刻父亲的头嗡地一下,知道祖母将不久于人世了。
另一位死于灯火中的是我的舅母。听母亲说,舅母人极漂亮,且心地善良,却年轻轻的就得了现在也治不好的尿毒症。舅母说纯粹是睡凉炕冰出来的。舅舅和外祖父不和气,脾气暴躁的外祖父一气之下就把他们撵出去过了。那一带到处都是大苇塘,怎么会缺烧的呢?可是舅母坚持说是冰出来的,别人也就不说什么了。舅母家的房后有一蓬马莲,舅母在那蓬马莲旁一蹲就是好一会子。干干的地上只滴了几滴尿点点,肚子却憋得钻心地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头上滚着豆粒大的汗。舅母几乎对每一个前去看她的人都说过这样一句话:她这辈子最盼的就是能像别人那样痛痛快快地尿上一泡尿了。
舅舅看舅母实在挺不住了,便东挪西借地凑了一点钱送舅母进了城市的医院。舅母病情刚刚见轻,就自个偷偷收拾东西跑回来了——她欠了医院二百块钱。舅母说欠钱的那些天里她一看见穿白大褂的过来心就跳。“连墙都是白的呀,”她说:“一天就得好几块。咱一个屯里人,咋能住那样干净的医院呢?”
不久舅母的病自然又重了,而且眼看着人是不行了,舅母的大眼睛原本就有些鼓突的,现在就越发地显得大。她让舅舅把她搬到西屋去,说一个人呆着清静。舅舅明白舅母的心思,依着她办了;又让舅舅在东屋拴了一个铃,这一头就拴在她枕边的墙壁上,她有事,就拽绳子,舅舅也依了她了。舅舅把西屋里的刀啊剪的都收起来,一个人在东屋里做裁缝活。他用棉团堵了耳朵,实际上,他是看着铃声的。“有一回,”他说:“不知咋着,就把人家的一件哔叽面的大氅剪坏了。”
舅母在东屋时是咬牙忍着的,嘴唇都咬出血印子了。到了西屋就开始大声地嚎,爹呀妈的,嚎得四邻不安,到后来嗓子都哑了。她比画着让舅舅给她把剪刀,她实在是受不了这份罪了!舅舅低着头坐了许久,后来就到灶王爷像前去祷告,说灶王爷呀,好,你就让她快点儿好,死也让她快点儿死吧。
最后的日子是农历九月底。那时,折腾了一天的舅母到了黄昏而平静了。她呆呆地看了身边的舅舅好一会儿,翕动着嘴唇让他把胸前的扣子系上,免得着凉了。又看看屋子说天黑了,咋不把灯点上?舅舅就从墙窝里把那盏煤油灯拿来了。灯点上了,灯火滋滋地叫着,枣核般的火苗忽暗忽亮。舅母盯着那点灯火,慢慢地说:“快没油了。”忽然灯火猛地窜了一下,灭了;与此同时,舅母微微笑了一下。
母亲说舅母的死讯实在让她揪心裂肺,可是我却在舅母死后的第二天出生了。“几乎是同一时刻,”母亲说:“一点点征兆都没有的。天慢慢地黑下来,屋里的东西也模糊了。心想点个灯吧,点个灯,亮堂。灯刚点上,你就来了。”母亲一边说一边就笑,笑得真是幸福极了。
我默然,每听至此,便对灯光升起敬畏之感。灯光衔接了夜与昼,也便是衔接了生与死。生幸福,死亦平静,由是方显出了生死之平凡与伟大。
而宇宙,人间,是不是因此才生生不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