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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与活

2005-04-29姜贻斌

辽河 2005年4期
关键词:红鼻子牢骚米酒

姜贻斌

1

快到冬天的时候,我意外地听到了一个令我极其不安的消息,周明细死了。

其实,我与周明细大概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他只是一年之中偶尔来个电话,相互之间问个好,然后,他便要愤愤不平地骂几句他的顶头上司,我呢,只是哦哦地听着。我们之间也仅仅就是说这些内容了,再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来了。这人啊,一旦相隔两地,就不再像以前在一起那样了,似是麻雀子嫁女一样的叽叽呱呱,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了。

时光的确能够让我们相互之间生出一丝隔膜和陌生,尽管谁也不愿意变成这样。

我和周明细当时都在小小的县城里,他在工商局,我在一中教书。因为我们都爱喝酒,而且闭上眼睛,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品出酒的种类来,堪称高手。所以,我们经常在一起抿酒,也不愿意让别的人掺和进来,败了我们的酒兴。

但周明细有意思的是,每回一喝酒,就忍不住要发一通牢骚,骂他的顶头上司——就是那个红鼻子科长。说那个红鼻子不是人,专门欺上瞒下,打击有业务能力的人,而好处却全给了那些喜欢吹牛拍马的人。还说红鼻子是个大色鬼,科里的几个女人都跟他上过床。

周明细刚开始说这些牢骚话时,我还是感到有一些新鲜和刺激,同时,也觉得这就是最好的下酒菜。骂一阵,喝一阵酒,兴致渐渐高涨。尤其是周明细一发起牢骚来,满脸通红,怒发冲冠,一只手不断叭叭地拍着桌子,然后说,像这样的人,要通通枪毙。

他每次都是咬牙切齿的,嘴里发出格格的声音。而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一个手枪状,重重地往下一戳,好像已经将他痛恨的那个人枪毙了。那副样子也实在令人感到好笑。常常引来旁边的人,瞪着惊讶的眼睛朝我们这边张望。

不过,我还是小声地提醒他,你也不必高声大叫的,一个小小的县城,只有屁眼这么大,万一有人告诉了红鼻子,你不是死路一条么?

周明细好像根本就不害怕,声音越加地高了起来,叫道,我怕他?我怕个卵子!他伸张着细细的脖子,脖子上那些突出的血管像立即就会爆裂。他的声音很尖细,尤其是一旦激动起来,更像个女人的声音。

我其实是担心他牢骚太盛,弄出一个脑溢血什么的,倒在了酒桌下,那就不好向他的老婆交差了,而且,他的崽还只有五岁。

但是,我暗暗地发现,周明细一旦发起牢骚来,还是非常注意声调的高低的,当他指名道姓地骂那个红鼻子时,他虽然咬牙切齿的,但声调并不高,好像是防止别人听了去。而一旦没有说红鼻子的名字时,他便情绪激动,高声大叫的。

周明细除了声音尖细,像女人的声音之外,长相也非常的有意思,前面的头发很稀少,黄黄的,而头顶则是光亮光亮的。尤其是一发起牢骚来,那稀疏的头发便也跟着十分地激动起来,像跳舞一样,甩来抛去的。他的眼睛很小,即使是愤怒的时候,也睁不很大,好像眼睛周围的皮肤长得很紧,一点松缩性也没有。

周明细的牢骚发多了之后,我就心平气和地说他,劝他不必再发牢骚了,在这个世界上,你闭一只眼睁一只眼就是了。

周明细听我这样一说,将酒杯砰地顿在桌子上,张大着惊讶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然后十分严肃地说,喂,你这难道是一个人民教师说的话吗?面对着这么多的不平之事,我们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我们难道是生活在真空之中吗?古人还知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我们难道就明哲保身吗?不说别的,就是那几个女人被他睡过的事情,我们能够视而不见吗?如果,她们是我们的亲姐妹呢?她们是我们的老婆呢?你又会有何感慨?

我顶着他说,既然如此,你就当着那个红鼻子说好了,或是向你们局里反映。

你以为我不敢说么?周明细斜着愤怒的脸看着我,狠狠地咬咬嘴唇,我会说的,我一定会说的,我不说,我就不是一个人!

于是,我暗暗地想,周明细如果冒着胆量将这件事捅开了,那么,这个小小的县城将满城风雨,那个红鼻子肯定会受到惩罚的。这也是一件好事,除掉了一个恶人,也算是他周明细积了德。

等到下一次我和周明细再在一起喝酒时,我便小声地问他,红鼻子的事情,你说了没有?

周明细喝了一口酒,摇摇头说,还没有。然后老是盯着我看,我的眼里肯定流露出了怀疑的目光,他于是便又大叫起来,喂,你不要以为我不敢说,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何况正义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一定要搞得他身败名裂。

2

有一天下午,我顺便路过工商局,便拐了进去,是想告诉周明细,叫他晚上来我家喝酒,我的亲戚从乡下带来了十斤上好的米酒,我想让他一起品尝。

刚想走进他的办公室,便看见他一边在帮着坐在对面的那个红鼻子擦桌子,还一边在说着话,我于是马上止住了脚步,以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俩肯定没有注意到我,因为周明细是背对着大门的,红鼻子呢,又被他的身子遮住了。

我悄悄地站在门边,听见周明细在说,张科长,你真是有天大的福气哩,你还不晓得吧,现在整个县城都传遍了嘞,你的那个宝贝女读书好厉害的嘞,了不得嘞,今后考它个清华北大,我看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到时候,你要摆它几十桌酒席哦,热闹热闹一番,到了那一天,我要喝它个一醉方休,你就不要见怪哦。

红鼻子坐在椅子上,得意地笑着说,我哪里会见怪呢?你如果喝醉了要打吊针,我扶你去医院。

周明细又说,哦,还有,张科长啊,你那位夫人也是县里的第一朵县花哩,走在路上,哪个不回头看?有些人真是看蠢了,包括那些女人,也是既羡慕又嫉妒。我就看见有些长得丑陋的女人,那痛苦的神情恨不得马上就去跳河。哎,这可不是我周某人的一孔之见,这是大家的一致看法哦,是达成了共识的,你看,这世界上的好事都堆到了你的头上,真是让人羡慕死了。

红鼻子哈哈大笑起来,我老婆没有你所说的那样乖态吧?毕竟年龄不饶人嘛。明细啊,你的嘴巴子会说话得很哩。

我是实事求是的嘛,周明细又说,哎,张科长,你不是喜欢喝乡下纯正的米酒吗?我下次搞到了,一定送给你。

那个红鼻子只是一味地笑,然后说,米酒就不麻烦你了,我能搞得到的。

周明细忽然停止擦桌子了,认真地说,这有什么麻烦呢?不就是小事一桩嘛,对不对?你天天为科室里的人操劳,以后肯定还会为局里的工作操劳,我们作为你手下的小兵,就不能为你想想吗?那我们还有没有一点良心?那我们还是不是娘生的?

我站在门外边目瞪口呆,周明细说的这一串串的奉承话,让我这个旁人听来,浑身也是一阵阵肉麻。我不知道那个红鼻子是否肉麻。我跟周明细也有不短的接触了,居然没有想到他在局里,却是另一副令人作呕的面孔。

于是,我兴致全无,没有再走进去,便悄悄地退走了,以免双方尴尬。心里却在暗暗地骂周明细居然长着两副面孔。他每回给我的面孔却是另一副,慷慨激昂,一腔热血,富有正义感。虽然没有付诸于行动,却也是很不错的了。可是,当他面对这个红鼻子的时候,却是一味极其肉麻的奉承。

他而且根本就不顾事实,极力地吹嘘红鼻子的宝贝

女读书很厉害——这就瞒不住我了,他的女儿恰巧就在我的班上,她究竟怎么样,难道我还不清楚吗?老实说吧,红鼻子的女儿读书也算是可以的,但也并不是像周明细说的那样玄乎,在整个县城都传遍了啊?那还根本轮不上她。再说红鼻子的老婆吧,我也不是没有见过,的确还算乖态,因为毕竟是从县剧团出来的嘛,现在新华书店工作,但也轮不上她当县花啊,剧团里的那些女人我几乎都见过,比他的老婆长得乖态的至少还有十多个,这还不算县城大街上那些长得乖态的女人。

这个周明细,也亏他说得出口啊。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破例地在家里喝闷酒,没有想到周明细却找来了。他一进来,就责怪我,喂,你怎么不叫我?你这个人真是自私啊。

说罢,自己便拿来一个酒杯,满满地倒了一杯,然后喝了起来。酒刚进嘴里,只见他突然跳了起来,非常高兴地说,嘿呀,这是乡下纯正的米酒嘞,又香又醇嘞,连忙又问我是从哪里搞来的。

我说,是乡下的亲戚带来的。

周明细却马上不喝了,对我说,不喝米酒了,要喝,我请你上馆子里去喝白酒。

我惊讶地说,在这里喝不是一样吗?

他指着我脚下的那个装酒的塑料壶子,说,这些米酒通通地给我吧,我出钱买。

我一听,突然想起了他对红鼻子说过的话,便知道他一定是拿去送给他上司的,心里于是不高兴起来,便故意地说,拿给谁喝呀?

周明细却说,给谁喝?难道说给鬼去喝吗?还不是给我的那个岳父老子嘛,他最喜欢喝乡下这样纯正的米酒了。

我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揭穿他,我觉得如果揭穿了他,他一定会受不了的,何必呢?再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不必强求于人。如果人们的生存方式都趋于一致的话,那么,这个世界是否也太单调了?

于是我说,如果真的给你岳父老子喝,我分文不收,如果不是,那对不起,我是要收钱的。

周明细盯着我,说,我不是给我岳父喝,那我给谁喝?你说,我会给谁喝?鬼吗?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十分遗憾地说,唉,你我多年的交道了,难道还不了解我吗?走走走,他从口袋里摸出钱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提起那一壶米酒,说,我们到馆子里喝白酒去。

3

从那以后,我和周明细再在一起喝酒时,尽管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慷慨激昂、愤愤不平,发泄着满腹的委屈和牢骚,我却一点也激动不起来了,我的眼前,总是不停地晃动着他那谄媚的令人作呕的笑脸,耳边不断地回响着他那些令人肉麻的话语。我只是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酒,非常冷静地听着他说。

周明细到底是聪明人,感觉到了我与先前的态度异样,所以,对我的冷漠和沉默,也感到十分的惊讶,他便重重地一拳擂在了桌子上,简直吼了起来,喂,兄弟,你到底怎么啦?是不是无动于衷了呢?依我看,如果连你这样的人也渐渐地麻木了,那我们这个世界也太可悲了啊。难怪乎,鲁迅先生早在几十年前就说过了,人们麻木不仁,都成了过路的看客。这简直说得太绝妙了,也太深刻了。

他尽管这样说了,可是我也不生气,最多只是看着他冷笑一下,也不说话。

周明细倒是越发来劲了,深深地喝了一口,干脆连筷子也不用,伸出手来,从碟子里拿了一块猪耳朵,扔到嘴里飞快地嚼着,然后,又意犹未尽地说,老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老先生跟我接触多年了,难道就没有受到一点感染吗?就没有一点热血沸腾吗?他的拳头又擂着桌子,砰砰响,然后颈根一伸,说,我不相信,我坚决不相信。

可是,我却不想再跟周明细一起喝酒了,我是从心底里看不起他了,我觉得他十分的可怜而可悲。但是,他却害怕失去了我似的,总是要千方百计地粘着我,好像我才是他绝对忠实的听众,而且他知道我从来也不反驳,这便给了他毫无顾忌的痛快淋漓的表现机会。而更加重要的是,他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传话,是一个具有优良品德的人。

不过,我有时也激激他,我说,既然你说那个红鼻子有那么多的恶行,可是,怎么从来也不见你去告发他?

而周明细总是有道理的,他不假思索地说,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去告发他吗?但是,我能够告发他吗?就不说害怕他打击报复吧,我如果告发他,总得有充分的材料吧?可是,你也不想想,那些被他睡过的女人,会出具证明材料吗?谁会承认呢?那些女人如果说了出来,她们怎么面对自己的亲人?怎么面对这个社会?都有顾虑的呀,都有压力的啊。你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有些女人,甚至是被人强奸的,到了取证时,谁都不愿意站出来了,搞得公安人员都无可奈何,许多的案件,都是这样无可奈何地失去了线索和宝贵的机会的,何况是我呢?

我淡淡地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少说几句吧。

周明细一根手指头不断地戳着我,冷嘲热讽地说,你呀你,我该怎样说你才好呢?难道说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吗?他娘的红鼻子胡作非为,我说都说不得吗?你说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我不想跟他争论,便说,那你就说吧。

他不服气地说,我就是要说,一定要说。

我拿着周明细这样的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即使是想躲避他都不行,我不论躲在哪个酒馆的角落里喝酒,他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我,而且一进门,就笑逐颜开地说,好啊,你这个家伙,想喝独酒啊,我绝对饶不了你。你想躲我,看你躲到哪里去?

这也怪不得,县城只有屁眼大。

而月,我这个人又有一个怪毛病,一个人喝酒,哪怕是最好的酒菜,却是一点味道也没有的,只需喝上几杯,脑袋就昏昏沉沉的了,老是提不起神来。而一旦有人坐在一起喝了,来它个八两一斤的,却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所以,大概是老天爷注定周明细是一定要和我一起喝酒的。

有一回,周明细一走进馆子,就高兴得不行,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老是说,高兴呀,高兴呀。

我给他倒上酒,他也不急于喝,一味得意忘形地说,我高兴呀高兴。

我问,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興?

周明细将嘴巴凑近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我今天在街上偶然听到一个乡下的郎中说,一个人如果是红鼻子,或是鼻子变成红色的了,就说明这个人有大病在身了,是活不长久的。你看看,红鼻子这不是报应么?根本就不需要别人告发他了,他就会死去的。

我不知这个说法是否有什么科学根据,也不想去追根究底。但我当年还在县城里时,红鼻子却一直活得好好的,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一摆一摇的,很有气势,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毛病。

有时,我便故意地逗周明细,那个红鼻子是否进医院了?

周明细充满希望地说,暂时还没有,但他一定会进去的,我相信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后来有那么几天,周明细居然没有来找我喝酒,我觉得这真是天下最为奇怪的事情了。那么,他做什么去了呢?是不是他病了?

一天,我在街上突然碰上了他,只见他蓬头垢面的,胡子看来也有好几天没刮了,眼里充满了血丝,总而言之,憔悴得很,好像几天没有闭眼了。

我惊讶地问,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叫花子似的?

周明细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一直见身边没有行人了,才高兴地说,老兄呀,我早就说过的,那个家伙会遭到报应的吧?这不是来了?脑溢血,在医院里抢救了好几天。他似乎担心我再问什么,一边说一边走一边招手,说,这几天局里很忙,等个几天,我们兄弟再喝酒吧。

我迷惑地望着他匆匆的步履,猜测他肯定是去医院招呼红鼻子了,而且不遗余力,甚至比任何人都要显得热情和积极。我能够想象得起,他坐在病房里,一副强打精神而又显得非常疲惫的样子。

但我一直沒有揭穿他。

多年之后,当我离开那个小县城时,我和周明细喝了最后一次酒,那次,他没有再慷慨激昂地骂红鼻子了,这是他惟一的一次。他依依不舍,与我共同回忆这多年来的友情,丝丝又缕缕,十分的伤感。最后他喝得酩酊大醉,泪水不断地流着,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说,兄弟啊,你走之后,我还跟谁喝呢?

我安慰说,你一定会找到一个更好的酒伴。

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将喝得烂醉的周明细送到了他家里,分手时,他仍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口齿不清地说,兄弟……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啊……

我也说,你也好自为之。

4

我听说,周明细是死在酒桌下的。当时,他仍然像往常那样在慷慨激昂地痛斥着什么,反正是一肚子的牢骚话,说着说着,人就突然重重地倒了下去。

对方——这个人我不知道究竟是谁,肯定是周明细费尽心机找到的酒伴罢——还以为他喝醉了,可是仔细一看,好像不是,便急忙背着他往医院里送,医生们马上实施抢救,可是不多久,就无奈地拔下了管子,冷冷地说,死了,救不成了,是脑溢血。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偶尔地接到他的电话了,也听不到他愤愤不平的声音了。

周明细死了。

而其实,像我现在这样的活着,跟他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甚至比他当年的所作所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为了保住今天这个来之不易的位置,而且还想野心勃勃地晋升,许多年来,我一直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我不但在我的顶头上司面前连一个屁也不敢放——而他所放的臭屁,我都连连说是喷香的——一天到晚,我满脸居然还充满着一片谄媚的笑容。即使是背着上司,我也决不敢发一点牢骚,担心万一传到了上司的耳朵里,叫我吃不了兜着走,我甚至连周明细背着红鼻子屡屡大骂的那点勇气也没有。

我最多只是睡在床上或者是在梦中时,才敢小声地骂几句。

我的这种巨大的惊人的变化,有时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如果周明细地下有知,他也肯定不会相信的,一定会瞪着细小的眼睛,万分惊讶地看着我,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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