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
2005-04-29村田佳雨
村田佳雨
混蛋、狗屎、臭虫……
每当他出现在我的视线、或走进我的思维,我就难免流水般产生出这样的字眼,特别,那些每天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挥汗如雨的汉子们看见他时,我撒谎说,没一个不把他当做屎壳郎、跳蚤、或屁屁虫。
在这里,我应该强调一下屁屁虫,是那种比屎壳郎小很多,背上带白点儿,只会爬,不能飞的黑色甲壳虫,时不时会在尾部放出一种臭气,特别是,当它被什么碰到或触到的时候。更会以十倍百倍的臭气与音量作为对抗的武器,哧……有点像狐狸放臊。妈的那个家伙,就有点那劲儿。
老实说,自工头将他塞进伙房那一刻,对他还没什么了解,我简直就,非常反感他。不说旁的,单是听听那该死的名字——高力高,便让我,恶心得无以复加。什么他妈的高力高,和高利贷,高力士,就他姥爷的差不点儿了。还有我老家有一种土木匠砸出的家具叫高低高,同时让我联想到粘膏药,糟糕,和驴粪蛋子之类。
再看他那副形象:乌龟头,鳄鱼眼,兔子嘴,矮小,驼背……娘的工头简直把一块垃圾扔进我们伙房。谁见能有好感呢?
要知道,火柱子媳妇梁桂英刚死不久呢,我们都还没在这个温和朴实的乡下女人惨死的伤痛中走出来,谁还会对他妈的那什么高力高有心情呢?况且,他又是,那副嘴脸,那副德行。
梁桂英,和我一样,都在伙房干活。那年呢,和火柱子一起,从那个遥远的乡下,来到这座城市的,这个建筑工地。头儿见她朴实能干,就给她安排到伙房。那午往工地送饭,塔吊上一块楼板滑脱了,把梁桂英砸成肉饼。工头为节省时间,说也为大家节省体力,让伙房往工地送饭。其实呢,伙房和工地没有多远,依我看,黑心的老板,就是想,榨干我们这些乡下民工的血汗。饭后,民工们想到工棚里休息一下也不可能,稍式歇会儿,就得重登脚手架,老板说工程紧,得往前抢活。照理,这趟饭该我送,怎么说呢,我也是男的。饭挑子我已搁在肩上。可是呢,梁桂英说,大哥还是我去吧,怎么说我也比你年轻。自从,梁桂英进伙房,什么活都抢着干,她每天话不多,手脚却麻利得很,做出的活,见棱见角,有眼有板,干净利索。也就是,梁桂英,默默成了伙房主力,任劳任怨,我呢,就相对轻快许多。梁桂英卸下我肩上的担子就挑走了。
也是,她脚下绊了什么东西,不然,也许会躲过去的。吊在空中的楼板倾斜的时候,有人看见梁桂英走过来了,惊呼:梁桂英快躲开,楼板掉下来了!梁桂英挑着重担,没有去看天空,也就是,她不知道哪里的楼板要掉下来了。但,她意识到:听呼喊,那危险肯定是迫在眉睫了。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一闪,就慌了手脚。她本能的,迅速用眼睛去搜索那危险的来处,可,肩上的重担,迫使她脑袋的转动不那么灵活,她,依然没有看到,那块倾斜的楼板就高高地悬在她的头顶。但,她去本能地迈动了逃脱的脚步。可,那方向是盲目的,心神,是慌乱的,脚,就绊在了一个什么物件上。梁桂英摔倒了,饭挑子扔出去。
塔吊上的人,惊恐万状,多想伸手捞住那块楼板。可是呢,他的手臂没长那么长,即使长那么长,也没有那样的力,那人不是上帝。就只好,尽可能地去摆他的吊臂,企图,让钢丝绳抱拢下的那个不听话的可恶的家伙,闪开下边的人。那一刻,在那种环境下,就只有那个长长的铁臂听他管了。或许,不摆那么一下还要好些,一摆,倒加速了那块楼板的滑落,就在,梁桂英摔倒,躬身要爬起的那刻,那块罪恶的楼板,狰狞地、残忍地、只争朝夕地、所向披靡地,向着,它下边的那个肉身,砸下来。乓——一声闷响,顿时,这个世界一片黑暗……
实际呢,我一开始就对那个高力高反感,除他的第一印象给我带来的不快外,更多的呢,是我在对梁桂英的某种负疚和伤痛中没有走出来。真的,梁桂英的死,我觉着我负着一定的罪,因为,那餐饭应该我送……
最初的时日,伙房里没有了梁桂英,我像丢了魂儿,一想到,她出事的现场。我眼中的泪水就热滚热滚。仿佛,她是我的女人,仿佛,她是我的骨肉。实际呢,梁桂英给我留下的。是友好、勤劳、纯朴、美丽、圣洁与芬芳。
高力高的到来,似乎填补了她的空缺。但,在我心里,梁桂英的位置,永远空着。
一段时日以后,我发现,高力高这个人有点娘们儿调,我和他,同住一室,在他那半边世界,充满女人气味。什么小护土、大宝SOD蜜、什么海飞丝、飘柔、什么花香5号,等等等等,都是他妈女人常用的东西,男人很少用的,特别,工地脚手架上的那群,男爷们儿,整天流着油,淌着汗,他们顶要面子的,是拿肥皂洗身子,拿洗衣粉洗头,拿一块钱一袋的雪花膏擦脸,就连梁桂英在时?身上,也时常残留着肥皂和洗衣粉味。我断定,高力高一定是那个“黛丽丝化妆晶专卖店”的老主顾。那是专为女人开的。更让我吃惊不解的,高力高竟然还用“安尔乐”、“护舒宝”。他妈的,莫非,这臭小子是变态男人?我在我们共用的那个茅厕,还真看见卫生巾上有红。要知道,梁桂英死后。我们那个建筑工地再没女人。即便她在,也不用我们的茅厕。难道高力高是阴阳人?
那天闲下,趁他不备,我突然问他,高力高,你的例假,也像女人那么准吗?
高力高先是愣了。他愣时,真像刚出土的白薯,转瞬脸便胀红说,你他妈说什么呢,别说老子抽你。那是老子的内痣,在里边得的,几年了,治了,没用,看样子要带进棺材了。妈的,遭了罪了。后,突然,他褪下裤子,褪得很勇、很爽、很干脆、很彻底,并把那山岩般嶙峋的屁股撅了,让我看,仿佛那是个很体面、很露脸、很光彩、很有魅力的去处。吧嗒,一块带血的卫生巾掉下来,掉的很从容、很自信,很面不改色心不跳,哎呦,可不,他的肛门,仍在渗血。
更正了一个误解,粉碎了一个怀疑,瓦解,了一个耻笑,高力高,有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比较欣慰地,重新夹上那块卫生巾,提起裤子,白了我一眼去了。对此,我尴尬没趣了好几天。
但,我不知道,他说的“里边”是哪里边?由于上边的教训,对此,未敢再冒然去问。说真的,对这小子的来龙去脉,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也从来不讲。难道,我有必要知道?难道他有义务对我讲吗?不知道,不讲,也好,省了很多麻烦。可是呢,还是免不了,让我隐约觉得。这小子有点神秘,免不了想要知道。不过对他的反感,为我知道他树了一面墙。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印象一旦形成,那么想改变不是很容易。光阴在每日里一寸寸错移,然而我对高力高反感,没有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改变,相反,还每况愈烈。
一晚,我去街头纳凉,天热,三顿饭下来满身的油味汗味。真想去浴池冲个澡。又想算了,那要三五块呢,还是接工地上的自来水冲巴冲巴,洗巴洗巴得了。住处蚊子多,落下蚊帐就闷得你难以人眠。谁愿意遭那罪呢?
天黑透时,露天广场一侧,很大一台电视正在新闻联播。忽然,一个人的手从我的身后,伸到我的前边,指向屏幕说,老兄,知道那条河叫什么河吗?
回头是高力高。我没做声。叫泰吾土河,是英国的一
条著名河流,他接着说,知道河对面那最高尖塔下那面钟叫什么钟吗?哎呀,完了完了,过去了,他妈的真快,不过没关系,那叫大本钟,是根据一个人的名字起的……
在说下去,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了。反感愤怒之余,倒涌上来一串骂:去你妈了个X吧,喳喳叽,水鸭子,老子知道那有什么用?老子就知道做饭,挣钱,不挣钱,嚼烂你妈的舌头也白搭。不过呢,这骂我没涌出口,只到舌头根儿就都吐噜吐噜咽回去了,同时挪开了脚步,他不知好歹,我能吗?本想,再溜达一会儿,但高力高破坏了我的心情。他像一只苍蝇叫我吞。
回到住处,扒光衣服,倒头便睡。怪呢,我竟然睡着了。
高力高,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只夜猫子,常常回来得很晚。
忽然的,我被叫醒了,是高力高。我懵里懵懂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老兄,别睡了。来,陪我喝点儿,今晚可有下酒的。
两瓶啤酒,一袋炸花生,半根葱,酱油装在罐头瓶里,盖儿开了。
去你妈的,我心里嘟哝,又睡了。
高力高,好这口儿,但白天不敢喝,工头说,你们谁怕我罚你谁就喝。就每个晚上都独自弄的醉熏熏的。不过,不闹人,过足瘾,倒头就睡,像个吃饱奶的大孩子。可是呢,第二天早晨,满屋的酒气,屁味。高力高,喝酒爱放屁。你又能怎样呢?人家并没有花你的钱,没扰你,嗜好和欲望是每个人的私有财产。
不过呢,到干活的时候,他倒还不懒、不猾、不奸,还能让人满意。也是工地上的伙食简单,一饭一莱,有时顶多还能多道汤。
可是呢,我还是烦他,甚至讨厌,而且越来越烦。
老兄,今天的饭让你煮糊了;老兄,那菜不能洗一遍就下锅,来,我再洗两遍;老兄,你的胡子该刮了;老兄,你的牙咋总也不刷呀?刷牙有益健康,你的牙垢都结石了;老兄,你的袜子该洗了,多臭;老兄戒了吧,你的烟太狠了,伤肺;老兄,知道洪秀全的太平军怎么失败的吗?都怪曾国藩那老鳖犊子;老兄,错了错了,那颗星不是天王星,是海王星;老兄,知道哪国人最先登上月球吗?知道NBA吗十知道阿拉法特的媳妇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吗?叶利钦有几个私生子他为什么采用普京?老兄,老兄,老兄,老兄,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日你妈日你妈日你妈日你妈,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瞧瞧,如此无所不知,自以为是的无耻狂徒,还指望我对他有好感吗?让我爹妈在造我一回吧。
后来呢,不仅对我,又对工地上的人们去了。
睡不着,破败的工棚里就有打牌的。筹码不大,一包烟,一瓶酒。顶儿了。酒是劣质酒,烟是低档烟,不伤脾肺。酒,在这个工地的夜晚是上好的麻醉剂,可以暂止每一个民工那来势汹汹的欲望。
高力高不打牌,从来不打,却常窜进工棚,给人家支招。转着圈儿。
二条二条,三万三万,臭臭,打什么小鸡儿呀,是不是让人家和了,那牌官打九桶,一打儿;
白板;
红中;
发财;
南风,碰碰碰咋不知道,多可惜,你睡着了……
从北到东,从西到南,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不厌其烦,满头大汗,嗓子都冒烟了,整个牌场让他折腾疯了,天翻地覆了,狼烟四起了。
去你妈的明白大仙儿,我看你纯是碎嘴鸡巴,给你玩儿……有时,人家气得把牌推给他,起身就走了。他尴尬得就差寻找地缝儿。可是,下次呢,依然故我。瞧见吗,高力高就是这种没皮没脸的鸟。
妈的,他高力高,不但牌桌前自以为是,装明白大仙,有时,他也到工地上多嘴。
喂,哥们儿,你那吊是怎么鸡巴开的?以前干过吗?吊臂不能一怂一怂,要缓慢平移。给老板好处了吗?真是,砸一个还不够本儿呀;
喂,哥们儿,安全帽不是你媳妇,省着没用,戴上,不要命了吗?你妈生你时挺费劲儿,你爸跪倒爬起也不容易;
喂,哥们儿,你在那睡着了吗?还是得了脑血栓,怎么直门往下掉巴巴。
他指水泥。
可就在这次,不巧了,他的话叫一个人听到了。
喂,你,下来,就你,掉巴巴那个。
高力高猛回头,是工头。工头脸上布满冰雹。
“那个”呢,下来了,是一个十八九的黑小伙,挺瘦。
工头就猛挥手,干净利落,反抽正抽正抽反抽,啪啪啪,很脆;哗啦啦,工头脸上的冰雹落一地。
你当自责,更当牢记,下不为例,否则,炒你鱿鱼。
工头转身,扬长而去。
那孩子,脸肿了,泪水进出眼眶,似铅粒,落地有坑。
高力高,看着那孩子,看着那孩子,看着那孩子,脸上的表情,死呆,死呆,死呆,终于,夹着尾巴逃走了。
事儿X;
碎嘴鸟;
鹐叨木(啄木鸟);
苍蝇;
疯狗……
他的身后,响起一片漫骂声。仿佛,他是他们中的奸细,特务和工贼……
从此,高力高,没事不再去工地;
从此,高力高孤立了。
据我考虑,也许呢,高力高那天工地上的多嘴,并非有意坑害那孩子,上他的眼药,仅仅是受他嘴碎爱叨叨和自以为是的秉性驱使,不经意的,让工头惩罚了那孩子。因为当时呢,他并没有看见工头从那边悄悄走来,仅仅是赶一个巧。这一点,工地上所有人可以为他作证。可是呢,不管怎么说,那孩子挨打了,就凭这,他该死的高力高就是不可饶恕的。不必多说,更何况,平时人们对他的感觉就糟透了。
至此,高力高彻底成了人们心中,如果愿意,便可声讨他千遍万遍,也可咒骂他个狗血喷头的,最最令人恶心的苍蝇。
真的。高力高这样的货色,整天在人面前嗡嗡嗡,嗡嗡嗡的没完没了,难道不像只头号的大苍蝇吗?
可是呢,据我观察,这事以后,高力高苦恼了多日,也就是他高力高呢,也许在这件事上,接受了教训,并对自己烂臭的过去有所自省、自愧、自查、进尔痛改。
然而,对于这只十分令人头疼的苍蝇是否真的识了趣?我还是有点心里没底。
酷热如瘟疫在人们的头顶无情地肆虐一些时日以后,天气呢,突然就转阴了,阴得像女人腰间那片茂密的沼泽,接着,就下起了大雨,且一连几天。工地上不好干活,民工们就躲在工棚里闹心,闹什么心呢?他们担心家那边发水。他们来自四面八方的乡下,有的很远。他们想雨季里哪里能不下雨呢?老天爷想让哪里不舒服,稍一张嘴就把你淹了,電话倒是有,如工地边上那个电话亭,但打一个长途要多少钱呢?也许会很多,老板年终才给钱,身上带的,都需十分小心谨慎地计划着花,否则,不到年底就花完,往后的时日怎么过呢?另外,光这边有电话不行,有的家那边没有电话,即便豁出钱打又打给谁呢?
工棚漏雨,外面下大,里面下小;雨急,工棚外积水一时难泻,进工棚了,民工们的心就更乱糟糟了。
那日,那个叫工头抽了脸的十八岁男孩王小,突然哭了,他家住在辽河边,他说他昨夜梦见他老家的房子叫洪水冲倒了,他的病母被压在里面。
哭啥,做梦也算数呀,真有事,还不给你捎信儿,胡
子很重,年岁大些的人说。
王小,把心搁肚子里吧,咱俩是老乡,我知道咱辽河过去十年九涝,如今大堤比房子都高,像长城那么结实,你哭个屁呀!
这个洼脸,仅仅是劝他,其实呢自己的心里也没底。
你妈啥病“?
哮喘。
重吗?
嗯。
家里还有别人吗?
没了。
其实,也许没事,要是不放心你就回家看看去,你那份活,我们大家给你担着……行,行,行……
民工们七嘴八舌。他们中王小的年龄最小。数日后,雨停了,王小没有回家,家那边呢,也没有什么坏消息传过来,王小呢。心里有点平静了,大家的心也都有点平静了,憋足了的太阳,猛丁冒出,更加犯混,更加恶毒,就好像,久饿的虎狼,更伤人。天空,依然像个透明的、无边无际的大蒸笼。
工地上又有了活气,民工们又在高高的脚手架子上挥汗如雨,接受太阳的蒸煮。远远望去,他们都好像身手不凡,造诣很深的杂技演员。
高力高呢,依然和我在伙房忙活,这段时日,他有点偃旗息鼓,不在聒噪,不再嗡嗡,仿佛那对苍蝇的翅膀给折断了。工地和工棚里也很少看到他的身影。
他不来,长一脸红肉紫疙瘩的矮胖子,却常来,每次来,不到工棚只到工地,每次来都戴着墨镜,坐着黑轿子。有时工头陪着,有时另外的什么人陪着,有时指手划脚,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这瞧瞧那看看,然后钻进车里就走。
——他,就是这个工地老板,陈万财。那天王小挨抽,好像他从工地刚走。
高力高看到他几回,高力高总以为,他和那个开塔吊的小子有什么瓜葛,要不掉下楼板砸死人,咋没给他拿下?听说,那次事故纯因那小子手不成,在高力高眼里那小子纯是个二逼,拿人命开玩笑。
几回照面以后,高力高不知道姓陈的这个老板咋竟会那么胖,脖子都胖没了;高力高也不知,他和那个叫,王小的怎么竟能瘦成两片柴禾,这个陈老板,每天都吃什么喝什么?他和工地上的民工们吃什么喝什么,他可是一清二楚……哎呀算了算了。
苍蝇高力高,不知自己为什么竟会冒出这些念头?
风平浪静了没多久,那只伟大的苍蝇,高力高旧病又复发,由此可见,古人总结的那些话实在有理,那就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积习难变,狗改不了吃屎。
远离家乡的民工们,久别女人,不免就要想出路,酒反倒浇了旺他们久燃的欲火。有的在自己的被褥上绘图,有的去找夜里的鸡,那时刻,他们是有一点疯狂、有一点破釜沉舟、有一点孤注一掷的了,哪管口袋里还有多少钱,先解决了这个问题再说。这是这个工地民工的普遍现象。
不过呢,也有个别,那个门生就是。他来自安徽长丰。他呢,从不找鸡也不自己鼓捣。实在忍无可忍便发了很豁出去这趟钱把家乡的婆娘招到这里,真是千里迢迢呢。
门生二十多岁,高个挺帅,鼻子和眼睛都是神,平时不善言语。不知为什么,他跟高力高不错,他是民工们惟一不骂高力高是苍蝇的人。
门生的女人来了,不能和门生住在工棚里通铺,更不会去住宾馆,门生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
苍蝇高力高突然对我说,老兄,行行好,咱俩去住工棚通铺吧,数千里,门生女人来一回不容易。
我说,高力高。你他妈真会拿别人的东西送人情!我对高力高的讨厌又一下子如粪水似的,恶浊地泛在心中。不过呢我还是搬出伙房,去了工棚。我已五十多岁了,还算懂得一点人之常情,也能做出一点带有人味的事来。怎么说我也是过来人,尽管我有点不大情愿。
住工棚没几日,折了翅膀的高力高又有点还阳,他好像,把那次王小挨打的事忘干净了。
一日晚饭后,刺猬头何川拿出一块手表显摆,说是最近他给家乡的女人买的。
什么牌子,哪国货?有人问。
瑞士进口美郎多,坤式。
多钱?
二百五。
苍蝇高力高突然一惊,从卧姿变成坐姿,说,喂,拿过来,我看看。
苍蝇拿过表,反正面一翻,说川子我看你真是个二百五,你让人家给骗了。这是个假货,里边是塑料瓤子,顶多值十块钱。
放屁!你小子又犯老毛病了是不是,我不是王小,你有什么根据?何川急了。
苍蝇呢,笑了,笑得自信笑得自得,笑得老练,还夹杂点轻蔑,笑得人们的目光都跑到了他那里。苍蝇说川子,老子当年就是干这个的,这口饭吃多年了都吃白尾巴了。后犯了叫人抓了,给扔里呆了三年,呆出了痔疮,就差没把命搭里,我们都暗暗吃惊,原来这小子是干这个的?你小子呢,就别给我犟,苍蝇接着说,是真是假还不是一眼的事,说着苍蝇不知怎么一弄把后盖打开了,露出庐山真面目——果然是塑料瓤子。
何川傻了,流泪了,好久说:“明天我找他去!”
苍蝇说,打掉牙咽肚子里吧,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二,单等你去找,突然苍蝇眼睛一亮,话锋一转,说哎哟川子,巧了,让你开开眼,门生嫂子手上那块才是真的呢。
门生和他的女人,不知何时走进来,人们呢,就把注意力都转移到那女人的手腕子上去了。
女人呢,害羞了,脸上微微有点泛红,同时把那表往袖口里藏了藏,说,我的也是假的,为了看时,来时在车站买的,真的就花十块钱呢。
苍蝇的眼睛,直了,直了,直了,驻在了那女人那张娇好的脸上,许久后,想,真是个温柔、谦逊、漂亮的好女人呢。
门生突然说,高兄,怎么能证明她那是真的?真的究竟能价多少钱?
高力高呢,突然回过神儿来,不自觉的脸上就有点发热,他轻轻晃了晃脑袋用力振作一下,重新提起精神,拿眼扫一圈大家,最后盯在门生脸上,底气十足地说,最少值三千,这要看在哪里买,要是在瑞士表专卖店,五千我也不会说它不值,其实那才够它真正的风度。
这回呢,轮到民工们的眼睛直了,也就是,苍蝇高力高的话,把他们都吓着了,使他们吃惊,让他们振聋发聩,三千、三千、五千、五千、仅仅一个小铁块子,就值那么多钱?那要他们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千一年呢!这个数字,让他们目瞪口呆,嘴张却无言。
良久,门生醒过神来,对苍蝇高力高说麻烦你老兄不要吓唬人好不好,她一个穷乡女哪里有钱买那么贵重的东西?我门生年底才能拿得家钱来,开玩笑是不是啊。
苍蝇呢有点恼火,也就是,他觉得门生那样说,简直就是对他这方面的才华与眼力的一种否定,甚至是对他人格的一种玷污。不是吗?否定他的才华和眼力。就是对他不信任,对他不信任就是对他人格的玷污,难道他会骗他不成?又不是他把假的说成真的。真的假的他都没想把人家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为了证明自己证明他的才华和眼力,证明他是这条道上的行家,他说,门生,不怕脸红,敢跟我打赌吗?假的我给你五十元,真的你给我五十元,怎么样?
可是用什么来验证呢?门生说。
哎哟,门生,你怎么能用十拿九稳的事情去对你的朋友?还是算了!那漂亮女人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有点显得更加动人,声音也更加温柔,但,显然她
十分不情愿。
怎么不呢,香菌,白拣五十元,可是件千载难逢的事情,五十元差不多够你坐五百里的火车呢,他甘愿不算我欺负他。
拿表来!苍蝇傲气十足,又信心百倍地把手伸向门生。
门生呢,则把手伸向香菌,香菌呢,却好像对那表带干打打不开。门生就上前,一下打开了。
小巧而漂亮,闪光而精致的美郎多,宝石般捏在苍蝇高力高的手里,仿佛找到了当年的某种感觉,他的心头不禁为之一震,接着,便把眼睛眯细,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十分精细地观瞧起来,这刻,他的表情是严肃的,他的态度是认真的,良久,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时,他的两根拇指刚欲叫力,企图打开后盖展现助脚,加以证实,让众人,心服口服。
突然间他看到门生的女人香菌,脸色一片煞白,身也有点微微发抖,好像立即就要昏倒了,那圆睁的两只恐惧的大眼睛牢牢望着他,完全是一副苦苦求救的神态,这使苍蝇高力高十分惊诧!并始料不及。只是不解,那神情如此明显,她的男人门生怎么竟会没有注意到。
苍蝇高力高,似乎没有感到自己的嘴张了半晌没有合拢,等他感到,脸已涨的通红。
你甚至可以感到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斗争,最后他终于放弃了那两根正要用力的大拇指头。
对不起我搞错了,胡说八道了,这当然也是一块做得十分精巧的冒牌美郎多,正因为它做得精巧,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险些让我上了当。不行了,歇手多年了,眼睛跟不上了。门生,其实这也和川子的那块一样,顶多也就值十块钱。
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裤子的口袋,抠索了半晌凑足了五十元,一句话没说交给了门生,转身走出工棚。夜,很静,也很浓,似乎还有些潮湿,体量般,伸出手去摸这个热汗淋淋的人。星星却眨着眼睛,仿佛那是在对他嘲笑。
门生和香菌走出工棚。回到伙房,他们走后工棚里便炸了锅,几乎炸了半宿,苍蝇高力高自高自大,自以为是,不可一世,嘴碎心邪,见色忘义……
一连串的“赞美”之声,在那个安静的夜彻底联合成了一片狼籍,从此他在众多民工们面前不仅那苍蝇的翅膀折断了,甚至连头也没了。
不久,门生的女人香菌走了,我猜想门生这家伙从前旱,旱个死;如今香菌来又会让他涝,涝个死,涝够了,女人就走了。女人走了门生真的会将他赢的那五十块钱做为她的路费吗?
门生和香菌一离开,我和高力高就把行李搬回了伙房。
中午,做饭的时候,一掀菜刀,一封信压在刀下,是高力高的,电脑打的字。
高力高接过,打开,发现里面不是信,而是一张挺阔的新版五十元钱,高力高望着我脸渐渐红了。
我却有点丈二和尚难摸头脑。
怎么回事?我说。
谁愿意眼睁睁做冤大头呢?他说。
门生女人的表到底是真的是假的?
我要是有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绝不会出来打工。而把她一个人长年扔在家里。他说。
不知为什么,这以后我不那么对苍蝇反感和讨厌了,真的,我发誓。
可是呢,这以后不久我们这工地连续出了几件事:
那个叫王小的十八岁孩子,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裂了肾;
工地旁的那个电话亭,收到一份汇款单,款额一万五千,收款人是王小,却没寄款人的地址和姓名。
工地开塔吊的那个人死了,他的死法很独特,就高高地挂在吊臂下边的钢丝绳上,远远望去,像一尾风干的鱼。
苍蝇离开了这个工地。有人说他到别的工地去了,也有人说他南下去了安徽。谁知道呢?
(责任编辑/李亚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