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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怀礼先生

2005-04-29孙宝索

山西文学 2005年6期

孙宝索

我喜爱摄影。上世纪70年代初,与临汾市文联主席郑怀礼因“影”结缘,遂成忘年之交。论年龄,他长我两轮,是我的长辈。可他总是以老弟相称,使我尴尬无奈。与郑老多次共事,他给我留下了非同一般的印象。

今年农历二月初五是郑怀礼同志诞辰85周年,于是我怀着深深的眷念之情,翻阅旧梦,搜索记忆,查找信函资料,写下了这篇文字,算是献给郑老的一瓣心香,也是对他老人家无言的悼念。

郑怀礼这个名字,在晋南,在临汾,尤其是在他的家乡襄汾县,广为人知。

郑怀礼是1936年投身革命的老党员。在那战火纷飞,波浪翻滚的年代,他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他不仅有一股子襄汾人的“干”脾气,他更有一副中华民族的“铁脊梁”。

1941年,由于奸细告密,他被日冠抓去坐牢。敌人对他施以捆绑吊打,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等严刑,但他从未透露一丝党的机密。期间,他和看守结了“把子兄弟”,从而逃离虎口。

郑怀礼足谋多智,志坚如钢。1945年阎锡山下了“抓捕郑怀礼,见面格杀无论”的突击令。

危急之中,党组织决定,让郑怀礼立即转移。后来他被装在麻袋里,躺在马车上,很机智地从敌人眼皮底下“溜”之大吉。临行前,他交给赶车人一把左轮手枪,并嘱咐:“中途若被敌人发现,你立即把我打死。”

“文革”中,郑怀礼虽几进“牛棚”,但他坚信中国共产党是伟大的党。他忠于信仰,淡于名利,嗜书如命。他做事光明磊落,为人襟怀坦白。对上从不阿谀,对下视如兄弟。革命几十年,未给自己置得半点家产。有朋相求,他总是慷慨解囊,鼎力相助,每至月末,一干二净。抗战期间,为了营救同志,他背着家人卖光了妻子的饰物和仅有的田产。1983年离休时,虽是春风得意,但未能衣锦还乡。直至去世,他留给老伴的是“一副铺盖卷,2元8角钱”。在他的追悼会上,两千余人为此动容,以泪洗面。

初识郑怀礼,你会认为他是一个大老粗。光头,吸着一支水烟袋,拖着一双老伴缝制的棉布鞋,操着一口浓重的汾城乡音,遇到丑陋之事,还不时夹带两句襄汾土话“家败的”。

然而,就是这个没上过几天学的“大老粗”,却是许多文化人敬佩的大秀才。在“史无前例”中,他还被“破格晋升”为“反动学术权威”。上世纪70年代以后,他曾两任临汾市文联主席,还是我省最早的全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哩。百余部传统剧目中的唱词、道白,他倒背如流。各大剧种的流派名角,他如数家珍。评论各类艺术作品,他深入浅出,见解独到。他撰写的对联,尤其是挽联,切人切事,富有哲理,读来朗朗上口,生动感人。在他的联语中,他用襄汾人的土话,把“四人帮”的丑行恶端骂得痛快淋漓。而在三中全会以后的联语中又多次吐露出他鱼游濠水的喜悦心情和鹏举鸿飞的凌云壮志。

郑怀礼讲话不用讲稿,也从不让别人代劳写讲稿,他说我让别人写讲稿,他是我的“奴隶”。他写啥我念啥,我又是他的“奴隶”。所以还是说自己的话好,谁也不当“奴隶”。

在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次文艺创作大会上,郑怀礼为繁荣文艺,大声疾呼。他说,文艺创作不是计划生育,不能只生一个好,也不能让全国人只看八个戏。要百花齐放,越多越好,有了数量才能有质量。如果苗儿还未出土就视为毒草,要么刮掉,要么流产,这样下去文艺永远不会繁荣,百花永远不能齐放,他那幽默风趣的讲话一次次倾倒与会者。

郑怀礼不仅有才,而且异常爱才。他从不妒贤嫉能。著名作家从维熙在文革中落难,郑怀礼当上文联主席后,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飘零草芥采植于温室,使枯死之树返阳”。在那“帽子”满天飞的年代,此事一度被传为佳话。

郑怀礼从无逛街的习惯。1975年炎夏的一天,我突然看见他在大街上姗姗而行,这使我感到惊诧。很长时间未曾与他谋面了,而且正走至我家门口,我急忙上前,邀他到家小憩。他边走边说,“到医院去看病”。说话时他给我一直眨眼,并指了一下后边说,有人跟着哩。我说,不怕。他说,你不怕,我怕。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他又一次住进了“牛棚”。

回家后,我一直在想,一个出生人死的老革命,不怕日本人,不怕阎锡山,怎么却怕起了共产党。噢,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他十分热爱和深信这个党。对此,他后来曾说过,我和我们的党都犯过错误,但是不能因为老娘有错误,就嫌弃这个老娘。

斯文与粗鲁构织成郑怀礼人生性格的主线,这根主线始终围绕着:党的威信必须维护,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有人说,郑怀礼顾大节,不拘小节。有些事说起来令人捧腹。1976年,一次我买菜回来,看见脏兮兮的走廊里躺着一个人。走近细看,是郑怀礼。他身下铺着两张报纸,头下枕着两块青砖,砖上垫着他的两只布鞋。左腿翘着右腿,两只脚上下摇晃地打着拍子,还有板有眼地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

我大声“嗨”了一下。他回头一看说,总算等上你老弟了。我笑着说,郑老,你这哪像14级干部呀。 (当时行政14级相当于厅、局级别)

“求你给《平阳文艺》拍张照片,急着要用哩,只好亲自上门求助。怕你不在家,所以作了长期打算。果然不错,遇上了‘铁将军,带的两张报纸也派上了用场。”我被他那种乐观主义精神深深感动,对他的不修边幅又忍俊不禁。

我的桌上摆着一台电唱机和别人收缴的“封资修”的传统戏老唱片。郑怀礼说,你随便抽一张,搭上转不过三圈,老哥给你报出戏名,说错了请你吃炸油条。(当时能吃上炸油条算是幸事)

那一沓旧唱片不是有裂纹,就是有缺口。有的刚转了一圈,有的只唱了半句,郑老就开腔了,“《玉虎坠》、《港口驿》、《牛郎织女》……”我对照唱片上的文字,一字不差。我算服了。

郑怀礼的家在襄汾县汾城镇。1982年初春的一天。他邀请我:“过几天到咱贫下中农家吃顿饭吧。”我说我找辆小车送咱们去,他说,不坐球外东西,咱们坐火车。

出发那天,他拿了一捆旧报纸,说是回家裱墙用的。文联的画家宁积贤用自行车驮着报纸,把我们送到临汾火车站。

在襄汾火车站下车后,我们步行至一个十字路口时,这里距他家汾城镇还有15公里。郑老说,第一辆车过来,既使是拖拉机,我也要让他先送咱们。正说话间,一辆大卡车驶了过来。郑老摆了摆手,车停住了。他立即上前与司机寒暄:

“小师傅,你认识郑怀礼吗?”

“你打听的是哪个郑怀礼呀,听我爷爷说,解放前汾城镇有个八路军,叫郑怀礼,可厉害哩,后来被阎锡山抓住杀了。”

“你爷爷胡球说哩。郑怀礼没有死。我就是汾城镇臭名远扬的郑怀礼。小兄弟,你麻烦一下,先把我们送到汾城镇,我给你买盒好烟。”

“哪有这么巧的事,大白天遇上鬼了。”

“是人,不是鬼,这个同志可以证明。”郑老指了一下站在旁边的我。

“不哕嗦了,不管是人是鬼,上了车再说。把报纸扔到后边的马槽里去。”

我和郑老挤坐在驾驶室里,我赶紧给小师傅点了一只香烟。

那车原本是去西北方向拉苹果的。这时立即调头向西南方向的汾城镇驶去。司机一路走一路说,在襄汾县谁不知道郑怀礼,想不到今天让我碰上了。大爷,你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福他家败哩,有福没钱顶个屁用。”

没到他家之前,我曾想,郑怀礼这个“高干”的家一定是高门楼,大瓦房。可是,到家一看完全出我预料。除两间低矮的小西屋外,小院里还是40多年前日冠烧毁后留下的断墙残壁和破砖碎瓦。我说,郑老,你咋不把房子整修一下。他说,你掏钱,我马上就修。

在他家坐了十几分钟后,郑老陪老伴去做饭,我到镇上去转悠。回来后,猪肉包子已经摆到了炕桌上。我们盘腿坐在铺着油毡布的土炕上,随心所欲,纵意而谈。郑老十分赞赏三中全会给农村带来的变化。他说,如果改革开放的政策不变,不过十年连咱们也能当上万元户。咱们的命真好,总算赶上了。

几个月后我才知道那天是郑老的生日。

郑怀礼于离休之后的1984年8月3日给我一信,信中说“……我只求在口假之年为党和人民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情。第一志愿是先搞蒲剧,如不能行,家居颇以为苦,无口可告故人……。这半年,我发现了一个小道理,没病不会搞活命哲学……”

信中的字迹歪斜潦草,难以辨认。看来是在病床所书。后来我听说他的健康状况不十分太好。但是,他忠于“诺言”,在历经万苦之后,终于组建了一个蒲剧团,并从四川请来了导演。

1988年4月上旬,我父亲病重,住在临汾地区医院一楼病房。我从并返临看望父亲。父亲说,今早有一个怪老头来过,还拿了不少吃食,把床下塞的满满的。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只说,保证没有下毒,放心吃吧,管球他是哪个单位的。

正在和父亲说话时,看见门外有几个宣传部门的同志匆匆上楼。其中大部分是我的熟人。我问他们出了啥事,他们说,郑怀礼住院了,我立即随他们上了二楼。

病房内外站了许多人。郑怀礼在他的病床前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怕早死,争取多活。郑老对我说,给我照一张骨灰盒上用的照片吧。我说,别开玩笑了,医生说啦,你的病很快就会好的。这次我是因为父亲病了回来的,没带照相机,下次回来一定给你多照几张。郑老说,活到你下次回来还是没有问题的。赶快看你父亲去吧,早上我已经看过了。

回到太原没几天,突然传来郑怀礼去世的噩耗。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即刻返临,参加了当时临汾历史上(除毛泽东之外)规模最大最隆重的追悼会。

郑老历尽悲欢,飘然而去。他留给我的记忆将伴我终身。同时我也为没给他拍一张半身照而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