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字

晓　三

家里的老房子要拆了，清理屋里的书时，我发现一捆捆的书里，夹杂着一些用过的作业本、笔记本。其中有我从小到大，各个时期写过的字。一一翻过后，我挑出几本来，一字儿排开，蹲在地上，整整看了一上午。

用铅笔写过的生字本上，有我在一二年级时写的字。小孩子学习写字，大多是从写自己的名字开始的，我也不例外。封面上我的名字，几个字个个都被拆开，好像扔了一地的零件。里面的字，都写了许多遍，有的满满当当写一行，笔画多的，一个字连续写满了一页。都斜斜歪歪，拙朴得可爱，在生疏里透着规矩，一笔一画，仿佛费了很大的劲。让人能回想出，一个小男孩坐在煤油灯下，紧紧地握着笔，望着生字表，一脸的严肃和紧张，在吃力地对付着那些难缠的方块字。有几页，一个个字都像发了脾气的赖小子，胳膊腿乱蹬。那时，小男孩一定是被这些方块字给折磨烦了，要不，是心里有了什么好玩的事，草草写完，快点出去玩。有几页上的字很大，你推我搡，全然没有了规矩。有几页上的字又很小，像一群被吓破了胆的孩子，怯生生地躲在方格中央，一脸的茫然，不敢越雷池半步。看样子，小男孩已经在开始想办法对付那些汉字，或许是老师批评他的字写得太大，或许是他感觉到大的字写出来不好看。后来，在教室里，他和他的同学一样，背着手，看老师一笔一画地把字都写得那么好看。再写字时，他开始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野性，但写着写着，不觉得又大了，又出了方格，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用橡皮擦掉，又一遍一遍地写好，不知写了多少个生字本，终于让一个个汉字都老老实实地呆在方格里了。小男孩放了学，也知道了要先老老实实写完字，然后才能出去玩。我相信，这个阶段，我的字写得和其他孩子一样好，甚至更出色些。

另外几个生字本上，是我三四年级写的字，多数字还是用铅笔写的，间或已有钢笔圆珠笔写出的字。依然是那么工整，但多少有了些生气，越往后翻，生气渐渐变成浮躁，个个字都气昂昂的，像一队队赳赳武夫。记得那时，我很想把字写得像祖父的字一样好，祖父上过中学，当过老师，写一手好毛笔字，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书法家。祖父用钢笔写字，也像抓毛笔一样，写出来的宇遒劲有力，丰满俊朗。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叫颜体。那年，“文革”开始了，祖父被戴着帽子遣返回村，整天闷闷不乐，脾气极大，除了干活，就是呆在屋里叹气，从不看书写字。没想到，一件意外的差使会落到他的头上。有几天，祖父竟被派去给公社大门口的墙上写标语。以那样的身份，去做这样的事，祖父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生怕出半点差错。先把字一个个都写在旧报纸上，然后才勾画到墙上。一拿起笔，祖父立刻像换了个人，精神爽朗，容光焕发，先把大号的毛笔蘸足了墨汁，捏在手里，凝神屏息，长时间地望着纸。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弯下腰，手里的笔若游龙走蛇，宇便一气呵成。然后，又望着写好的字微笑，陶醉其中。斗大的颜宇，用黄颜色写在大红的墙上，似乎并不好看，至少是与当年的那种气氛不和谐，但对我来说，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事。

每天上学，看到祖父写的字，便默默地把那些字在脑子里反复描摹。我上三年级后，老师开始教我们写毛笔字。也许是因为祖父的缘故，我觉得自己仿佛天生就应该比别人的字写得好，每天写的字，也应该比别人多几个红圈。

那时候“文革”闹得正厉害，我们那个小镇的街道上，到处贴满了各种标语和大字报，每天我上学的路上，都能看到许多人往墙上刷浆糊，把写满大字的纸往墙上贴。有的还是流水线，前面有人专门刷浆糊，贴纸，后面一个人端着墨汁现写。我们村的王四和宋大，是常在街上写字的高手，都很神气，好像写标语已然成为一种很不错的职业。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在大街上涂鸦，什么样的字都可以不羞不臊地在大街上亮相。汉字成了漫骂和攻讦的武器，这些字，有的狰狞可怖，有的霸道蛮横，有的匪气十足。人疯狂了，汉字也疯狂了，一个个都扭曲着面孔，张牙舞爪，让人感到恐惧。现在回想，那大概是汉字有史以来最为丑陋的年代。伴随着这些汉字而来的，是小镇上到处飘荡的阴森可怖的气氛。在墨汁的臭味和浆糊的酸味中，许多面色苍白的人，被反剪着手，胸前挂着画着红X纸牌，在大街上被人批斗。那时候的汉字，不光让我害怕，还让我感到我学写毛笔字，将来就是要去干这个。果然，就在我开始学写毛笔字不到一个月时，老师便组织全班同学给一个出身不好的同学写大字报。那是我第一次把汉字用到学习以外的事情上。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仍然记得，那天听说要写大字报，大家都很兴奋，爬在课桌上，握紧了笔，一笔一画，把能想到的最刻毒的汉语词汇写在纸上。那是许多八九岁的孩子用文字直接去讨伐一个同龄的孩子。有一首歌，叫“拿起笔做刀枪”，我们一边写，一边唱着这样的歌，感觉都很好。被批判的同学和我同村，高我一辈，在村里我应该叫他小叔。“文革”刚开始时，他父亲就被折磨死了，母亲是个旧师范生，曾教过学，会写诗，吹箫。那时已经是个干瘦的驼背老太婆。贴大字报时，老太婆被一群孩子推搡到门前，木然地望着一大群神气十足的孩子，把一张一张用稚气的字写好的大字报贴满了她家的墙壁。这些大字报很久都没掉，后来，我在满墙的大字报中，找到了我写的那一张，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字是那么丑陋，那么不堪人目。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件事，仍然惭愧。

十多年以后，我又重新上学，才看到了真正富于魅力的汉字。我临摹过颜真卿的《多宝塔碑》，柳公权的《玄秘塔碑》，甚至还有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我被汉字的优美所折服，深深沉浸在其中，但我始终写不出汉字的神韵，我的字里，永远有一股浮躁气，好像一个从小营养不良的人，以后再调理也无济于事。这几年，干脆不再写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把汉字写好。这是后话。

到了五六年级，我写字更加随意，在多数同学都还在一笔一画写字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龙飞凤舞地写起了连笔字。当时的自我感觉一定很好，一撇一捺中，都能看出得意洋洋的神气。现在看这些字，感觉个个都像梗着脖子要斗架的公鸡，笔画僵硬呆滞，结构紧凑。奇怪的是那时大家好像都喜欢这种形体的字，记得我写的这种字不光被许多同学羡慕，还曾经被老师表扬过，我自己也曾为此得意非凡。

“文革”结束前，我一共上了七年学。七年级有一段时间，教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姓畅，能写一笔漂亮的隶书和各种美术字，还会绘画。畅老师个头不高，相貌古怪，高额，深眼，走路缓缓的，说话声音不高，极随和。我也喜欢绘画，无非是想将来出了校门有一门手艺。那几年，全国的大学都关了门，镇上的中学刚刚开始用推荐的方式招生。我知道自己没有被推荐的资格，再过不了几天，我就要回家种地。因而，我把绘画写字看得比其它功课更重要，经常到畅老师那里请教。畅老师是个忙人，除了教书，遇到镇里开会，还要去刷标语，写会标。会多时，经常忙得手忙脚乱。一天，畅老师把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叫到他宿舍里，问我们愿不愿意跟他学写大字，我们受宠若惊，感到异常荣幸。老师在全班七八十号同学中，挑出了我们俩来跟他学字，说明了我们俩的字有基础。畅老师要教我们写的是用来写标语的美术字。见我们激动的样子，畅老师立刻就开始教。拿出一把刷子，蘸上水，先在地上写出两个字，随后按笔画地讲了写这种字的要领，握板刷的方法。最后，让我们每人在地上写几个字，看过后说，行，行，就这样。

这么培训了不到半小时，畅老师便领着我们去大街上写标语了。街道两旁的墙壁上刚刚贴好了红红绿绿的纸，浆糊渗湿了纸面，深一块，浅一块。畅老师拿着底稿，对我说：“你先写这一条，记住，宇写不好不要紧，千万不能出现错字。”看我写完了一条，又说：“好，就这么写。”又去指点另一位同学。我按照畅老师的指点，再写下一条时，便感到手顺多了，一口气写完，甩甩酸痛的胳膊，回头望去，只见斗大的字，黑鸦鸦，硬邦邦，排了有十几米长，像一队杀气腾腾的兵勇。我的身后，站满了来看稀罕的人，夸奖说：“这么小的娃，也能写得了这字，不简单。”我听了，便有些得意。那天，畅老师再没有动手，街道上到处可见我和那位同学的杰作。

那是我第一次把自己学到的汉字运用到社会上，也是我第一次向社会展示我从学校里学到的东西。以后，还跟畅老师写过几次标语。现在回想，那时写这种字的感觉，和我以后学木匠做家具的感觉差不多，完全是一种技术性的操作。我并没有真正学会写这种字。半年后，我离开了学校，在田里干活，也再没有机会写这种字。那段写字经历，成了我写字经历中最辉煌，也是最丑陋的时刻。

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失学了。确切地说，是因为家庭的原因，我被赶出了学校。字写得好坏，对我来说，完全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我还是很喜欢写字。每天下了工，一个人躲在后院的东厢房里，不是写字，绘画，就是沉醉在书里。在当时的环境里，作为一个农民，有这样的爱好，显得很特别。这里面有家庭的影响，还有，我隐隐地感到，我还应该是个学生，我才不到十五岁，应该多学点东西。我喜欢写的是毛笔字，完全是凭感觉，信笔涂鸦，毫无章法。但在写时，却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我觉得，我的笔端好像寄托着什么，常常望着自己写出的字出神，有时，甚至贴到墙壁上呆呆地望。有一回，二哥放假回来，见了我写的字，说：“你这样写，会把字越写越坏。”又说：“也好，省得你没事干。”

我是个农民，一天三晌下地干活，真正有意义的字，是我每天在记工本上写的几个字。记工本其实是一块巴掌大的纸片，一个月一块。每天干完了活，要在上面列好的栏目中写上干的是什么活，挣几个工分，极简单。如果一天中做的活不同，就这么写：(早晨)挖渠4分，(中午)锄草2分，(下午)浇地4分。写好了，让队长盖上图章，今天就算挣了10分。如果一天内干相同的活，就没这么麻烦，干脆写上：挖渠一天10分。除了给自己写，还常常给一些不识字的人写。这是我展示自己字的惟一机会。因而，尽量把字写得龙飞凤舞。有时，也果然能赢得几声称赞。

四弟的字也写得不怎么好。四弟生得白净文弱，一副书生相。字却写得很稚拙，像小孩子写出来一般。我失学的第三年。四弟高中毕业，因为没有大学可考，也回到了村里。天天闷闷不乐地和我一起去田里干活。没想到第二年夏天，我原来读书的那所学校缺民办教员，竟看中了四弟。四弟很兴奋，又为自己的字发愁。趁还没上课，借回一块小黑板，没事就在上面练习写粉笔字。我极看不上四弟的字，和我的宇相比，他写的字属于小孩字，一笔一画，让人看了能够想像出他写时一定很吃力。我的字尽管不怎么样，但已经有了个性，虽然倔倔的，像愣头青，但比较流畅。这一点四弟很羡慕，但当民办教师的是他，我还像往常那样，天天去田里干活。

二十多年后，四弟在国外取得了博士学位，被一家大学聘去当了教授。有一年回来，与我和二哥谈起他在国外的工作，说他在那里除了教专业课外，还开辟了一门中国书法课，很受学生欢迎。二哥是个作家，听后大笑，说：你那种字，只好去哄哄那些外国人。四弟很认真地说，他的学生对他的课很欣赏。我在想，那些外国学生，看了四弟讲的书法艺术，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也像让我记工分的那些乡亲一样，带着几分盲目，还是像他当民办老师时他教的小学生一样，带着几分好奇。说实话，四弟现在的字，与当民办教师时比，并没有多大进步。

我读了七年书，当了八年农民，当我又一次坐在课堂上，准备去考大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字有多糟糕。经过八年体力劳动，再握起笔大量写字时，我感到自己的手指僵硬，不听使唤。写出来的字，与当学生时比，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粗看好像胳膊腿都很强壮，细看，却像个见了官的田舍汉一样，怯生生，缩成一团。二哥当时正好当中学语文教师，看了我写的字，大发脾气，说写这种字，怎么能去考大学。这话伤了我的自尊心，也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字确实不好。再写作业，便努力去改以前写字的毛病。不想二哥看了，仍然生气，大声命令：你这叫什么字，以后写字，要从头开始，像小学生那样，一笔一画，横平竖直，清清楚楚。

按照二哥的要求，我真得像小学生那样，一笔一画地写字，直到大学一年级时，仍然写这种小学生字。原以为，这样写了一年多，我的字应该脱胎换骨了。不想，一放开了写，又露出了以前的模样。怯懦，笨拙，手脚无措，像庄稼汉。八年的农民生涯，不光影响了我的人生，也明明白白地表现在我的字里。我想这一辈子，恐怕再难以改变了。

开始写作后，我最发愁的还是自己的那一笔丑字。但始终无法改变字的品貌，就像我无法改变自己的人生一样。一直到前几年，我还常常找一些硬笔书法字帖，企图使自己的字发生一些变化。每次誊写稿件，都感到十分费劲，觉得像以前干庄稼活一样累人。等写完了，回头看，连自己也生气，一个个字，都是那样的丑陋萎琐，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般，让人觉得可怜。为了写好字，我努力了三十年，烦恼了三十年，最后，写得还是一笔丑字。前几年，买了台电脑，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敲打着健盘，声音和别人一样的流畅。打印机印出的字，也和别人一样优美。现代化的高科技，让我在编辑面前藏了拙。只是看见别人写出的或隽秀，或苍劲，或飘逸的字时，仍然羡慕得要死，但再也不必为自己的丑字发愁，以后，也不必再煞费苦心地去练字了，尽管我的字还和以前一样丑。

二○○五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