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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让人惆怅的美(外一篇)

2005-04-29介子平

山西文学 2005年6期

介子平

有工种美,总让人惆怅。

比如树里闻歌之蓦然、叶底见樱之不虞、白马过隙之仓促、拈花微笑之任情那些诗文所得,偶忆之,每每咀嚼再三,念念有词,现实中却探之无痕,觅之不获,于是疑古人欺我,惑我心不诚,不觉又是一阵怅然。比如春日拂面的杨柳风,夏日黄昏的火烧云,秋日天旷的南飞雁,冬日清晨推门出院时,满目的净雪,以及雪地上的雀爪字,那些孩童时代的片断记忆、偶有存心,或已成为隐匿于柜底的敝帚自珍,虽然在别人看来那只是一件褪了色的估衣,或已成为窖藏于岁月的意绪、蛰伏于约期的踌躇,只要一杯薄酒,就能钩帐般开启千古的情怀,只要一个轻吹,就能狂风般抖落满树的冰挂。片刻静谧,稍许凝目后,又是莫名无限的孤独,又是不知所踪的惆怅。“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罩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

驻足于倪云林的山水画前,恽南田慨叹之余,顿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挥之不去的惆怅,于是以“寂寞无可奈何之境”喻之。如今唱遍国门内外、已然成为中国音乐符号的江南民歌《茉莉花》,委婉和缓,氤氲飘渺,闻之,每每让人柔肠百转,黯然神伤,原来其曲调源于大慈大悲的五台山佛乐《八段锦》。僧徒们以音乐的形式赞美这种随天竺僧侣一同传人中土的白色花朵,暗香浮动、若影若现的茉莉便有了一番不拘的寓意逸韵和脱尘的弦外妙音。叠山理水出的园林,用漏窗,用回廊隔断成的一个个生命单元,使追求自由王国、旷远意境的无疆界思想,在赏得襟带环映、参差错落美景的片刻,还是感到了些许迟疑优柔,依违不决。温润内敛的瓷器,或清澈如天青,或浓艳如五彩,绰约有致、仪态万方之间,还是让人不时揣测玉壶中的冰心是哪“一片”。

寂寞之境,高蹈而恬淡,雍娴而哀艳。苍茫浩渺、寥廓无垠的时空之中,任何事情任何人物皆易碎,皆渺小,尤其那些美好的东西,更是须臾即逝、刹那即失。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在唐时尚存千余件,宋时只剩百余幅了,如今早已寥若晨星、凤毛麟角了,纵使刻石昭显,顽石也经不住风雨的漫漶,纵使刻木印帖,残帖也已然成为稀世之珍。石木如此,况且是缣纸,况且是容颜。有形者如此,无形者亦然。杨柳风年年徐来,风中的物也非人也非,火烧云时现,观者的心情时也迁序也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梦是无形者的只能存在,也是有形者的当然存在。生命、字画、建筑、山川、宇宙都是短暂局促的,看你相对于谁。相比之下,作为形而上的美,就更俄顷有间了,不管它相对于谁。那些离情诗、惜春词、怀古文、思乡赋,极易传布,极易播扬,只因为驰心旁鹜地回归了生命的本然,有意无意地揭示宣明了自然界的这一普遍规律和匀净法则,有情境域对无情定理,世态大体对天地公例,多情总被无情恼,难怪不生出许多的惆怅来。米芾写于南唐澄心堂纸上的大字手卷《研山铭》于2003年6月在拍卖场中一经露面,便引来万人争睹的纷纭场面,而描形于卷首的研山,连同他曾拜过的诸多奇石已失迹有年,这里,纸的寿数竟比石长久,想必他衡量观赏美石的“瘦漏透皱”标准,比这卷纸本更能长久。如此结果,不知痴痴颠颠的南宫先生冥想过没有,惆怅过没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美之极,也惆怅之极,因美而惆怅,也因惆怅增美。

短暂喧嚣与长久寂静

寒舍阳台的对面是间小学校,阴台的对面是所中学校。平时校园里熙攘喧哗,蜩螗鼎沸,纵使上课的时间,操场之上也是哨声不息;灯火阑珊了,仍时有顽皮学生探头窗外呼唤着同学的名字。即便雨中,仍有学生弃伞狂奔,寒流里路上行人迹绝,但学生们三五成群仍有打篮球踢足球者。观之者无不为其充沛活力所感染。然而每逢寒暑假,校门反锁,教学楼前雪无人踩,操场边野草拱土,人去楼空,麻雀落在甬道上觅食嬉戏,而阳台上的我也空空如也,不知所措。

朝山拜庙的游人蜂拥而至,骈肩累迹,导游们你方说罢我登场,介绍的只不过是牌匾上的某字为什么少写了一撇,若想寻个留影的角落,实属不易。只要门外的汽车发动,导游喇叭里鸣金收兵式的曲调一响,游人们便会退潮般离去。此时,老僧将殿堂上的燃香移至庙前的大炉里,操起扫帚开始将众人丢下的果皮纸屑清除,庙宇顿时恢复了往常的静谧恬然、闲适悠然,风铃碎语重又远播,松枝倩影重又斑驳。

校园之寂为一时之寥,庙宇之嚣为一时之噪。一生中居校园作学生的时间终究有限,一年里聒庑殿嘈经幢的时候毕竟不多。婚礼场上一对新人众星捧月,筵席散尽,漫漫岁月里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将伴一生;开业之时,又是接匾又是纳采,待祝贺的人潮退去,兴衰成败未可知,商誉可立但需历久而为,质量可信但要持恒追求。领风骚者三五年而已,秉权政者一两届足矣,较之门可罗雀,粉墨登场之时的荧光灯不过瞬间闪烁,较之掌声雷鸣,十年寒窗破冰研墨何曾为人知晓。然而就是这三五年一两届当间,也是攻讦非议,钩心斗角,谄谀献媚,党同伐异,无聊委琐之至,俗不可耐之极。

一件古物,埋藏愈久,愈显价值;一坛佳酿,窖存愈久,愈见醇美。其实,于斯于彼,对物对人何尝不是如此,达摩面壁,身影印石,始悟禅机玄理,渐江山居,研习书画,终成一代宗师。唐时卢延让有“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名句;白石老人画蟹壳,从一笔至两笔至三笔的演讲用了二十年功夫,惟妙惟肖、出神人化的无肠公子方定型纸端。吟诗作画如此,歌舞戏剧、体育棋弈、手艺医术、厨技女红亦然。藏存的过程,太古岑寂,悄然无息,索居的时候,孤单零落,苦思冥想。有几人能耐得住寂寞,伫立秋风而无异乡羁客之感,雪夜围炉适得乐天知命之足,又有几人不为靡丽诱惑,持身涉世而不随境迁移,繁华面前而知割舍捐弃。

现代人整日忙碌奔波,就是在外游玩,也是手机铃扰,心不在焉。可能在偶遇停电时才不得以回到内心,可能因车窗外邂逅的风景联想到童年一趣,又由此趣忆起儿时吵吵闹闹的伙伴……仅仅这样偶发的短暂的回眸内视,也是有所得的,但同古人的三思九省、反躬自问相比还是有别的。大彻大悟、醍醐灌顶若能瞬息完成,哲人睿者、贤俊先觉岂可须臾成就。不知时下蔓延的浮躁轻率媚俗虚荣风习与自省时间的长短有多大关系。身处热闹应酬不绝者往往倍感孤独,觥筹交错灯红酒绿时常常体味出苍凉,医治此类病症的良方只有一剂:孤独时聆听孤独深处的绝响,于苍凉处领略苍凉的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