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的绯色表演
2005-04-29吴景娅
吴景娅
进入阿姆斯特丹的时候,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夜上浓妆原来就是此情此景:船坞上依旧清晰的花朵,酒吧露台上的红男绿女,商场门口正猛烈地热吻着的肥男人和瘦男人……
阿姆斯特丹给人的并不是声势浩大的都市感,也不是放肆的灯红酒绿。它只是有些迷离。当深绛色的房楼、白门窗组合的色系映入水影,天光和灯群也映入无处不在的水影时,波光动荡,城市就有了暧昧的眼风。
在来阿姆斯特丹的路上,这种暧昧的情绪一直笼罩着我们满车的人。花街、橱窗女郎、成人秀、性用品……一溜串香艳的词语煽起的荷尔蒙欣欣向荣,语言的往来有了神秘,笑容的交流有了暗示。毫不讳言,我们像赴一场夜宴似地赶赴阿姆斯特丹。对感官娱乐的向往,让我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喜欢。这没什么羞耻的。在一个热爱肉欲享受的国度,我们怎样的蠢蠢欲动,也就是暗流汹涌而已。
带我们去花街的地陪差不多还是个孩子。20岁,北京人,正在海牙大学攻读国际关系法。他有一张天使般乖巧的脸庞,秀丽的眼睛清澈无比。他带领我们一票人进入花街的领地,有着亢奋的称职。不时,还给大家讲一个荤段子,引来一阵爆笑。他在爆笑中显出了与他清纯的面容极不相称的狡黠得意。
我们像进地下洞穴般摸入成人秀的表演厅。刚一坐下,音乐就轰然响起,很摇滚地从二楼更高处的地方砸下来。两尊男女裸体组成一个极其夸张的性造型,出现在灯火阑珊处,突兀而剧烈。女人是白人,一身疙瘩肉,体型却像男人般壮硕,动作起来,屁股上一块红印格外夺目。男人是一个巨大得像蜥蜴的黑人。他的双手在女人身上搓揉时,简直像大型动物在作某种食物吞噬运动,不惹你的情欲,反让你恐惧。
场子的门帘不时被撩开,一拨拨新客进来,一拨拨旧人出去:这里是流水场。坐下的人似乎也没有安定的,侍者不时递来客人需要的各种酒水饮料,湿乎乎的小方巾在暗色的空中来回穿梭,弄出一道道白花花的抛物线。
等第三拨人群进来时,场子里差不多成了闹闹嚷嚷的北京大茶馆。这群高声打着弹音说俄语的人,一来就拱到台子前,像遮天蔽日的乌鸦,宽阔的黑,放肆的黑。几个彪悍的黑衣侍者把他们一个个抓过来,狠狠地扔到后面的座位上,场子才有了短时的安静。
台下的骚乱并没影响到台上的人。应该说,其实他们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所有的动作都有敷衍的嫌疑,连装模作样的缠绵也没有,更别说演绎深情。我甚至见到俄国人涌到台前时,男裸似乎给女裸开了一个玩笑,像办公室的男女所惯常有的。女裸笑出了声。
当灯光再次暗下来时,追光下的裸体是一个孤独的女人。音乐重来,是圣桑的《天鹅之死》。女裸体在哀伤得无以复加的旋律中,妖惑地炫耀她的胸、腿和私处。其实,她的身体已在强烈的灯光中枯萎,像水土流失的秃崖,把自己最脆弱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尤其是她向着我们做出拥抱的姿势,要扑将过来时,两支细胳膊怎么都像天鹅挣扎时展开的羽翅,徒劳呼唤。
我有点想哭,胃痉挛得一阵阵疼痛。这个女人仍在无休无止地折腾自己,台下有人打起了哈欠。坐在我前排的一位被父亲带来看秀的初中男学生,竟响亮地嚼起了爆米花。
我们本该看一个半小时的秀,而才40分钟,一票人却糊里糊涂出场了。男人们知道真相后激愤地向地陪提出抗议,女人却说,这么不敬业的秀不看也罢。男人们在女人的不屑和讥笑中,走向简易厕所,排起了长队,等待另一种释放。那真的是简易厕所,只能遮挡最关键的部位:男人的头部和表情从矮墙中伸出来,隔着运河,也清晰可见。好些男人在里面耽搁了不少时间,陶醉地、双唇呢喃地耽搁着。据说,花街上只为男人准备了厕所。
其实,花街的一切都是为男人准备的。把女人装进橱窗透明地出售,真的比黑灯瞎火中的摸索更有战斗性。但我敢说,当惹火的三点式内衣成了这里的工作服时,你会发现女人过于暴露无遗的肉体真是破绽百出,堪称美丽胴体的,少得可怜——有一个妓女长着一种大象和水鸭子结合的身材:腿,壮硕、粗糙,头却小而扁。嘴翘出来,一笑,满脸的五官就紧张得不够用了。还有一个北欧型的妓女,我觉得差不多要用吨来描述她了。她是女版的史泰隆或施瓦辛格,1.9米左右的高度,威猛得杀气腾腾。她的胸部像挂着两个风云变幻的足球,胸罩却楚楚可怜的小巧,每一次她抬起手,吸烟,你都会感到那“足球”是多么的怀才不遇,它只想蹦跳出来,如果,这条花街上的女人可以全扒光了出镜的话。
这就是阿姆斯特丹的妓女,大麻样的东西,神秘而又罪恶的草本植物。可她们曾经是梵高一生的最爱。他的名画《悲哀》是为妓女西思而作。像达芬奇在蒙娜丽莎的微笑中迷路一样,西思老而丑的面容,下垂而干涸的乳房激发了梵高的无限怜惜。他挚爱着这个正在凋谢的女人倍受摧残的面容。他的钱已少得可怜,但却热情洋溢地养着她和她的孩子。而她则像被驯服的野兽,依靠着这个朝不保夕的男人,让可怜的、被势利人世抛弃的他,得到了最低贱的温柔——来自社会下层的活法,并找到了做男人的强悍,以及乐趣。
梵高,总让人有说不出的沧海之哀。
一票人还要转到另一条巷子去看。我绝然不去了。刚才也是在一条黑乎乎的巷子见到的她,让我有了极不舒服的感觉。那是最幽暗的地段,淡淡的尿腥臭埋伏在一些角落,更让人感到这里的肮脏、危险。她,站在艳红的灯光下,黑胸罩、黑三角裤,衬着黧黑的身体,似一朵黑得透不过气来的花朵摇曳在黑暗中,风华正茂。
地陪说,这个长着一张亚裔面孔的女孩是越南人……我很怀疑,她是否到了来这里做妓女的法定年龄,她真的像身体还没发育成熟的少年,小小的乳房仿佛是担惊受怕的小动物,一有动静就会逃遁似的。
越南就出这样楚楚可怜的瘦女孩。那年在下龙湾的酒店门口,暗色中蹲着老头和女孩。老头面容和善,有点像我极为敬爱的胡志明伯伯。但他有着一种无以言说的凄凉感。他用结结巴巴的中国话一遍又一遍地对我们中的男士恳求着什么,好久,才听懂了,他大概说的是:中国哥哥要不要小姐?那是他的孙女,很干净的。他们没有导游作中间人,价格也很便宜。他是中国人的友好兄弟。他的中国话便是在部队时向中国人学的。
我们看着那女孩,即使在黑暗中,也能发觉她的青嫩。尤其她故作风骚地对我们满脸堆笑时,也是孩子的一派天籁,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纯粹……
但她的姐姐和妹妹到底走了比她远得多的路。在异乡,在比其他妓女路段差得多的一隅,你会感受越南女子的局促:我们这些同为亚裔面孔的女人趴在橱窗边,像参观动物园的猩猩、狮子,用挑剔的眼神扫射了她身体的各个细节,又以不屑和高贵的表情,离开。她也离开了橱窗到后面的别室,猛然地把门摔得山响。
我知道我们冒犯了她。她贱,但野百合的生存也有尊严。
我决定将来永不参观妓女。我在这样的决定中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考性问题:
首先担忧的是,人类淋漓尽致、毫无顾及地玩弄性游戏,总有天老地荒的穷尽,因为上帝只为我们装配几许的敏感器官。当它们成了一堆嚼不出果酸的苹果,上帝啊,要制造怎样浩大无边的春药才能拯救人性的本能……
我简直被自己的思考吓骇住了。但眼前却是旖旎风韵的阿姆斯特丹。花街其实蛮漂亮,小桥流水恍若中国江南的周庄。水也是好看的样子,那么多神秘的灯色丢进去,不过是更妖冶的人间烟火。
我向旁边同车的男子要了一支烟,给我打火的时候,他身上干干净净的体味让我有种旷远之感——我的性觉醒晚得可怜,大学三年级了,到学校礼堂看电影还会拎着报纸,用来隔离男人坐过的热板凳,以防怀孕。一次,某男堵住我,揪着我的鼻子说:小傻宝、小傻宝……迎面而来的男儿气息,干净、清朗,几乎窒息了我。怎么说呢,他有些邪邪的挑衅也是用漂亮的眼睛说出来的啊。那种年头,像这样让人心旌摇曳的男人比比皆是。而如今,我们爱过的男人,已人到中年,“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阿姆斯特丹的早晨8时,风车村的居民还没起来。这些懒散的家伙,他们就是起床了,还会一口一口慢品咖啡,而不会为游客的到来打乱自己的好时光。他们留下了一座安静而美丽的村庄由我们任意享用。
太阳无云遮挡,男人样的粗犷豪放。强光打在绿色的原野上,晶莹的草丛、褐色的木栏,高大丰茂的芦苇簇拥着水边的风车,放浪不羁地摇曳。
这里真的像是天堂一样的地方,美得干净而安详。
窗口洞开,是因拂去了白蕾丝花边的窗布。银发的夫妇坐在窗口,望着远处,兴致盎然地小声讨论,地老天荒似的。
远处有什么呢?我也看过去:不过是风车在亘古地转动,天蓝得骄傲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