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旧热
2005-04-29郑宝娟
郑宝娟
所谓的摊子通常只是一张折叠桌,印染布上摆些家中储藏室或小阁楼出清的家什旧物,全家人都出动轮流看守,客串一天小生意人,体验商海浮沉的滋味。这当儿下班的人就去逛别人家的摊子,用刚刚赚来的钱买几件奇巧的玩意儿。摊主们好像都彼此认识,不时开怀地隔摊互相打趣嬉闹,说不定是邻居或朋友们相约一起摆摊哩。人们挺着肚皮,肩膀松垮,全身重心落在脚后跟,由一个摊子荡到另一个摊子,十足休闲姿态。
这是我们城里一年一度的旧货市集(Brocante),这种由全城的人集中一天出清,叫卖自家多余或老旧物件的市集,另外一个名称就叫“清仓”(Vide—grenier),通常由市政府封锁城中心几条大马路腾出空间,由登记摆摊的市民缴纳薄资共襄盛会。这种地方上的集体狂欢总能汇集广大的人流,于是顺带地吸引了周边的流动商贩,酿酒人带来了酒,养蜂人带来了蜜,手工艺人也带来烙着各自手泽的陶瓷器、雕刻品、藤编的篮呀篓呀。
我们成家的历史短,屋中还淘汰不出足够摆上一摊的物件来与共盛会,可是我与两个男孩却百逛不厌这种闹哄哄暖融融的市集。这里虽然也有银货两讫的买卖,却不染丝毫市侩气与铜臭味,人们卖东西的本意在于分享而不是赚取,因为订的价格总是低到近乎象征性的,只是为了替曾属于自己的物件找个能好好珍爱它们的新主儿罢了。
而透过陈列并出售自家旧物,人们也向外人揭露了一页简明的家史。有人说:“一个敏捷的富于文化教养的心灵,会在国际机场读时装,在五金店读工艺史”。他怎么没有想到要来旧货市集读活生生的庶民生活史呢?
人们在这儿体验着发现的乐趣与惊喜。在浑身锈斑的烤面包架、打字机、手摇电话和成叠成叠的手绘陶盘中,偶尔会找到一个祖母时代以烧炭加热的熨斗、拿破仑时代行军用的折叠铁床,或外籍佣兵空降刚果时穿的野战靴,要多古董就有多古董。这也是旧货市集存在的本意,让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物件默默地叙述它们自身古老的历史,让过去展现在眼前,加固我们生存的根柢,也叫我们不忘本。旧物也自有它的魅力在,首先在于它的独特性,它跟绝版书一样珍稀,一样独一无二,在市场再也找不到相同的制成品;其次是手工制作的个性呈现和工匠在功能性方面下的功夫与用心,远非工业生产线的千品一面所能比;再其次就是采用材质的淳朴与自然,不管用的是黄铜、生铁或红木,都能在物件表面呈现出时光的沉淀之美。
在一个世界各地政府都在鼓动大众消费,以带动市场活络经济的时代;在一个连照相机这么复杂贵重的器械都可以即用即丢的时代,旧货市集的存在与风行确实别具意义。它教人不要丢弃,因为丢弃物件的同时也丢弃了往昔的岁月,丢弃了回忆;它教人不要遗忘,因为对事对物的彻底遗忘,就是生命里局部的死亡。
(选自台湾《自由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