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难百香果
2005-04-29周志文
周志文
市面上流行的百香果,以前宜兰乡下人都叫它做“蕃仔木瓜”,为什么叫它蕃仔木瓜呢?这一点乡下人是不会去细想的。大约百香果里面的果粒跟木瓜的种籽一样,浑圆又多粒;和木瓜不同的是,木瓜的种籽是不能吃的,而百香果的籽才是人吃的对象。百香果是没有果肉的,勉强算作果肉的部分是种籽与种籽之间相连缀的像网子一样的纤维,酸酸甜甜的,还有点滋味。比较好吃的百香果一定是等到成熟之后的果实,那果子一颗颗饱满晶莹,有点像放大了的青蛙蛋。然而在果实成熟之后,那种网状的纤维就萎缩甚至消失,勉强撕下来尝尝,是一点味道都没有的。
我想这是它与木瓜惟一有关联的部分。至于在木瓜前加了“蕃仔”一词,说明它可能原来不是平地的栽种,而是从山地人(那时还不作兴称作“原住民”)“土蕃仔”那儿传来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从海外引进的,台湾人说“蕃仔”常指外国来的东西,譬如称洋火(火柴)为“蕃仔火”,但我们是从来不会把它想成是外国来的。你看蕃仔木瓜像藤一般的果树,叶子似乎永远是干涩焦枯的,枝干上布满了刺,结的果子,表皮是干瘪的深红色。费力地用刀子切开,种籽酸中带甜,其中酸总是多过了甜,而且这种“木瓜子”可食的部分极少,把它在嘴里“吮”一下就得吐掉。这种烂果子,也配称作是舶来品吗?所以我们断定这蕃仔两字,指的绝对是土蕃仔的蕃。
蕃仔木瓜在以前似乎没有人特别去种它,至少我小时候看到的都是野生的。野生的蕃仔木瓜,不需要什么好的土壤,在野地它杂生在一般草木之间,有时在竹丛中也会发现呢,它似乎无须很好的日照,它确实够贱了。然而采蕃仔木瓜时是要小心的,原因是蕃仔木瓜树下常常窝着蛇类,据说蛇喜欢它的香味,蕃仔木瓜树枝上长满了荆棘般的刺,总不能攀爬到树上,所以只好窝在下面了。有一次我在一株树下的败叶间看见一条班驳错杂颜色焦黄的蛇,头是三角形的,别人告诉我那一定是龟壳花,是台湾一种罕见的毒蛇。后来我就不再去采摘蕃仔木瓜了,当然那也跟我童年的结束有关。
大约七十年代,市面上多了一味名叫“百香果”的水果,我一看,原来是我们宜兰乡下的蕃仔木瓜嘛!不同的是摊子上的百香果不是野生的,而是人工栽种的,果子比较浑圆,切开果壳,香味还是一样浓郁,种籽之间却多了些十分好吃的汁液,这是野生的从来没有的,用来榨果汁,加上冰块,十分解渴,香味老远就闻得到。百香果后来又经过品种改良,果子越变越大,颜色也由暗红而浅红,有一次我竟看到粉红色的百香果,样子就像小号的富士苹果;还有一种百香果,外壳变成黄褐色的,放在一些Sunkist之间,几乎令人分辨不出呢。
至于为什么取名叫百香果,我想这跟一般时髦的事项有关,只是一种风尚罢了。后来一位懂外文的朋友告诉我,这百香果二字是英文Passion的译音,原来这种水果在国外风行甚久。Passion这个字一度令我跌进幻想的漩涡。百香果的香气和味道与一般水果比较十分特殊,它的气味可能激起一些人的热情甚至激情,我想这是它被称为Passion的理由。百香果,这个显然来自热带某个幽暗、潮湿的神秘角落,经过毒蛇守候的一种有助于燃烧欲望的果实,它甜中带酸的汁液令人穿透禁忌遂行不轨……那纷乱的意象,曾盘据在我的脑海,跟我童年时对蕃仔木瓜的印象形成对比。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伊甸园中的禁果,应该是这种名叫激情的果子,而不是味道那么平和的苹果才对。当然这是一个误会,但像这样一个简易的误会,从七十年代开始,一直到九十年代将要结束都没有得到澄清的机会。直到去年初夏,我在欧洲的居住告一段落打算启程回台的前几天,几位学校的同事约我在一间供应自助餐的餐厅聚会,我们一同品尝一种盛装在高脚杯里的翠绿色果汁,虽然经过过滤,但杯底还是看得到一些黑色的渣,果汁调了味,也染了色,然而甜中带酸,仍能分辨那是百香果的果汁。一位年轻而面孔佼好的女同事礼貌地举杯祝我平安。她面色凝重似有心事,平素沉默寡言的,她这次聚会原没开什么口,我笑着问她知道不知道杯中装的是什么果汁,我只是想逗她一笑而已,想不到她反问我:“您知道是什么吗?”我说是由一种名叫Passion的水果做成的,她接着问:
“您既然知道,为什么问?”
我告诉她Passion指的是热情或激情,“喝这种果汁的时候,如果不能热情的话,也应该很快乐才对呀!”我说。她听了后,不但没有开朗起来,反而陷入沉思而变得更为严肃。我有点后悔我的多话了。不久,她抬起头说:
“您错了。”
我表示不知道她的意思。她说:
“Passion指的不是热情,而是苦难。”她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十七世纪初,天主教传教士从南美洲带回欧洲这种植物,因为滋味特别,曾一度成为上流社会的珍果。它之被叫成Passion,是因为它多刺的树枝像极了荆棘,耶稣在各各他给处死的时候,钉在十字架上,头上是戴着荆棘冠的。所以Passion这个字,应该是指耶稣受难,而不是指热情。”
她指正了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笑了起来。相对于她的话,我刚才的“意见”不但有些“贫血”,而且确实是显得轻佻了。我想我一定脸红了,她涌起的笑容,一定有安抚我的用意吧,当时我想。
从此之后,百香果对我的“意义”就有了改变。当然这意义也包含某些客观的认识,譬如我们在宜兰,乡下人称它作蕃仔木瓜,原来就说它是外来的品种。台湾在十七世纪初也曾给天主教的列强占领过,百香果可能那时被引进,后来列强撤走,这种外来的果树就被冠以“蕃仔”的名字了。另外,改变的不是客观的认知,而是十分主观的一种印象,七十年代之后那个有关幽暗、神秘、欲望的燃烧、不轨的遂行等等的联想一下子都消失了。现在当我看到百香果的时候,心中往往有一种连绵的乐句响起,那是巴哈在《马太受难曲》(Passion Selon St.Matthien)里面耶稣最后的遗言:
“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呢?”
(“Eli,Eli Iama sabacht hani?”)风紧云密,天地无言。即使三位一体兼具神性的耶稣也须承担罪责及离弃的悲哀。《约翰福音》的记录与《马太福音》有些不同,《约翰福音》里记载耶稣在说完前面那句话之后,又说了句:“我渴。”十字架下的人就用苇草扎成的杆子沾了些醋给耶稣吃。耶稣尝了点就断气了。十字架下的人为什么沾醋给耶稣吃,而不是沾水呢?这一点我并不了解,可能他们手上正好只有一些醋吧?惟一可以断定的是耶稣在一生结束之前的最后味觉是酸的。这令我想起百香果,野生的百香果是以特殊的酸味著名,那么百香果除了荆棘冠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意义;只是这层意义,在这么盛大的悲哀与苦难之下,任谁也没有心情去细细地分辨了。
(选自2000年2月3日台湾《中国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