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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阴影

2005-04-29

长江文艺 2005年7期
关键词:陈皮药店金钱

操 奇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的中国,改革的巨型机器加大马力在城乡大地轰鸣着,开放的时代伟剧悲喜交加地在历史舞台上演着。资本的幽灵携带着商品在四处漫游,推销着它们的市场交易法,交通、传媒、通讯、互联网用它们的网状触角捕获并缝合着城市与乡村。城市与乡村,这同一个社会共同体内两个属性迥异的生存空间在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的撮合下,开始了一段旷日持久的婚姻。不久,这场幸福美满的婚姻便有了甜美而苦涩的果实,——在广大中国土地上诞生了一种新型社会空间——城乡结合部、城乡联结线、小城镇。这一新型社会空间星罗棋布,数量众多,密植当代中国地理与文化版图。理所当然,众多的话语便在这一新型社会空间争夺霸权,妄图建构起这一空间的主体性,使之成为自己的社会历史建构物。当代文坛一些敏锐的作家、诗人及时地关注了这一新型社会空间,用它们的文本对这一空间作了卓有成效的文学思考与审美观照。晓苏先生的中篇小说集《路边店》是这些文本中较为突出的一例。无论是小说文本对20世纪90年代文学创作流行的“美学冷漠征兆”(蔡翔)[1]的有力抵抗,还是作者创造新型空间符号的独特新奇,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路边店》中的主角是一群居住在某国道边的居民,大部分是已经弃农从商的小店主,其仍然保留着农民的价值系统和行为方式。他们在“路边店”这一新型社会空间里表演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展示着他们的爱恨情仇,在这里,残存的传统乡村气息混杂着点点当代市镇的摩登风情,古老农村的生存哲学孱含着时髦的现代生活律令,悠久的食色之性缠绕着时尚的身体叙事,幽暗而扑朔迷离的乡村命运捆绑着在现代化洪流中蜕变的边缘民间……如此种种皆让人深思。“路边店”这一新型社会文本给了那些漫步都市怅望乡村的思想者重新思考城市诗学与乡村诗学的视角。

对我而言,最着迷的还是路边店中的各种话语与权力之间的争霸赛。从这一视角看过去,身处社会边缘的貌似平静、简单的路边店实则是一样的波涛汹涌、复杂多变的话语争权的“社会漩涡”。福柯把权力定义为“各种力量关系的、多形态的、流动性的场(field),在这个场中,产生了范围广远但却从未完全稳定的统治效应。”[2]福柯认为“权力和理性嵌刻于多种话语和制度性场址中”。[3]凯尔纳、福柯联手为我们廓清了权力的真实版图,借助他们的话语,我们可以清晰地认知“路边店”这一新型社会空间中的权力版图和话语斗争。

先以小说集开篇《药店》为例来作评析。

故事发生的地点“药店”在地理上位于某国道旁村街的东头。故事梗概是这样的:一个叫田必东的农民的老婆伞儿被药店老板陈皮强奸,田必东把这件事告到村长老格处,要求村长处罚陈皮。而村长因为陈皮在强奸伞儿后及时送了五百元人民币好处而包庇陈皮,狡猾地以“捉奸捉双”的理由开脱了他的罪过。田必东苦于无法可施想出了让陈皮再强奸伞儿一次从而想以“捉奸捉双”来说服村长惩治陈皮。结果自然是田必东再一次失望而归——因村长想要一千元人民币而再次为陈皮狡辩“伞儿与陈皮是通奸”,从而第三次开脱了陈皮的罪过。田必东报仇心切决心实施第二次复仇计划——以伞儿为牺牲品再让陈皮强奸一次。事情完后田必东去镇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抓走了陈皮。然而村长为了二千元人民币而设计弄出了陈皮(反告田必东夫妇引诱陈皮犯罪)。到后来田必东利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为自己报了仇——设计让陈皮强奸了村长的女儿春笋。从而让老格叫人抓走了陈皮,陈皮最终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在《药店》中,故事中的人物身居几重话语权力的追猎之中,尤其是弱势人物田必东、伞儿更是身处几重话语权力的压迫之下,他们生活在这些话语斗争的漩涡中,随波逐流,被侮辱着也侮辱着他人;被刻写着,也刻写着他人。

权力话语

权力话语永远是话语权力斗争中的主角,并且常常是这一争霸赛中的霸主。《药店》中的村长老格是这一文本中的权力话语的代言人。政治体制、经济体制改革前,他就是一个滥用职权欺压百姓的乡村小官匪(“当年集体种田,我只需放个口风出去,就有人乖乖地把钱朝我这儿送”)。改革开放后农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权力支配与奴役农民的机会概率小了许多,但是一旦机会降临,这种邪恶的权力话语就会牢牢地抓住机会,并常常与其他形式的话语合力欺凌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文本中的村长老格明明知道药店老板陈皮强奸了农民田必东的老婆伞儿,但他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与欲望,三次开脱陈皮的罪过。就是因为他的“用职权”使得田必东、伞儿多次遭受身心的双重伤害。——更可悲的是也因为他的“滥用职权”使得自己的亲生女儿春笋也遭受了同样的双重蹂躏。春笋被强暴这一情节既说明了文本中另一话语——金钱话语在日常现实生活中的肆无忌惮横行霸道,也表征了这一社会空间中话语斗争的凶险、诡谲、变化多姿。而作者让”春笋”这一无辜的弱势话语被金钱话语强暴,从而来解构权力话语和金钱话语的这一话语思索,又让我们看到了现实生活中制衡权力话语与金钱话语等强势话语的艰难,弱势话语在话语场域中翻身和获得解放遥遥无期,也让我们看到了文本批判的深刻性及作者思想上的困惑性。

金钱话语

“药店”的话语场域中,另一个强大话语形式便是上文提及的金钱话语,它在场域中横冲直撞,仿佛一条凶猛的饥饿的鲨鱼,追捕着自己的猎物。金钱话语的代理商——药店老板陈皮之所以能第二次、第三次强奸伞儿靠的就是手中的金钱,他用金钱买通了权力话语,使得自己多次逃过了法律的审判与制裁。由于金钱话语与权力话语结成了话语联盟,使得田必东等弱势话语的生存空间异常狭小、逼窄,生存中的天赋权利很轻易地就被剥夺侵犯,“权利”成了“空转”的车轮,已负载不了任何实在的价值之物,成了一个无所指的空词。细察当权力话语与金钱话语发生冲突时的后果,我们将有更多的收获:陈皮在田必东的引诱下强奸了村长老格的女儿春笋,村长这次没有找陈皮要钱而是把陈皮送交法律机关。当金钱话语与权力话语发生冲突时,金钱话语将无所作为,缴械投降,没有了权力话语支撑的金钱话语的威力也要减半,由此可看出金钱话语对权力话语的依赖与顺从。理所当然反过来又证明了只有权力话语才是无所不能的,是一种最大的霸权话语。

传统话语

《药店》文本叙事中的话语场域还有一种重要的话语形式——传统话语,它也参与了对弱势话语的欺凌与侮辱。这种传统话语表征为现代知识话语的缺席,传统落后观念的在场(包括迷信,愚昧,其他国民劣根性等要素)。在文本中具体表现在以下一些事件中,伞儿因为无知(医学知识缺席)听信了陈皮的“摸腿脉找牙痛病因”的荒唐鬼话,强奸案件发生后伞儿和田必东没有去找法律部门而是去找当代“领导”来解决问题(法律知识、法制观念缺席);伞儿、田必东无能力无方法(知识话语的缺席)反驳村长老格的“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愚昧话语以及强词夺理的“通奸说”“圈套说”的阴险话语。田必东实施的二次以“强奸”来反强奸的复仇方案(法制观、现代知识缺席)及最后拿无辜的春笋作牺牲品实施的卑鄙自私、无耻、下流的复仇方案(国民劣根性的在场、现代知识话语缺席)。更说明“药店”这一话语空间的弱势话语深陷传统话语而无法自救,被强势话语欺侮凌辱的同时也欺侮凌辱着其他弱势话语。

如果说权力话语、金钱话语是从外部来侵犯欺侮弱势群体的,那么传统话语则是从弱势话语内部欺侮着他们自己。正因为有了传统话语从内部瓦解遮蔽了弱势话语,才导致了强势话语对弱势话语的围猎有了可能性。这些传统落后话语使得弱势话语的主体性晦暗不明,成为一种没有力量、没有势力、没有光明的集合物,在话语场域中盲目、孤独、没有方向地四处游走,四处碰撞,话语自主性让位于他主性。

身体话语

《路边店》这一文本除了表现了权力话语、金钱话语、传统话语对社会弱势话语的围猎外,还对另外一种很重要的话语形式也作了深刻的思考,那就是身体话语。上文中分析的《药店》同是一个关于施暴身体的文本。《药店》中的伞儿刚一出场便向读者发出了两条强烈的身体话语信息:身体生病(牙痛)是伞儿的”医学身体”[4];“伞儿是这带最好看的女人”是伞儿的“生理身体”。随之而来的是男性身体对女性身体的侵犯,并且是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油店》中的筐儿的身体话语是“腰细得像柳枝”,而她的身体第一次被侵犯的原因是因为“身体修辞”问题(换布票和十块钱人民币去“扯布缝一条新裤子穿”),当然“身体修辞”背后还有其他深层话语原因,如“哪有钱扯布缝新的”(即金钱话语),“有钱扯布也没有布票啊”(即权力话语)。身体话语也是一种依赖性很强的话语,它可以因权力话语,金钱话语而获得力量而成为强势话语,也可能因权力话语,金钱话语而被侵犯被欺侮。

《酒店》、《米店》、《茶店》是三个关于通奸的身体文本。《酒店》叙述的是酒店老板孙中怀与酒店帮手秋雁通奸,他的老婆吴秀知道后怀着报复的心理与补锅佬通奸,并且设法让秋雁嫁给了补锅佬。事后吴秀生下的是补锅佬的儿子孙旦,秋雁生下的女儿网儿却是孙中怀的。随后孙旦爱上了网儿,在他们结婚的晚上,孙中怀用毒酒毒死了自己与吴秀、秋雁、补锅佬。这一文本表现了肉欲的泛滥导致的身体的毁灭。文本中的孙旦的身体观是小说集子中非常感人的身体话语,闪耀着人性的光芒,寄寓了作者对下一代人的深切厚望,表达了对理想身体话语的信心。

《米店》文本讲述的是,米店马家与对面的饺子馆朱家两家三代的身体情仇。环儿因嫌饺子馆的朱来运太矮而嫁给了米店的“年轻而英俊”的马途。米店中途败落,马途到南方打工,环儿又和朱来运好上了。而作者又在文本中间穿插了两家上辈的故事:朱家妈妈余茹本来要嫁给马家爸爸马有道,因马有道移情另娶,余茹嫁到朱家。各自的配偶死后,他们两人又好上了。两家上上辈的故事:马家奶奶原是嫁给朱家老翁的,可是新婚不久,朱老翁参军走了。马奶奶被迫招亲嫁给了马家,但当朱老翁回来后又与朱老翁藕断丝连。这一文本中的人物,大都迫于身体话语的需要而行动:环儿因家穷而打算嫁到路边店水饺馆,“每天都有饺子吃,鲜肉饺香菇饺都有,你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吃什么吃什么,只要你的牙齿好。”这是身体中的“食”话语。而后因嫌朱来运长得矮(身体话语)而嫁给了“年轻而英俊”(身体话语)的马途,马途之所以抢走环儿,是因为“我看见你的下唇红的像一片柿子树叶”(身体话语)。这些合起来是,古人所谓的“食色话语”,都是非常典型的身体话语。马途去南方打工后,环儿又因为”食色”与朱来运通奸。这一文本通过两家三代人的身体叙事表现了“路边店”这一新型社会空间中身体交往中的混乱,而文本中的“民以食为天”的”米店”可以看作是“传统话语”(健康的一面)的象征。装潢华丽花俏的“饺子馆”可以看作是流行话语的象征。米店的衰败与饺子馆的兴盛可以理解为作者对中国优秀传统的失落与庸俗流行话语的高涨的忧虑。

《茶店》是一篇杨氏家庭身体叙事文本。爷爷辈杨老姜做挑夫时与一个叫秋桃的女子通奸,他的老婆知道后上吊自杀,父辈杨大白与其小姨子春竹通奸,他的老婆知道后投河自尽,子辈杨邦在这种家庭遗传”病”中被他老婆秦贤逼出了阳痿,最后他老婆离家出走。就在这种情况下杨邦又恢复了性功能并对他老婆犯下了罪过——与茶店帮手笠儿偷情,终于导致他老婆喝耗子药自杀。文本中的身体因交往发生紊乱(通奸)而导致身体的毁灭再一次让人深思情欲主义的弊端。

值得注意的是身体话语经常与性别理论缠绕在一起。《路边店》中为我们提供了它们在现实中的情况:作为弱势话语的女性在日常现实中除了常常遭受权力话语、金钱话语、传统话语的压迫之外,还常受到男权话语的压迫以及男性的性压迫与性欺侮。

另一方面,正如前文提到的身体话语又常常与权力话语、金钱话语纠缠在一起,或成为后两者的帮凶,或成为后二者的压迫对象;或者成为后二者的牺牲品;或者成为后二者的敌人。要而言之,药店、油店、酒店、米店、茶店里出售的是供养侍候身体的物品,同时这些又是需要用权力或金钱去获得,这种种话语具有天然的关联。

《路边店》这一文本中还蕴藏着其他丰富的话语资源,比如作者写到身体时往往把它与死亡联系在一起,《茶店》中杨家三代媳妇自杀,《酒店》中孙氏夫妇与补锅佬夫妇的死亡,《油店》中毕功因侵犯皮克老婆筐儿的身体而被皮克杀死等等均耐人寻味。虽然死亡属于身体话语之一种,但又有自己独特的话语特征。与此同时,身体、死亡又都与复仇(传统话语之一种)有着很深的关联。这五个文本中,身体话语、死亡话语、复仇话语相互缠绕,互为因果,共同参与了作者的叙事,编织起文本的经纬,使得文本获得了独特的文学性。

晓苏先生在《路边店》这一文本中一如既往地表现了他对区域文化、地域情感、方志历史的偏好,对社会现代化进程中边缘性、新生性、过渡性事物的特别关注。他站在“庙堂叙事立场和民间叙事立场”(陈思和)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崭新的空间符号——“路边店”来指征现实生活中诞生的另类民间:为我们讲述了这一全新空间中各种形式的话语的激烈争斗,也为我们绘画了这一空间中权力话语、金钱话语、传统话语、身体话语、男权话语、弱势话语鳞状叠置的话语图谱。同时,作为城乡结合产物的路边店,向我们展示了城市与乡村混杂后城市与乡村的双重幽暗性。正是从这一空间符号的能指和所指,我们清晰地看到:城乡联姻的红娘表面上看起来是城市化、市场化,但真正的幕后主婚人毫无疑问是现代化这一宏伟叙事,因为社会空间往往是国家的一种转义素,一种民族的隐喻。尽管现代性被西方后现代大师批驳得体无完肤,但是“路边店”这一巨型符号让我们明察:正是因为“现代话语”的缺席才使得这一社会空间权力话语蛮横嚣张,传统话语的沉渣泛起,身体话语紊乱动荡,男权话语偶露狰狞;正是因为“现代性”的大面积缺席才导致上述话语形式在话语场域中形成巨大遮蔽,在中国现代化的道路边上形成巨大阴影。这一巨型“路边阴影”让我们再一次洞见人性的幽暗不明、主体性的混沌不清、现代性的任重道远的同时,不再毫无否定地奢谈“后现代性”,能够在这一“阴影”语境下批判性设计现代性未竟的事业。

注释:

[1]蔡翔:《专业主义和新意识形态》当代作家评论2004.(2)P39.

[2][美]道柯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P66-67.

[3]同上P67.

[4]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中的五种身体》张旭春译,春风文艺出版P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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