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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的婚事

2005-04-29

长江文艺 2005年7期
关键词:二姐二哥母亲

阿 蹦

我现在跟你说的并不是鼻子的事。

那件事真是糟透了,没有人把我从屋后的老榆树上推下来,是嘎厸的叫声实在太好听了。嗄厸是一种鸟,指甲那么丁点儿大,只有我们那才有那种奇怪而有趣的鸟。可我母亲从来不这么认为。我母亲说,嗄厸是给阎王爷报信的,一听到嗄厸的叫声,鬼就会从池塘里出来。

我母亲的意思是嗄厸总是傍晚时叫。但是嗄厸有彩色的翅膀。苍蝇也有,所以它们都是鸟。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我从树上摔下来后,母亲找来一块白布,在流血的地方洒了一点云南白药,然后把我的脸缠了起来。我母亲一边缠一边骂骂咧咧的。我对她说,天天捉嗄厸的孩子,哪能不从树上掉下来?因为我母亲做饭时,经常把我们兄妹从灶屋赶出来。

“不好吃的狗子,不在锅边嗅。”

我母亲一边说,一边会拿锅铲打我们伸向菜盘的手。我只见过一次她没这样干,那是我大哥第一次把我侄子石头从山西带回来的那一次。大哥在山西农村的一个小集镇做手艺时,找了个当地女人落了户。我母亲笑呵呵的,额头的汗珠掉进了锅里,她也顾不上去擦一下。

我的鼻梁骨摔断了,这事听上去就有些可怕。从现在起,我就是个塌鼻子,跟村东头的翠花婶婶一样,脸上只看得见二个细孔出气。我母亲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老八,你长大了准跟老二一样,打一辈子光棍。”

我一直躲在纱布后面笑。我从来没有想过找媳妇的事,为此我瞧不起二哥。他都三十多岁了,还那么傻头傻脑,经常和父亲吵架。自从上次我对母亲讲过那件事后,我母亲就张罗着给他找媳妇。去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我爬到村子最高的榆树上捉嗄厸,刚爬到树顶,突然刮起了大风,树枝剧烈地摇晃,从河滩那边吹来的乌云从我头顶掠过。

我随着树枝在空中幸福地摇晃,感到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嗄厸。

很快,暴雨倾盆而下。我抬头西望,看见娘娘凹守桃树的狗肠子躬着身子狼狈地往山脚下跑。我赶紧从树上溜下来,钻到桃树林。桃子还未成熟,我坐在桃树枝上,吃得肚儿都圆了。准备下来的时候,就看见我二哥从对面山坡的坟堆里提着裤子钻了出来。

过了一会,塌鼻子的翠花婶子也像鬼魅一样从坟堆里钻出来了。他们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我回家跟我母亲说了这件事,我母亲的脸立即红通通的,接着她打了我一巴掌,告诫我以后不准在外人面前说这件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喜欢打人。她生养的孩子一大串,像藤架上结的葡萄。可是她既然那么喜欢打人,为什么还要把我们生下来?

所以我不喜欢她。我只喜欢偷偷溜到屋后池塘旁的榆树上捉嗄厸。

我把它们放在玻璃糖罐里。到了晚上,我就用缝被子的大鼻针把它们挨个钉在床头上,然后躺下来睡觉。它们透明的翅膀在空中扑扑地飞,直到第二天早上还停不下来。不过,我二哥讨厌嗄厸。可能是有灯光的缘故,那些嗄厸半夜里也会偶尔叫几声,我二哥气鼓鼓地从床上跳起来,把嗄厸从墙上扯下来,用力甩在地上。

我摔坏鼻子的那天,看见我二哥和父亲在堂屋里打了起来。

二哥用力将父亲推倒在地,嚷道:“没用的老货,没本事就别把老子养出来!”

父亲举着擀面杖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我觉得父亲确实没本事,要是换了我,我二哥准遭殃。我会像隔壁的明国叔对待他的儿子“小和尚”那样,把他丢到河里淹得半死再捞起来。我的母亲也有点傻头傻脑,为了哥哥们的婚事,她也没少上别人的当。村子里吃闲饭的懒汉、婆娘经常来我家骗吃骗喝。我家的几只老母鸡下的蛋都让这些人吃完了。随是什么人,只要人家说要给哥哥们说亲事,父亲就满脸堆笑,让母亲到灶屋忙这忙那。客人吃完,抹着嘴唇就走了。我记事时起就这样。

就连好吃懒做的三婆也能把母亲骗得团团转。

半个月前,她吃完我母亲给她做的一碗糖鸡蛋。我已经记不清我母亲给她做了多少碗糖鸡蛋了。她舔了舔嘴巴,很有把握地说,“女方就住在离我家二里多地的一个叫蔡洼的小村子,死男人都几年了,有二个孩子,只要老二愿意倒插门,我看能成。”

我只听说三婆娘家在大别山脚下,离我们这里有三十多里路。山里的婆姨朴实,也能干农活,二哥听了就很高兴,我捉摸着他早想这么干了。他想学我的锁匠大哥那样离家远远的。那天,三婆在我们家吃了晚饭,父亲领着她来到我家前面的猪圈,看我母亲喂的那头肥猪。

父亲说:“到了年底,猪就可以出栏了,到时候猪下水谢你这个大媒人啦。”

父亲原来也是个锁匠。我听人说,他爱跟一些骚娘们勾搭。夜里,他常用自己配的钥匙去开那些女人的门。上个月的一个晚上,我到池塘边的柏树林子里捉麻雀。麻雀都是些见不了世面的呆货,手电光一照就懵头懵脑,等着人去捉。那天晚上我没有捉到麻雀,却看见父亲和一个妇人鸽子一样叠着脖子换气。父亲的裤子已褪到了脚跟。靠墙跟的一块平滑地方,地上垫着稻草。那妇人见到手电光,早溜得不见人影。那妇人的背影我认得,像是翠花婶子。

父亲见是我,不紧不慢地紧着裤腰。

“狗日的老八,这么晚了,还在照什么呢,没看老子在解手吗?”

我以为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我之所以现在还时时记着,是因为父亲的屁股太白,太亮了。在黑暗中灯笼一样发光。我相信我会一直记着这件事的,到死也不会忘记。但我不敢告诉母亲那件事。我怕她会打我。可是,从昨天起我相信父亲再也干不出这样的事了。

一大早,二哥从蔡洼相亲回来了。他是和媒人三婆一起回来的。他前天就去了,和女方相亲后,在三婆的娘家住了一夜才回来。二哥很高兴,就像已经把那寡妇搞到了手似的。三婆说,女方也比较满意,就是男人死时家里欠了几百块钱的债,如果我家能拿出五六百块的彩礼,这事就算成了。

父亲愁苦着脸,走到厨房和母亲小声嘀咕着。

“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孩子—生的终身大事,你们看着办吧。”

三婆吃完糖鸡蛋,示威似的丢下一句话就走了。那天晚上,二哥和父亲又吵了一架。父亲劝他说:“那女的结了扎,给人家养后人不划算,找个瞎子跛子,生个一男半女,也比找个绝户头强。”

二哥摔着凳子,回道:“你一辈子养了这么多伢,到头来又有什么吊味?”

他们两个就这么又吵起来了。我三姐吓得大哭。我父亲气得浑身哆嗦。他从母亲手里夺过火钳,撵得二哥疯狗一样满屋乱跑。我母亲扯不住,被父亲一胳膊甩在地上嚎啕大哭,父亲这才愤愤地停下来。

二哥悻悻地回到房里蒙上被子睡觉。我和父母亲在一个床上睡。夜里,父亲翻来覆去睡不落觉,几次坐起来靠在床头抽烟。母亲小声对他说:“他伯,急也没用,我看明天到二丫头和我娘屋里把钱凑齐了吧,把这个冤孽的大事解决了,随怎的也算翻了一页书,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啦。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让人家看笑话也不是个事。”

父亲长叹一口气:“我养的是儿,哪晓得到头来喂成了骡子,老大跑到外省给人家养后人,现在老二也这样,早晓得还不如一出生就丢在尿凼里淹死了还省心一些。”

天没亮,父亲就带着我一起到二姐和舅舅家借钱。父亲说,带着个小孩借钱时有个由头,好说话。一听说借钱,二姐夫就找人把仓里的几百斤早谷用板车拖到镇上去卖。这工夫,二姐已经注意到我的鼻子。我撒了谎,把二姐拉到一边,告诉她说是我睡着了,被猪啃的。

二姐显得很伤心,摸着我的头疼爱地说,“老八,塌鼻子找媳妇难啦。”

二姐的话与母亲所说的如出一辙。我暗笑二姐太蠢了,只有人吃猪,猪怎么会吃人呢?再说了,我的鼻子也不是为媳妇长出来的。所以我觉得我二姐太蠢了。

舅舅是二姐的媒人,两人在一个村子。二姐嫁给了舅舅的远房侄子。舅舅中午和父亲在一块喝酒。一直到二姐夫从镇上卖谷回来,父亲才讷讷地把借钱的事说出来。

“姐夫,这两年我确实存了点钱,那是准备开个加工厂用的,不过,二外甥订亲也是大事,我做舅的也不能笼着袖子不管。我看这么着,我出一百五,就算送给外甥的结婚礼钱,以后二外甥结婚,我就出力不出礼了。”

父亲抿了一口酒,说:“他舅是爽快人,你姐夫后人多,哪样大事没向你伸过手,你这么着就算仁义了。”

借上厕所的机会,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借来的钱数了一遍,然后揣进内裤的口袋里。我父亲常告诫我们,世事复杂,钱要放在贴身的地方。现在他就这样做了。我边撒尿边歪着脑袋看着父亲。

父亲见我在笑,打了一个尿惊,他抖了抖玩意儿,笑着说:“老八,你龟儿看么事,这几百块钱是你二哥的媳妇。”

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笑。父亲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前年他和翠花婶子在林子的那件事。那一餐酒父亲喝得有些发狂,走路时摇摇晃晃像只醉鸭。太阳像是有谁在里面添炭,黄土路热得烫脚,人走路时连喘气都困难。

父亲甩了一把汗,仰着天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老子想杀人。”父亲的神态像个英勇的武士。那一刻,我觉得他其实一点也不窝囊。

我怯怯地问,“伯伯,你想杀谁呢?”

父亲怪异地望着我不作声,他的眼神里充斥着一股杀气。

过了一会,他才愣愣地说:“我想把自己给杀了。”

“杀自己的人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心里嘀咕着,我母亲不会允许他那样做的。

前面就到了我们村的水库,父亲俯下来捧了几口水喝。我缠着父亲要下去游泳,父亲利索地答应了。我跑到高高的墩子那边往下跳,觉得自己和嗄厸一样,长了一双彩色的翅膀,快要飞起来了。蹲在岸上抽烟的父亲像个小黑点。

“老八,快回来,淹死你狗日的。”

父亲突然站起来,大声嚷着让我游回来。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亮得灼人,蓝色的天空镶嵌着几朵白云。午后的水库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影。可我一点儿也不怕。我看见父亲也跳下来了。我扎了一个猛子,向对岸游去。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等我回到对岸时,会看到这样一幕:父亲把脑袋埋在腿间,全身哆嗦着。

“钱,钱,钱……”我这时才发现父亲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摞打湿的纸币,他重新数完那一堆纸币后,嘴唇还在哆嗦,“掉了三十五块。”

“伯伯,我给你捞回来。”

我害怕了,我以为他会动手打我。不料父亲只是轻轻摸了摸了我的脑袋说:“回去后别对你母亲说。”

我当然不会对母亲说。我知道母亲如果晓得这件事,会好几天吃不下饭。

母亲数完钱,失望地说:“就这么多啊,还差好几百呢。”

父亲转过脸说:“明天把猪赶到镇上卖了吧。”

二哥带着卖猪和借来的钱走上了他的求亲之路。他是和三婆一起走的。父亲把他送到村口,嘱咐他把钱装在贴身的内裤口袋里。父亲的话在二哥听来如同嗄厸的鸣叫,枯燥而乏味。他支支吾吾,我知道他还在想着他未来的寡妇媳妇。

接下来的事情是一场闹剧。

二哥走后半个多月没能回来。和他一起去的三婆回来说,她和二哥一起去了女方家,没想到那女的已经跟了人。三婆将女方痛骂了一顿。女方面有愧色,却辩解说,她以为我二哥嫌她是个寡妇,何况又需要那么多礼钱,再也不会去了。刚好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愿意倒插门的信阳男人,她就应允了。

老实巴交的信阳男人出来解了劝。他见了客人又是倒茶又是递烟。他告诉二哥,信阳一带今年闹蝗灾,很多人家地里颗粒无收,只要能混个肚儿圆,那里的婆姨就会跟着男人走。如果我二哥愿意的话,他可以托亲戚在老家给二哥找一个清爽姑娘。

最后,信阳男人这样作践他的河南姐妹:“一个馒头就能赚回一个女人。”

我知道事情一定是这样的:二哥一听说有清爽姑娘,又便宜,当然就一口答应了。第二天,他让三婆先回来了,毫不犹豫地跟着男人坐火车去了信阳。

那些日子,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他几乎什么事也不做,一句话也不说,站在村东头的山顶上,眼睛呆滞地望着遥远的北方。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即将离开主人的老狗。村里人都以为他疯了。我母亲拿他毫无办法,只好将竹床和蚊帐搬到稻场来。一天下半夜,当纳凉的人们离开稻场,他突然孩子似的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父亲哭。他的哭声传得很远,凄凉得像冬天的风掠过屋顶。

第二天早上,迎着初升的朝阳,我看见他跪在地上。他的额头上洒满了红光,花白的头发还结着昨天晚上凝结的露珠,那样子显得格外庄严,让我想起了传说中的山神。

“我只要我的儿。”他的嗓音沙哑,我只听见了这么一句。

我确信二哥一定听到了父亲的召唤。隔了几天,我二哥就回来了。他是从信阳徒步走了二百多里路回来的。他到家时与乞丐没有什么二样,头发上落满了异乡的灰尘,一直没换洗的衣服散发出剌鼻的臭气。母亲把村里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全都从屋里赶出去了。

我二哥破口大骂:“骗子,骗子!”

我无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二哥从疯狂状态清醒后,立即变得寡言少语。他与我父亲之间的争斗,仍然时断时续。每当这时,我总是听从屋后嗄厸的召唤,迅速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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