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梁上“月亮光光”
2005-02-03王田林
王田林
这里是牛背梁。它不是普通的山坡,也不是寻常的沟壑,而是秦岭中的一道主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山梁林子里就活动着一群像熊猫一样珍稀的国家一类保护动物野羚牛,因此,这山岭就有了“牛背梁”的名牌。这山高,眼睛要歇几歇才能望到山顶;这林密,庞然大物的野羚牛躲在里面捉迷藏;这里的雾也特别多,清晨日出时,七沟八梁里云雾蒸腾,有时像大海在奔腾翻卷,有时像洁白的纱巾飘荡在树梢。牛背梁的沟岔里也有村庄,有村庄也就有学校,村庄和学校都隐藏在白云的深处。
山岭上眼目极宽,有望不尽的草坡和山疙瘩,有看不完的沟壑和石坎梯田。山头如大海怒涛滚滚而来,村校是浪涛上的一个黑点。白云把村校坡前的橡树擦洗得碧绿,把村校山后的松林浸润得青翠。村校的油窗粉墙也就像这青山碧海升起的一道亮丽的白帆。林子里各种各样的鸟儿都有,它们时常到这片开阔地凑热闹。锦鸡,雉鸡,画眉,百灵,杜鹃,喜鹊……一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站在屋脊上歪頭歪脑,听红领巾读、看红领巾写,随便把果核啦、花籽啦,撒在屋顶上。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花籽见缝崩芽,疯长猛爬着。它用蔓织网,用苞绽花。于是每年春夏秋三季,屋顶上成了花山,金银花、刺玫瑰花、野棉花、野菊花……蓬蓬勃勃,迎风袅娜,清香四溢。孩子们坐在立体花园式的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山里的孩子朴实,皱着眉做作业,遇到疑难问题便埋头苦思冥想,鼻尖沁出汗珠儿。白云从门窗里飘进来,轻盈盈不带一点儿声响。孩子们挥手便能抓来一片云朵擦汗,小憩中便拂去了心中的困惑和疑团。
牛背梁上的村校,隐藏在白云里。孩子们踏着云来,踩着雾去,白云飘起了歌声。云雾散去,万里晴空,孩子们像小鸟一样蹦跳,快乐而自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少不了体育课,一个老师一把哨,二三十个红领巾转着圆圈。一会儿,脚下的步子乱了,仔细看,那一双双眼睛竟瞅着操场外面:草丛中,蒲公英做跳伞表演,蚂蚱举行跳高比赛,野兔们进行三级跳远训练。开始做操了,孩子们手脚模仿着老师的动作,眼睛却盯着远处草地上越聚越多的野兔,心中默默计算着数字。下课了,孩子们一哄而散,往山坡上看,往草丛里找,小动物们一只也寻不见了。忽然,头顶上响起“嗡嗡”的声响,飞机从云层里钻出来,迎着阳光飞过去,整个机身机翼上金灿灿、亮晶晶,连红色的五角星也看得清清楚楚。孩子们跑动着,欢呼着,红领巾摇碎了松影云雾。
牛背梁以前没有村校,只是到后来才有了村校。那老师是城里来的一位姑娘。在山里人的眼里,那姑娘的模样就是长得俊,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蛋,高高的鼻梁,红红的嘴唇,个子标致匀称,就像出水的荷花一样的清新美丽,就像天边的彩云一样高雅宁馨。其实姑娘是落难逃到这里来的。父亲是兰州师院的一个教授,“文革”中被批斗含冤而死,母女俩千里迢迢,投奔到大学刚毕业分配到这小县城教书的哥哥,可是哥哥受父亲牵连,伤感悲愤中自杀了。母亲听到这个噩耗,倒在了路旁。16岁的小姑娘成了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的人。牛背梁的乡亲们捐棺板埋葬了她的母亲,又收留了她,并聘请她当了村校的民办老师。
从前,这里的人认不得“洋号码”,记工在墙上画道道,分粮用竹管管、竹签签。她来了以后就教孩子们记“洋号码”。从前,放牛娃子整天在坡上唱的儿歌是:“月亮光光,把牛吆到梁上,放牛娃子烧香,给娃娶个婆娘。月亮爷光光,把牛吆到梁上,苗苗苗苗快长,给娃生个好儿郎。”她来了以后,教孩子们唱新儿歌:“月亮月亮光光,清泉河里洗衣裳。洗得白白净净的,背着书包上学堂。月亮月亮光光,金梭银梭交织忙。学知识,学文化,追赶星星和太阳。”从前,这里的人见了野羚牛用扁担捅,用铁丝套。她来了以后,认得字的年轻人都知道野羚牛是保护动物了。
牛背梁的白云祥和温润,滋润得她生命的枝条抽枝长叶,也把乌黑的秀发褪洗得变了颜色。为了回报大山的恩情,知识青年返城时能走,她还是没有走;恢复高考时能走,她没有走;平反冤案,回城安排工作时能走,她还是没有走。牛背梁的人家分散,孩子们上学吃饭不方便,她就节假日上山拾柴禾,中午为孩子们做饭,烧开水。孩子小走不动路的,她就接到家里住,半夜起来还给烧炕取暖、盖被子,孩子们亲切地称她为“老师妈”。
她也有苦闷的时候,在大山里呆久了也特别烦闷,特别是当父亲的冤案未平反时,她总是焦急盼望,整天半夜半夜睡不着。丈夫见她苦闷,便把旱烟袋递过去让她抽着解闷。她放弃了原来的生活形态,也像山里的男人一样抽上了刚烈呛人的旱烟叶。新闻记者把她的事迹登上了报,聪明的编剧把她的事迹写成了戏剧《月亮光光》,这剧获得了省上、全国的戏剧大奖。于是,牛背梁上的月亮光光就照出了山。
牛背梁上的月亮光光,穿过淡淡的云雾,飘飞进村村寨寨。这清粼粼的光亮,留在了人们的眼里,扎根进大家伙的心里。大家崇敬她,赞美她,歌唱她。家里有了升学的毕业生,就早早做好了准备,比往年多养几头猪、多烧几瓮酒,好好地庆祝。7月,当村校的毕业生一个不剩地被录进县城中学的喜讯传回山村时,牛背梁的孩子笑了,牛背梁的大人笑了。那些天里,村前村后从早到晚弥漫着浓浓的酒香、肉香,那蓝蓝的天空里一轮金黄的圆月也一直从晚上挂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