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三题)
2004-12-27董娇
董 娇
我向来深信翰墨聚散讲缘分。得了胡适这幅字,我先是遇到张充和的一些零散诗文,觉得她的文笔确是上乘;不久,陆灏又送给我一张张充和写给施蛰存先生的词笺,小楷清越疏朗,娴雅中遮不住的是那份含蓄的豪气,长短句尤其推敲周全,玲珑标致……
张家的三姐和四妹
九十四岁的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前几天在北京辞世。沈从文名气太大;沈张姻缘长期笼罩在沈先生文学与考古的强光之中,沈夫人曾祖父做过两广总督、父亲在苏州热心办学的那些大事业反而显得遥远了。她是张家四姐妹里的老三。老大元和的生平我不清楚;老二允和前年写过一本关于苏州张家旧事的书;老四充和是书法家、词家,也画画,又是昆曲名角,夫婿是耶鲁大学东亚语文学系教授傅汉思(Hans Frankel),专研诗词和中国历史,著译等身。
张家四姐妹里我知道多些的是四妹张充和。两年前,陈学文在杭州文物市场买到一幅胡适写给充和、汉思的一首元曲,在《传记文学》上发表《胡适情诗手迹新发现》。张充和和傅汉思看了回应说那幅是赝品,真迹她送给了上海的黄裳先生。于是,这件事惹起不少学者文人的议论,报刊上热闹了好一阵。张充和1987年把真迹送给黄裳,黄先生后来又匀给潘亦孚,潘亦孚前两年又拿去跟许礼平换书画,去年许先生在我苦缠之下割爱转让给我,11月25日做了《小风景》的插图,现在挂在我书房里。
我向来深信翰墨聚散讲缘分。得了胡适这幅字,我先是遇到张充和的一些零散诗文,觉得她的文笔确是上乘;不久,陆灏又送给我一张张充和写给施蛰存先生的词笺,小楷清越疏朗,娴雅中遮不住的是那份含蓄的豪气,长短句尤其推敲周全,玲珑标致。近来,我闲时都在细读《沈尹默蜀中墨迹》,那又是张充和所藏老师的墨宝集,书首她写的那篇《从沈砚说起》固然好看,书尾《仕女图始末》说的是她1944年画的一幅画失而复得的经过,读毕我倒深悔自己1991年错过了在苏州拍卖会上竞买这件文献的机会。
张家四姐妹是当代中国大家闺秀的典范,境遇也许各异,吉凶祸福中流露的却始终是书香门第贞静的教养。四妹充和长住美国,日子安逸,成就甚大;二姐兆和大半辈子陪着沈从文在风雨中担惊受怕,真难为了她。我没读过张充和的《三姐夫沈二哥》,只在童元方教授的文章里看到几句沈二哥早岁轶事,很有趣。童教授说:张兆和十八岁进上海中国公学修读文史,校长是胡适,沈从文教新文学。1930年,沈从文写了好多“独白情书”给张兆和,兆和不理,沈从文饱受煎熬;向胡适辞职,胡适劝他静待她读完书再说。32年兆和毕业,33年他们果然在北平结婚,新房四壁萧然,全靠梁思成和林徽因送的两床锦缎百子图罩单烘托出一点喜气!
我没见过沈从文。写沈从文写得最生动的是黄永玉先生。我的朋友李辉写老年的沈从文伉俪也写得好。他说他有一次到沈家去,张兆和扶着沈先生在一米宽的水泥地上散步,说是每天要走五个来回。沈先生才走了两趟就问够不够,走了三趟硬说是第四趟了:“别骗人,刚刚三次。”张兆和说。第五趟,沈先生没走完先嘘了一口长气径自往座位上走:“唉,完了吧?”张兆和抱怨他偷工减料,两老一起大笑。
脂砚斋里的刘旦宅
前不久在上海《新民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著名画家刘旦宅精心绘成的《红楼金钗十二图》由上海市邮电管理局发行十二枚一套电话磁卡,上海市红楼梦学会编号发行一千套珍藏型《红楼梦》电话卡折,供应红学会员之外,少量问世。消息说,7月27日,刘旦宅、诗人胡邦彦、上海红楼梦学会会长孙逊为卡迷收藏者签名。我不迷《红楼梦》,只迷刘旦宅先生画的《红楼梦》作品。我先结识刘先生,后来连他渊源家学的公子天炜也成了我的好朋友。刘先生好几年前给我画过一幅《宝钗扑蝶》;我一向怕宝钗,正派得发闷,可是刘先生这幅画太好了,到现在还挂在我的客厅里。
七十年代人民美术出版社印过一本刘先生的《石头记人物画》,郭沫若题签,周汝昌配诗。我实在喜欢书中那幅《平儿理妆》,写信恳请刘先生割爱让那幅原画给我。刘先生回信说原画不在手头了,改天找到书稿给我另画一张。我等了好久。有一天,天炜来港,约我一叙,当面交下刘先生给我画的《平儿理妆》。画不大,粉彩淡里透艳,平儿侧着身子调粉既罢,簪花髻上,腰间束一条枣红双环四合如意绦;纤细的手指,水灵的眼睛,一袭薄纱绿衫几乎飘起幽香。画上题识云:“予绘红楼珠翠甚伙,而桥公独钟平儿一人,数函索求,历经春秋,乃检得旧稿,依样为之,窃喜似符广告术语所谓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之调耳。公以为然否?望笑纳。甲戌小雪刘旦宅。”另有一纸是刘先生行书抄录周汝昌咏平儿的那首诗:“辛酸荼毒费寻思,调粉簪花浣帕丝;半晌倚床悲喜尽,数痕痛泪避人知。解味道人诗。海云生书。”一画一字,加上那样一段风趣隽永的题识,裱好之后我终于不舍得挂,生怕狎客偷香,轻薄了这般俏丽的平儿!
文化果然如此醉人。看到《新民晚报》的消息之后,我跟刘先生通电话,说我想买那一套电话磁卡。刘先生开玩笑说,你要买,我得加个零。接着说会马上寄一套给我。刘先生夫妇这几天去了欧洲,天炜很快替我办好这件大事,我也很快收到《红楼金钗十二图》。元春观灯、宝黛戏囊、宝钗掣签、湘云拾麟、妙玉品雪、凤姐逞威、探春结社、李纨掌坛、惜春构图、迎春读经、巧姐夜织、可卿展衾,十二幅通景屏印在折叶上半截,底下一个个玻璃纸袋分插十二张磁卡,一张一个题材。“缘起”上说,此画原稿去年为台湾私人藏家以巨金购得,这次有限印刷,编号发行一千套。我这套是第零五五二号。刘先生现在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美术系主任。读书多,有胆识,笔下一草一木都由心造,一洗陈陈相因的传统画规,是画家中的脂砚斋。他这些精品断非说部的绣像,而是磅礴的眉批,言雪芹之不能言;无怪乎浸淫数十寒暑,作品居然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我请启功先生写字
一
盛夏七月,我好几次打长途电话到北京启功先生家没人接,以为他出门避暑去了。我受人之托,求他写字,不敢耽误,只得把信寄给赵丽雅,请她便中转给启功先生,也请她把写好的字邮寄过来,省得给老人家添麻烦。过了几天,丽雅来信说,她虽然跟启功先生合照过相片,大大荣幸,却并不深交,一切全仗负翁金面了。负翁即张中行先生。我知道了大感不安:这几年我熟读张先生的书,还写了好几篇文章引他的话,却尚未结识,没有理由这样打扰他。丽雅信上说,负翁曰:“启功先生住院了,心绞痛,挺厉害的,我联系一下看吧。”不想电话打到家里,竟是启功先生接的,说:“我刚刚从医院跑出来——进去以后,没完没了做检查,抽的血都够做一份血豆腐了。我跟医生说,你们放了我,哪怕我出门就一头栽地下,也不关你们的事。”问起眼下身体情况,说是吃不下饭,浑身没劲儿。负翁当然不提求字的事了,只把我的信和宣纸转给师范大学一位熟人,请他等启功先生身体好了才呈上去。再过了几天,丽雅竟说字已经写好了,她和负翁去师大见了启功先生,先生还说:“代我问董桥好,如果觉得不行,退回,重写,包打来回。”问起近况,他开玩笑说:“整宿睡不了觉,拉不出屎,罪大了。”那幅字是六个字的招牌,尺寸小了,放不大,启功先生后来还重写一幅大的让我交差。丽雅是小妹妹,给我折腾好些时日,真倒楣。负翁那儿我感恧不已,再三嘱咐丽雅致意。启功先生身体该是大好了,我打电话给他,果然是他接的。他心情好,说北京今年可真热,平时是烤羊肉,下了一阵雨更热,是蒸螃蟹。他还说他九月底会来香港。我说医生怎么说?准许他出远门吗?他说没问题,还要我拿几本新书让他在旅馆里看。
二
老一辈文人学者深谙幽默,而且幽的都是有文化之默,北京人尤其精通此道。这样的功夫是需要沉厚的国学根底的。老舍小说里的人物,一到幽默处,往往之夫者也耍文言,教人更觉得迂腐得可笑。前天租了老舍小说改编的电影《离婚》来看,那几个老北京三句离不开挖苦别人、挖苦自己,还一脸正经,妙透了。启功先生有好几万字文章论八股文,精辟得很。这种文体现在是看不到了,也学不来,可是,金克木先生说,“八股文的文章之妙是‘妙到毫巅,其不通也不通到了极处”,特色是“按照既定的严密规格代圣人立言”。他引了三句为例:“夫天地者乃宇宙之乾坤,吾心者实衷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非八股体而得八股之精髓者,金先生举了著名的《二郎庙记》里的几句话:“夫二郎者,大郎之弟、三郎之兄、而老郎之子也。庙有树一株。人皆曰树在庙前,余独谓庙在树后。是为记。”启功先生读了好多八股文而不必做八股文,反倒成了最怡情的消遣了。这些反面教材足以感化聪明人故意讲笨话消遣别人,消遣自己。他的幽默或许正是这样养出来的;他开玩笑说的夸张的话,或许也正是八股文得来的灵感,笑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