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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秋色

2004-11-16

长江文艺 2004年11期
关键词:黄教授乔叶

陈 翀

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情,尽管时间都过去五年了,可李沃依然记忆犹新——他和当警察的妻子乔叶离婚前一天的夜里,他在梦中遗精了。让人奇怪的是,乔叶当时就睡在他的身边。

遗精这个医学名词,在李沃老家的河阳不叫遗精叫“跑马”。可他不愿意这样称呼,认为特俗,很不成样子。可这个不成样子的东西竟然趁着黑夜的掩护,悄悄在自己身上发生了。

李沃小时候有经常尿床的经历。事件发生之前,记忆中他总不止一次地四处奔跑着找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跑进去一看,又吓得调头便跑——里面正蹲着个女的。转头又找,跑遍数不清的厕所、找遍数不清的角落,最后,面前终于出现个旮旯,掏出东西便使劲酣畅淋漓。可奇怪,那股滋滋溜溜的白柱怎么不肯前行,却老往屁股下边跑?令人遗憾的是,几乎每次李沃都在思考同一问题而还没有来得及搞明白的时候,那股白柱都会把床单浇湿一大片。

这次不同。同样是不走正路的液体,发生的原因千差万别。如果说尿床与躲避女人有关的话,那么,“跑马”却与亲近女人有直接关系。他梦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挺拔的乳房和性感的嘴唇。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他其实并不认识那个女人。

因此,一桩单纯的离婚事件,一下变得让人把李沃与耐人寻味的追求“性”福联系了起来。

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形式,协议离婚。办完离婚手续从民政部门出来,1998年春天的阳光很柔和地洒在面前这个瞬间已经变成前妻的女人身上。李沃突然有些伤感起来,他伸手拦下出租车,乔叶进去的同时,自己也不由分说坐了进去。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在名叫“花好月圆”的酒店前停了下来。乔叶抬头看了看那四个大字,问李沃,来这么个喜庆的地方干什么?

李沃用胳膊揽过她的肩头,说,就这样各奔东西了?

已成前妻的女人说,当然啦,咱们不是都离婚了嘛。

李沃说,不管怎样,这手续一办,心里头一时半会儿还真有点空落落的。

乔叶笑,怎么了,你不是想反悔吧?

李沃说,那倒不是。只是一想到马上要分道扬镳,心里发空。

乔叶成全了他。那天在“花好月圆”他俩都喝了酒,还点了道“宝贝心肝”的菜,后来李沃还悄悄开了房间。女人说不行,咱们都离了。李沃说,不就是想再找你蹭一次觉睡吗?女人看着面前从此不属于自己的男人,没再坚持,而是温柔地顺从了他。

这个夜晚他们过得很好。酒后的乔叶很是妩媚动人,李沃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女人,就有了做爱的冲动。这次乔叶什么也没说,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都用心地用身体语言,表达彼此最后的守候。

李沃和乔叶的婚姻富有戏剧性。那年本来就爱好文学的李沃刚从北京的一所高校毕业分配进市文联工作,对于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而言,能进入自己喜欢的岗位从事自己学以致用的事业是令人高兴的。文联是个很清闲的单位,有事的时候去一下,没事时,他就在家写点小东西。夏季到来的一天,他为了搜寻一篇小说素材,在街头晃来荡去。就在这时,一个匪徒当街驾驶摩托车抢夺一女孩的白金项链,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李沃正在感叹,刚巧撞上警校毕业刚分配刑警队还不是他老婆的乔叶。当时只见她飞起一脚,把歹徒连人带车踢翻。歹徒束手就擒。就是从那时起,李沃便爱上了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并且苦苦追了三年。

人都说:轻易到手的是不值钱的,无限风光在险峰。一个人之所以煞费苦心追一个女人追了三年,他觉得他是爱她的,一定不会走到分手的那一天,其实说这话的人正是李沃本人。可就有个人说那不一定,有些百年夫妻还有分手的那一天的。说这话的人是李沃最要好的朋友王梁。

王梁说这话时是在李沃和乔叶的婚礼上。李沃看了半天娇美可爱的新婚妻子后说,王梁,我不明白。王梁说,其实你们根本不属于一个类型。你太虚幻而她又太真实。你们并不合适。李沃就是带着王梁的质疑走进洞房的。

那晚李沃本来想同乔叶结合的,不巧的是,她正来例假。她说,今晚不行。李沃说,我都等你三年了。被窝里散发着温柔体香的乔叶说,今天真的不行。李沃说,跟个漂亮女人光着身子躺在一个被窝里,你以为我会不冲动?乔叶说,好多意志薄弱的人都是“冲动”给闹进局子里的。李沃讪笑一下,一只手揽过妻子的肩头,你以为我是进局子里的歹徒呀!她却起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抽出了手枪,说,婚内强奸也会判刑的。

李沃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自己差点竟成“强奸犯”了。几天后的做爱过程中,他还看了好几眼那个被她拉动过的抽屉。

此后的三年婚姻生活里,虽说找个英姿飒爽的女警察做老婆是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可说实话,李沃这几年下来,却没一点精神的愉快和肉体的快感。时下不流行一句话吗?看着顺眼、睡着舒服。可乔叶就不行。就连做爱的时候也一副很警察的样子,很一本正经。这让李沃哭笑不得。离婚后李沃也曾暗地里为和乔叶的婚姻失败叹过息,然而最终还是理性的接受了这一事实。更好在他们没有孩子,不会有所牵挂。

这一年李沃30岁。按照他们的协议,离婚后李沃还能和乔叶住在一套房子里,直到他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为止。然而,只住了不到一个月,李沃就搬了出去,原因很简单,他不想看到世人对他离婚不离家的猜测的目光。更主要的是,经过几年的拼命“写作”后,尽管也曾在市级刊物上发表过几个“豆腐块”,但他清楚,想指望有朝一日一举成名的可能性不大,整天老呆在一个养老正合适的单位,想想并没有多大意思。所以,他不想再在河阳呆下去了。人们对他此举很不理解,普遍认为时下人家都带着包包捆捆的钞票上岸了,你再去下海不是去空荡荡的海底啃泥巴吗?

这个家伙却出人意料。在海南的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竟在做媒体广告这个竞争激烈的领域里,挣下了近百万。这不得不让人佩服。李沃不是个贪心的男人,他一直向往的是衣食有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当别人玩命似的在经济社会里打转转的时候,他竟毅然决然地从生意场抽身。尽管他再没有重拾笔头的兴趣,也不可能有“乾坤容我静,名利任人忙”的平和心态。但还是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激流勇退了。到了2002年,他辗转到了北京,把自己安顿在一家广告公司,领一份足以养活自己的工资。

可李沃是个惧怕落寞的人。尽管在海南的三年里,他处处以成功人士的形象出现,可仔细想想,那毕竟是他离异后的无奈选择。在海南的时间里,他始终感到当初帝王时代流放犯人的这块地方,充其量也只是个蛮荒之地,只有回归到他曾就读过的首都,才有种触摸祖国心脏的踏实。所以,刚到北京的那段时间,他的心情特别的愉快,简直到了血脉贲张、狼奔豕突的地步。当天安门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能真实地体会到自己就像一滴血液,正在祖国的心脏里撒着欢儿地激荡。

这几年他无疑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感主要是来自心理上的。在海南的几年里,他除事业有成外,竟然连一个心动的异性都没有拥有。要说也算拥有过的话,云算是一个,只是她只能算得上他人生中的一颗擦肩而过的流星,一闪而逝。云是他在海南认识的,是某电视台的记者,在一次宴请客户的宴会上无意间闯进了他的生活。她高挑的个头和丰满的体态,深深吸引了李沃。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们相处得很愉快,每次做爱他都是大汗淋漓,而云也都有高潮。可好景不长,他们认识的那年年底,云和当地的一个富商结婚后,一同移民去了澳大利亚。为云饯行的那天,云泪眼朦胧地看着李沃说,你能理解我的选择吗?

李沃一口咽下一杯白酒:我能理解!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沃到北京的这一年年龄也到了35岁。虽然生活水平提高后,对年龄界定尺度也水涨船高了,他还是觉得35岁毕竟已是让人伤感的年纪,在有些地方,它已是干部不能提拔的硬性依据了。在老家河阳,当一辈子机修工人的父母几年前都退休了,他每次探家时大包小包的脑白金、金维他都没能让老人高兴起来,他们惟一希望的是他屁股后头能及早跟回来个儿媳妇。他父母一直为他和乔叶的离异感到惋惜,尤其他母亲每每扯到这个话题时都会说:女人屁股大是生儿子的相。我看乔叶将来会生儿子的。还是他在海南时,他妹夫就加入了援藏的志愿者行动,临走的那天妹妹也带着孩子一同去了,他又一人在外,所以年老的父母总是为他这个独子担心。母亲曾痛心疾首地认为,如果他们一结婚就要孩子的话,也不会走到这步田地。相比之下他父亲的眼光更为远大:不行找个合适的结了算了,有了孙儿,无论男女等他长大了我们也要像厂里的老刘头,把后代送到小日本去留学。李沃听了哭笑不得:你们以为这是买萝卜白菜啊,看上了随便划拉一堆?其实李沃也不是一点儿不急,虽说婚姻是当事者自己的事情,可也不能把父母的因素完全排除在外,他的父母是不会允许他由着性子来的。最近,他父亲更是严肃地列出了时间表,如果两年内还不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他李沃不能获准进入家门。

事实上,到了选拔干部上限岁数的李沃,也不满足于自己感情没一点着落的独守空房的生活,虽然来去自由,但毕竟感到空得慌。那天他去母校探望他的大学老师黄教授时,谈了自己的情感状况,黄教授说,一切随缘才好。黄教授是他当时班上的古汉语老师,退休后迷上了文物研究,不经意中在文物考古界成了权威,身影到处出现在文物发掘现场。

黄教授说这话时,李沃正小心品着老师细心沏好的工夫茶。他若有所思地点头。黄教授把玩着手里的小茶具说,感情也像这工夫茶一样,时久才会浓。

不过,随着家庭压力的不断增长,李沃的心态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有些时候,他甚至也动了念头,倘若能有个心仪的女人出现,他也许会再续写一次婚姻。

机遇似乎在2002年的秋天出现了。

在李沃的记忆里,那年北京的秋天出奇的艳丽。在一个秋色撩人的夜晚,有个人向他提出个这样的问题:有人当初把你同妻子离婚,解读成是企图追求“性”福的表现时,你口头上做了很强烈的反对,可事实上,你是真的心口一致吗?

李沃建议,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那人很认真地说,我想知道。

李沃沉思片刻。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人也轻轻点了点头,一副十分理解的表情。

提出那个问题的人叫陆汐儿。其实,李沃刚认识她时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只知道她叫“小楼听雨”。那是个相当雅致的网上名称。在一次上网聊天时,在数不清的众多网友昵称中,这个名字一下子吸引住了李沃的眼球。也与眼下很多人的经历一样,这对网上聊友经过不到两个月的网上聊天和说尽一堆肉麻的词语后,怀揣着好奇之心周末相约着在前海南沿一个叫“唐朝”的酒吧见面了。

这注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夜晚。那个初秋的晚上李沃刚订下台子,就看见一个披着棕黄色长发的高挑的女人径直往这边走来。女人玫红色V型领针织毛衫搭配着豆角色的修身长裤以及颀长脖子系着的玫红的丝巾,在幽暗的灯光下,衬托出眼前这都市时尚女人欲言还休的矜持与妩媚。她微大的嘴唇涂的是带银质感的浅紫色口红,唇线清晰俊美,有一种令人透不过气的性感。

等到了面前,李沃问女人,是你吗?

说实话,李沃感到很意外。他始终认为网上只是个捉摸不透的世界,没想到真实的女人竟真的在眼前出现。尤其她又如此漂亮。

怎么,你不希望是我吗?女人这么问的同时,静静地坐在了李沃对面的座位上。

李沃觉察到自己的唐突,忙说,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太美了。

就是这晚,李沃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陆汐儿。还知道了她这个东北女人也是离异后来北京打拼,现在已是某外企公司的某部门经理。

李沃点上一支烟,吐出一口,说,“小楼听雨”这个名字很特别,富有古典的诗意和浪漫的气息。看到这个名字后,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翩翩,总觉得眼前有一座幽静的白色小楼上,有个穿旗袍的女子背对着人打着个好看的雨伞,在雨幕中向前方远眺。可是,又夹杂着一点点说不清的感伤。我常问自己,这个女子好像充满期待,她到底在等待谁呢?

陆汐儿用手指往后撩撩额头上的长发,一笑,说,你是个想象力丰富的男人。你就当她在等待意中人好了。

说完这句话,女人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这个比李沃小五岁的女人是美丽的,自信中流露出的那丝难以捕捉的羞涩十分迷人。

这个与众不同的夜晚令人难忘。

那晚他们在“唐朝”喝了红酒,其实李沃是不胜酒力的,但是他还是提出要送陆汐儿。陆汐儿不同意,笑着看李沃已经红起的脸,说,要送的话也是由我送你才对。结果还是由陆汐儿送李沃回家。她的理由是:我带车来的,方便。李沃目送陆汐儿好看的身影去了停车场。那是一辆纯白色的丰田车。在车里李沃说,我怎么突然有种傍上富婆的感觉啊。

陆汐儿一打方向盘,把车子驶向立交桥。她没说什么,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自信。

那是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是李沃每月花2000元租来的,说不上华丽,不过装修很考究,素雅中流露出温馨,李沃把房灯打开后,陆汐儿第一眼就看见了客厅的金鱼缸,她看着硕大的鱼缸里游着的花点鱼问李沃,那么大的缸里怎么只有一条鱼?

李沃把上衣脱下挂在衣架上,说,这有象征意义。它其实代表的就是我。知道吗?他的名字叫沃哥。

陆汐儿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有种说不清的好感。她想,这个男人想必是个浪漫的人。

陆汐儿说,明天我去市面买一条吧,要不沃哥会孤独的。

这句简单的话一下击中了那个叫李沃的男人。他走到陆汐儿的面前,定定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女人。他的双手轻轻抚住了陆汐儿丰腴的肩,今夜留下好吗?

尽管来到这里前就已有了某种思想准备,但是,当眼前这个男人的气息靠近自己时,陆汐儿还是感到了一丝紧张。

李沃的嘴唇已经不由分说,热烈地落在她湿润的双唇上了。

失去了衣服包裹的陆汐儿实在是美极了。这个只有30岁的女人,满身都充斥着女人的韵味。在卧室橘色光线包围中,那对丰满的乳房像是两座终年不化的雪山,高耸而且挺拔,而她那身体的中间被芳草掩映着的,则是一条终年流淌的河流。

李沃用手熟练地抚摸着怀里女人的身体,他一点也不感到陌生,甚至真切地感到自己早在某个梦里已拥有了它。然后,他开始亲吻着这个身体。他的嘴唇在这个白皙身体的雪山和河流中游动,直至遍及每个角落。后来他们做了爱。两个人的感觉都很好,很兴奋,他们还变换了两次姿势。这夜李沃压在女人的上面,感觉到了女人那里异乎寻常的湿润,由于那种湿润,所以使得他们两个人的身体的扭动变得异常的顺畅。

这天夜里李沃改变了对女人的看法。在他有了释放激情的快感的同时,心里不禁把乔叶和陆汐儿作了对比。在他看来,女人一旦在床上被摆平,就昏昏欲睡得像菜市场等待出售的软不拉叽的豆苗菜。乔叶就是这样,惟一让她兴奋起来的事情只有案件。可陆汐儿不同。房事后的她精神亢奋,俨然是头下山的小母虎,感觉中要把男人一口吞下去似的。

陆汐儿也了解男人的心思,也在追问,你对我们哪个更满意?

李沃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什么我对你们哪个更满意?我不清楚。

陆汐儿推了他一下,说,你当然知道的。

李沃说,难道你感觉不到?

陆汐儿没再说什么,光凭男人刚才的大汗淋漓她就全明白了。过一会儿,陆汐儿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很认真的,行吗?

李沃说,这么严肃。

陆汐儿点点头。

李沃说,说吧,我一定会认真回答的。

陆汐儿说,你说这也太快了吧!这毕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呀。

李沃说,那也不能说太快了。要知道,我们在网上都认识两个月了,陆汐儿说,告诉我,见面后你看上我哪点了!

李沃说,这是个很不自信的问题,我不予回答。

陆汐儿撒娇地说,我想知道。

李沃说,好,我告诉你。当然是你腰部以下,膝盖以上的地方。

陆汐儿先是瞪大眼睛,转而脸上涌出一层红晕,不由分说推了李沃一把说,你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黄啊!

李沃笑,我说的是心里话。你想想看,这世界上最险恶的东西是什么?

陆汐儿摇头。

李沃好像一下子正经起来,说,当然是我刚才所说的女人的腰部以下,膝盖以上的地方了。你想想,有多少男人因经受不起那地方的诱惑被判刑蹲监哪。不过,我就比较幸运了,我得到了那块宝地却没被人告发。

陆汐儿一下感到自己中了圈套,使劲把李沃推倒床上,然后把身体压了上去,你这个色迷迷的家伙,今夜非要你好看。

他们就这样不知疲倦地折腾了一夜,直到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他们才相拥着睡去。醒来已是天擦黑了。陆汐儿看着搂抱自己的赤条条的帅气男人赞叹,没看出来,你老先生在床上远比海鲜还生猛啊!

穿上上衣坐起来,他们的话题不知不觉的就扯到了乔叶头上。

陆汐儿说,她现在情况怎样?你们都分开五年了,她该再婚了吧?

李沃说,她现在很好,不过仍然是单身。前段时间听说她去一个派出所当所长去了。

陆汐儿说,看来你们还在藕断丝连。

李沃伸手去拿烟。他说,那倒谈不上。我们在河阳只是碰上了打个招呼而已。

陆汐儿有些遗憾地摇头。警察这个职业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但又感觉这个职业太严肃了。特别是女人做警察,总让人觉得她们还是远古的一类人,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所以,女警察好像会让人产生某种心理障碍似的。不过别误会,我也并不是说女警察不好。

李沃想想,吐出一口烟雾,然后又把烟掐灭在烟灰缸,你这话好像还很深刻。我对乔叶就有这种感觉,如果她不是警察或许会好些,特别是她用枪顶我脑门的那个突然动作,让我每次行事之前更是有种畏惧感。

后来在李沃的倡议下他们改变了话题。用李沃的说法是,这些话题都太沉重了,不知不觉中就有种沧桑感。接下来他们懒洋洋地半躺在床上,谈了很多。通过交谈,他们知道了一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他们居然就读在北京同一所大学,并且专业都是中文。陆汐儿感叹,要是我们年龄不是相差五岁的话,说不定我们会是同班。李沃说,是啊,说不定我们也早结为夫妻了。

陆汐儿伸伸懒腰说,看来,世界上凡事的发生都不是无缘无故的,要不然十多亿人口愣是我们俩现在睡在同一张床上。

李沃说,凡事天定吧。

李沃说这话的时候,陆汐儿已经穿好了衣服。

重新穿上玫红色V领针织上衣搭配豆角色修身长裤的陆汐儿,别有女人的韵味,陆汐儿说,这个周末好像让我过上了真正的社会主义生活,有种旅游的舒服感。

李沃说,实在不行,咱们一块出去转转吧?

陆汐儿说,等我忙完公司一个合同吧。

缠绵之后的陆汐儿走了。开着那辆纯白色的丰田车。离开时,她把一个曾经问过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李沃到底看上她什么了?

李沃看着就要离去的陆汐儿说,女儿真是奇怪的动物。

陆汐儿这回是认真的,我就想知道。

李沃仔细想了想,说,坦率地讲,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世界上本身就存在着一些无法说明白的事情。

丰田汽车里那个时尚、美丽的女人想必是快乐的,因为,李沃那看似不着边际的回答,让她出奇地满意。

他们去了泰山。

被杜甫描绘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泰山,是个很适合恋爱的地方。陆汐儿是个怀旧的人,不太喜欢热闹,李沃就把房间订在一幢老式的别墅中。戴着时尚墨镜的陆汐儿,喜欢看山谷里老别墅的老式回廊、方格窗以及满山遍野的秋色。

在泰山的一个星期里,快乐始终荡漾在他们的脸上。白天,他们一同感受宋人王籍展示的那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旷世境界;到了夜晚,当山谷里婉转的小溪流水声和虫鸣声让他们醒来,陆汐儿就会含情脉脉地把李沃的脸贴在自己丰满的乳房上,然后他们一起快乐地做爱。

李沃被爱情融化得情谊绵绵了。那天在缆车上,李沃提出了和陆汐儿正式同居的要求。陆汐儿笑着说,为什么?

李沃看着脚下滑过的满眼秋色,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过一种身有所属、情有所寄的生活了。

陆汐儿说,对你这样一个多情种来说,我不敢担保你除我之外还会不会再想其他女人。

李沃说,你知道吗,我最近看报发现一位专家的忠告,他说研究表明,支撑男性性能力的是一个叫睾酮的东西。专家认为,男性在30—90岁期间,睾酮每年平均下降1%—2%,总下降幅度可高达1/3—1/2。如果按照专家的说法,我这个已届35岁的男人每年都有大量的睾酮在流失。试想,一个东西不断流失的人了,怕到时连自己人都满足不了饿得哇哇乱叫,他还有能力救济别人吗?

陆汐儿对眼前的男人当然是喜欢的。她被李沃那种严肃的表情逗笑了,说,好!这算作你的正式提议吧,我会仔细考虑的。

回到北京时,李沃接到黄教授太太的电话。黄太太说周五是黄教授的七十大寿,他们准备在地安门饭店做寿并宴请一些在京的学生聚一聚。李沃愉快地答应了邀请。

那天的气氛空前热烈。餐桌上,李沃把陆汐儿介绍给黄教授。黄教授笑吟吟地说,陆汐儿,我记得的。当时是我们系的系花,很招眼的。让人过目不忘的。一大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饭局过后,大家三五成群在一块交谈的时候,陆汐儿扶黄太太去客房里休息。客房里的黄太太说她一辈子都没像今天这样开心过,说着说着她就拉住了陆汐儿的手,然后就老泪纵横了。这一刻陆汐儿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老人们一辈子的不容易了。黄太太说她和黄教授结婚的当天,黄教授被扣上帽子下放到了安徽,在安徽改造过程中的黄教授白天腰里系上稻草绳子下地干活,到了晚上,还要准时参加批斗会。有一天夜里,因为高烧黄教授迟到了批斗会场,被人拖在人群中拳打脚踢。就是那天夜里,在飞舞的拳脚中黄教授的睾丸被人摧残坏了。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孩子,从此之后,他们再也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黄太太说,知道吗孩子,老黄常说如果还有来世的话,他最想要的就是个女儿。

陆汐儿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回来的路上,陆汐儿把黄教授那段经历告诉了李沃。李沃好久说不出话来,陆汐儿突然说,你关于对我们同居的提议我考虑过了,我同意你的要求。

李沃感到有些突然,说,这才考虑几天啊,那么快!

陆汐儿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是的,就从今天开始。

李沃再没说什么,心里还在为黄教授的经历感到惋惜。后来目光落到陆汐儿的身上,他想,可能是黄教授的经历给了陆汐儿一些什么启示吧,不然她会不会是这样的举动呢?

不管怎样,他们在一起的生活都是快乐的。他们不用考虑很多居家常有的琐事,不用在经济上相互计较,加之都有高度的自由,因此轻松的生活总能滋生出愉快和和谐。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新鲜感,尽管一起住进了李沃家,但遇到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也会到陆汐儿在西客站附近的房子里过上一夜。那些天,他们白天忙着各自的工作,闲下来还不忘打个电话彼此问候一下。到了夜晚,他们总能把夜生活调和出别样的一番滋味。那天做完爱后陆汐儿说,我看天底下最幸福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其实李沃在感受幸福的同时,心底也有一丝的疑虑。所以,陆汐儿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没有接腔。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流逝,他越来越发现这种生活是那样没有稳定感,缺乏牢固性。陆汐儿只把他们的相处定性为追求一种爱情的纯粹,甚至说和他在一块并不意味着将来就要做他的老婆。这些不得不让李沃忧心忡忡。

李沃越来越觉得他对陆汐儿缺乏必要的了解了。对他来说,在陆汐儿的面前,他早已是一堵透明的玻璃墙,而陆汐儿过去的生活,他却毫无了解。要说算得上了解的话,也仅仅停留在她家在松花江沿岸,离异后来北京发展上,其余的则一无所知。

李沃也曾经试探着问过陆汐儿。秀色可餐的女人一笑,说,到时我会告诉你的。

李沃就带着这些疑虑过着和陆汐儿同居的日子。

不过疑虑归疑虑,疑虑总是掩盖不住愉快的生活。李沃是调节心情的高手,加上他追求的也不是形式上的东西,他也有那种“人生是个过程,幸福是种感觉”的倾向。所以,那段时间,李沃总是能把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打理得有滋有味儿。李沃发现,他们和谐的关系来自于和谐的性生活。有时,当他们洗完澡,身着睡衣坐在橘色的卧室里,不知不觉中就很自然地进入了缠绵期。甚至有时候,李沃一个电话还没接听完,陆汐儿就站在他的面前一件一件静静地把衣服脱去。脱光衣服的陆汐儿在橘色的光束照衬下,身体像雪花一样光滑,丰腴的肩像月光下的水一样平静地发亮,而她那两只挺拔的乳房,简直不是女人的乳房,是产自遥远的西域的哈密瓜,味美而且可口。好几次,李沃就这样匆匆挂上电话,气喘吁吁地把眼前的女人压在了身子下面。

随着他们同居时间的不断推移,李沃发现他已深深地爱上了陆汐儿,并且到了不能分离的地步。

这一发现缘自陆汐儿不在他身边的这段日子。那几天,北京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而陆汐儿在下雪前一天去了加拿大的多伦多参加一个国际博览会。李沃一回到死寂寂的房子里就有种百无聊赖的感觉,他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事实上,陆汐儿不在的这几天,他几乎一直都呆在办公室自己的电脑前。他常常在网上和不知姓名的人下五子棋,直至杀到深夜对手全都销声匿迹,他才肯悻悻地离去。所以,在同事眼里,这段时间他是公司最早出晚归的人。有一个叫房克的女同事和他开玩笑,这个月,老板应该给你加薪了。

李沃夸张地笑,红颜祸水呀!都是你们女人惹的祸。

陆汐儿终于踏着街头的残雪回来了。一进门,就被那个名叫李沃的痴情男人紧紧揽在怀里。这天夜里,他们在通常一天只做一次爱的基础上增加了一次——两次。

离别总能让人滋生出厮守的强烈渴望。这夜兴致很好的李沃失眠了,他以前潜在心底的疑虑因陆汐儿的这次短暂离别,而开始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浮上心头。李沃看着身边熟睡的自己喜爱的女人,思绪开始浮动起来。他想起来那天陆汐儿一笑后的那句话。心想,她所说的到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还有,如果不是被黄太太和黄教授的相关经历触动的话,她会决定跟他同居吗?这没有答案的问题还很多。想下去,李沃就感到自己的胸口开始有降雪的感觉。久了,那层降雪就开始结冰了。再久了,那层冰就像这北京下雪的冬天,让李沃感到寒冷得透不过气来。

这几天,有件事情让李沃的情绪出奇地低落。当北京飘下第二场雪的时候,他和房克一同被公司安排去香山给一个药厂策划一个怀孕药营销推广方案,等他们拿出了比较理想的方案时,已经在香山住了一个多星期。那天房克说,好不容易做完了,我们下午去山上看看雪景吧。

李沃当然是举双手赞成。他们一同踏雪游了香山,兴致也都很好。可让人烦恼的事情就是在这种时候出现了。他们原路返回宾馆的时候,在山脚下,他们遇上了一个衣着古怪的占卦老头,房克怂恿李沃占一卦,李沃笑着摇头,我可不信这个。房克也笑,权当好玩吧,你试一下看看。

李沃就试了。那个衣着古里古怪的老头用很简洁的顺口溜打发了他:这两年,你好像吕布戏貂婵,到了最后也玩儿完……

这句话搞得李沃一路上神情沮丧,他潜意识中把那句话同与陆汐儿的恋情联系在了一起。不知道为什么,那老头的话总像台电量充足的复读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重复播放。房克看穿了他的心思,到了房间,故作轻松地推了他一把,说,你说过不相信那些东西的。

这晚李沃没睡好。他整整一夜都在想占卦老头的那句话,它连同先前压在李沃胸口上的那层冰状的东西一起,让他愈加透不过气来。

一夜失眠让李沃疲惫乏力,第二天,从香山回到家里的李沃还是打不起精神。从厨房跑出来的陆汐儿一眼就看出他不对劲儿,忙问,怎么了?

李沃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人活着真他妈没劲!

聪明的女人都一样,都能走进男人的内心。尽管压在李沃胸口上的那些让人发凉的问题没让李沃过分流露,但是陆汐儿还是逐渐觉察到了。一个多星期没在一起的两个人,那夜同浴一室,在卫生间就有了风花雪月的事。事后躺在被窝里,陆汐儿主动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了怀抱她的男人。

那是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家住松花江沿岸的陆汐儿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个省厅机关工作,不久之后,她与一个叫朴三匝的同事开始了恋爱,两年后结婚。他们在一块生活一年之后,朴三匝带着征服美国佬的雄心去了纽约。用陆汐儿现在的话说,他没有征服美国佬,却让美国女人把他给征服了。朴三匝去纽约不久,就爱上了美国女人詹妮。后来听他本人讲,他被詹妮西方女人特有的气质所吸引,疯狂地爱上了她。可好景不长,一次詹妮酒后驾车在车祸中丧生,朴三匝痛心疾首,从此万念俱灰,转而迷上佛学。

信奉佛学的朴三匝不行性事。詹妮车祸死后不久,痴迷佛学的朴三匝曾回国居住了一段时间,他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了陆汐儿。朴三匝说他已看破男女之间的事了,六根清净了。说他现在已是大彻大悟,明心见性了。他问陆汐儿,你知道佛家的三大境界吗?那就是觉而不迷、正而不邪、净而不染。他说他现在已经冲破红尘进入那些境界了,朴三匝从此不近女色。

在最初的时间里,陆汐儿在极度难受的时候,只能一个人到卫生间里去解决那点问题。后来的一天,朴三匝专门从美国给她带回了个淫具,以备她不时之需。朴三匝称它为快乐器。那天,她看着被朴三匝称为快乐器的丑陋而奇怪的东西,压抑的愤怒让她血脉贲张,她使劲把那个东西摔碎在朴三匝面前。再后来,她提出了离婚。

寡妇门前是非多,离异后的陆汐儿遭到了顶头上司的骚扰。那是她离婚三个月后的一天,她的处长在“裕丰园”的917房间要通了她的电话,处长说有重要的事情找她。她去了“裕丰园”。她看出了已届五旬的处长瓶底子一样的镜片后面的目光里隐藏的暧昧。她感到一阵紧张,心脏一下子加速了跳动。但她很快平静了下来,她明白男人是一种攻击型动物,只要能保持平静就能很好地控制局面。她故作没有看明白处长的意思。最后欲火烧身的老家伙嗵地一声给她跪下了,说,小陆,我真的快被你那好看的乳房迷死了。

老家伙又说,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还你一份惊喜的。

这句话好像是那样的熟悉,又那样的深刻。

陆汐儿说,起来吧,要是处里的同事知道耀武扬威的处长跪在一个女人面前,会大失所望的。

老家伙一听这话,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第二天她就辞职到了北京。

陆汐儿谈到自己的经历似乎很平静。但李沃认为,平静的后面掩盖着的是惊涛骇浪的痛。最后陆汐儿说,我的经历很无聊吧?

李沃没言声。李沃起身去了趟洗手间,他关着门在里面抽了一支烟,突然觉得真正无聊的是自己,是自己的无聊触痛了陆汐儿的伤疤。

你他妈的不是玩意儿。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通常的情况下,利用周末陆汐儿总会让李沃陪她一起去黄太太家坐一会儿。忙于文物研究的黄教授不在的时候,孤单一人的黄太太总是感到百无聊赖。那天从黄家出来,李沃跟陆汐儿说,不知为什么,一看到黄太太就会想到自己的母亲。

陆汐儿说,你不会是想家了吧?

李沃说,我看凡事都躲不过你的眼睛啊。

时间过得很快。随着北京接二连三的大雪的降临,2003年的春节说着说着就要到了。周三在办公室李沃接到了远在河阳的母亲打来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说,快过年了,妹妹一家三口远在西藏,母亲希望他能赶回去和父母一起过个团圆年。

截至目前,李沃没有把和陆汐儿在一起的事告诉他的父母。他隐隐觉得尽管他们在—起都很有感觉,但毕竟尚未触及谈婚论嫁这一层面,所以他认为目前这种关系还不意味着他们将来就能走进婚姻这一现实。这是他不愿把目前的情形告诉父母的主要原因。

不过他倒很想把陆汐儿带回去一同过年,给盼望他再婚的父母一个意外的惊喜。然而在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还没思忖好如何跟陆汐儿讲的时候,陆汐儿却在离春节不到半个月的时候又要出差了。

这一次她去的是大理。李沃又恢复到了一个人的生活。李沃觉得,陆汐儿似乎总是在旅行。在他们同居的四个月的时间里,他清楚地记得陆汐儿已出过了很多趟远门。她这种动荡不定的生活,潜意识中也加深了李沃对她的依恋。

房克似乎看出了他的这种依恋。

自打他们在香山呆了一星期后,房克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许多,有事没事的时候总想和李沃聊上一句半句,哪怕是个小小的玩笑。

房克说,又开始失魂落魄了吧?

李沃摇头,红颜祸水呀!

房克有个提议。她说,不如我们一起晚餐怎样?

李沃说,好啊,反正我一个人也呆着无聊。

他们去了“清水煮尘”。乍一看招牌,李沃还以为是个浴场什么的,进去了才知道,原来是个生意兴隆的小酒馆。李沃摇头,我还以为你带我来洗浴呢。

房克笑,老土了吧,“清水煮尘”的寓义恐怕不只是洗去灰尘,还有让美酒荡去尘世的喧闹的意思吧。房克转脸问女服务生,我说的对吗?

女服务生含笑不答。

那晚他们喝了很多酒。两个人都喝多了,临出来时房克明显的有打漂的意思,但她不承认喝多了。

出租车在北京亮如白昼的大街上兜了个圈子,然后一路闪着转向灯驶进了李沃居住的小区。李沃本来想送房克回去的,房克不同意,房克说她今天就想找人聊天,还想一直聊到天亮。

其实那是房克的醉话。一进门,她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李沃只好很小心的把她扶进卧室里,房克躺在卧室的床上不久,喝多了的李沃不知什么时候也躺在床上睡着了。

李沃是被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惊醒的。

陆汐儿回来了。在凌晨两点。本来应该在大理呆七天,可她只在那里呆了三天,一完事就兴冲冲赶回来了。回来之前她没有给李沃打电话,她想看看对自己突然的出现李沃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喜悦表情。

当陆汐儿走进卧室的时候,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李沃自己也被陆汐儿的突然出现惊呆了,他怔怔地看了眼合衣酣睡的房克。陆汐儿什么也没说,静静地退了出去。

其实李沃不知道,那个带着一袭寒气匆匆赶回来的女人是怀着幸福的心情想宣布这样一条消息:亲爱的,我想和你结婚了。

春节过后的第二天,李沃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北京。

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无疑是李沃的记忆中最糟糕的一个。自从那晚醉酒的事情发生后,李沃试图给陆汐儿解释,可不管怎样都解释不通。陆汐儿只不痛不痒地撂下一句话,你都把女人带进家里了;因此,他没有要求陆汐儿陪自己去见父母。回河阳前,陆汐儿也回了东北老家。那天在她的一再拒绝下,李沃还是把她送到了人流拥挤的北京站。看着拥挤的人流,李沃突然有点伤感起来。快过年了,人们兴冲冲的赶回去跟亲人团聚,可他们却要分开了,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次回河阳过年,父亲又措词严厉地把先前的想法说了一遍:李沃,翻过年你都三十六了,你还准备再拖多久。见儿子忧心忡忡的样子,母亲推了父亲一把,说,老头子,就你事多,今天过节。他父亲一听就火了,你还想叫他当和尚不成?除夕夜,妹妹一家三口从遥远的西藏打来祝福的电话,妹妹说哥,我们不在父母身边,你还是尽快把终身大事解决好,了结咱爸妈的心愿吧。妹妹和母亲通话的时候,李沃感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了。他知道母亲强装高兴的笑声中,一定满是对儿女的挂念。他一下子理解到了做父母的不容易,他甚至觉得很对不起他们,这种愧疚感直到坐在返京的空荡荡的火车上还没消失。

一到北京,李沃就拨通了陆汐儿的手机,可手机里的女声告诉他,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事实上,从分开到现在,陆汐儿不是不肯接电话,就是把电话转到秘书台。这个女人还在气头上。

他只好用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我已到家了,我想请你早点回来。一发出去,李沃就后悔了。他认为那个客气的“请”字不知不觉中就拉开了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

这一次陆汐儿却以飞快的速度回了信息。她说我知道了。

无聊之极的李沃那晚去了黄教授家。在大而繁华的北京,他实在想象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去处。在大年初二来登门拜访,黄教授夫妇当然是万分高兴的,那晚黄教授拿出了珍藏已久的马爹利,他们两个就一对一的开怀畅饮起来。到了后来黄教授不能再多喝的时候,其实李沃就开始了自斟自饮。

那晚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时分了。站在自己居住的小区前,看着已经稀疏的灯光,醉眼朦胧的李沃突然就有些伤心起来,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翻过这个年自己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了,可现在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过着没有着落的生活。除夕的前一天,他在河阳遇上了乔叶。

她现在仍然单身一人。单身一人自然免去了很多琐事之累,但他还是能清晰地发现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前妻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看着乔叶,当时就有了一些“往事依稀不是梦,却随风雨到心中”的感叹。现在想来他觉得时间更像一个晃动的秋千,没丝毫停止的意思却已经过了很多年。由此他想到自己南跑北奔的这些年,青春早已像东去的流水一去不返了。想着想着,他觉得脸上有些痒,伸手一摸发现自己流泪了。他没有擦去,眼泪就在他的脸上流淌。

陆汐儿终于在春节长假结束的前一天回来了。回来的那天,他们做了一次爱。结束时陆汐儿平静地说,李沃我们暂时分开住一段时间吧。

李沃没有说什么。他觉察到陆汐儿平静的话里边,夹杂着没有丝毫再商量的余地的口气。

之后,陆汐儿开始收拾她自己的东西。站在陆汐儿背后,看着她一件一件把衣服从柜子取出放进箱子里,李沃忽然想起他和乔叶在“花好月圆”的那天夜里。他想,刚才在床上,是不是也像他当时和乔叶在床上一样,不是美好明天的开始而只是双方最后的告别呢?

十一

最近,房克总在有意识地躲着李沃。李沃能看出来。以往在办公室里,她总有事没事的跟他说说话,打个招呼,哪怕他们偶然目光相撞时,她也不肯放过机会向他一皱鼻子或做个鬼脸。可现在不同了。李沃发现自从那晚被陆汐儿撞上后,一切都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了。那晚的情形他还记忆犹新。陆汐儿开门的声音把他惊醒后,陆汐儿带着一串高跟鞋撞击地板的笃笃声一路奔到了卧室里,然后陆汐儿呆了,他也呆了。房克也吓坏了,然后狼狈不堪地走了出去。

现在一想到那夜的情形,李沃依然心有余悸,有时他想,酒他妈的真不是东西。现在坐在自己的写字间,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只一瞬间,房克还是赶快把目光收回了。李沃摇摇头,然后用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中午我想同你谈谈。

利用中午工作餐的时间,他们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韩国料理。李沃看着一直低着头的房克说,事情都过去了,别想它了。

房克抬起了头,眼里似乎有泪光一闪,对不起,都怪我。她能原谅你吗?

李沃说,我们暂时分开了。

房克说,什么意思?

李沃说,没什么,是她提出来的。

房克说,都是我造成的。

李沃说,怎么这样说呢,本来就是西线无战事,是她太疑神疑鬼了。

那天中午李沃和房克谈了很久,还在一起吃了韩国烧烤,笑声似乎扫去了不久前的尴尬,到快离开的时间,房克突然提出了让李沃帮他摆脱男朋友纠缠的请求。房克说她实在不愿同他相处下去了。说,怎么帮你摆脱?

房克说,我告诉他我爱上了别的男人了。

李沃说,那个男人是谁?

李沃愣了一会儿,

房克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就告诉他那个男人就是你。

李沃摆手,说,这太荒诞了。不合适。

房克急了,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李沃看着房克,当然啦。

房克说,既然是朋友,就该两肋插刀才对!

李沃想了想,站起身说,好吧。为了救人于水火,我就冒充一次你的男朋友吧。不过你可别假戏真做,我只是客串一回而已。

房克鬼鬼地一笑,放心吧,我还没到嫁不出去的地步。

一个星期后李沃果然收到了房克的电话。房克在那头说,她男朋友相信了她的移情别恋。他痛心疾首。他决定和他的情敌展开一场决斗,如果自己失败,他拱手退出。

李沃有些懵懵懂懂了。他问房克,怎么决斗?

房克说,他说用男人的方式。

房克男朋友所说的男人的决斗设在后海。简单地说,他们不需要刀枪,而是在后海里进行游泳比赛,他们同时跳下去,坚持长者为胜。最后房克的男朋友说,是男爷们儿的就接受挑战吧!

李沃看了一眼对方,发现此人其相貌不扬。敦实的个头一点也不起眼,惟一能让人注意的也就是他头上扎着的很像绵羊尾巴的黄毛小辫子,小辫子见李沃没反应,撇了一下嘴说,怎么,不是男爷们儿了吧?

李沃禁不住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后海。又看了一眼。他想这个小辫子会玩儿花花招儿。他突然想起小辫子说话的口音了,不错,小辫子是湖北人。是的。尽管他撇着京味十足的普通话,可他无法过滤掉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乡土气息。李沃笑了一下。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小子聪明绝顶哪。湖北佬不是说是男爷们儿的就跳下去吗?他想他比起这个小湖北佬来说,自己怎么也算得上个男爷们儿了,所以,他推了湖北佬一把,那意思是男爷们儿,跳呀!

李沃跳了下去。一跳下去他马上后悔了。他突然想起了现在的时令,现在不才出正月奔二月吗?春寒料峭呀!这刚进二月的水那样刺骨,那不是水,简直就是千万把磨尖的钢锥,同一时间扎进了他的骨头里。过了一会儿,除了寒冷刺骨之外,他还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了。他觉得四肢并用也快托不起自己的身体了。入水前,他想有他小时候在姥姥家门前的池塘里练的狗刨垫着底儿,后海也不在话下。可自己现在发现,人过三十之后,不仅睾酮水平在大量流失,而且随之而去的还有体力。更何况父亲说翻过年自己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了呢。想着想着他就想出了幽自己一默。他想九头鸟就是九头鸟,岂是你李沃能赶上的?想着想着他就想看看那个比拼“男爷们儿”的湖北佬在后海里是什么样子。一看他才恍然大悟,那个小辫子压根就没下水,此刻正站在岸上抱着肩膀看自己一人在水里忙乎呢。他想骂一句:小辫子、湖北佬、九头鸟,你他妈的不是男爷们儿!可他没听到自己的骂声出去,只听到自己像一个被人投进水里的空酒瓶子,一路咕咚咕咚沉了下去。

小辫子不是个东西。他跟李沃约好同时下水,可当李沃推他一把跳下去后,他丝毫没下水的意思,这只是他策划好的圈套。

要说,也正好在小辫子不是个东西上,要不然就完了。人不说登高望远吗?一点没错!小辫子站在岸上远远看见了李沃折腾一阵子后,像只空酒瓶子咕咚咕咚冒着泡儿沉了下去。小辫子纳闷了一会儿,片刻工夫他好像明白了什么,然后他像只想踩水(交配)的公鸡,两只手掌拍打着屁股嚷了起来,救命,救命,快救命呐……

李沃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医院里。当时小辫子鬼哭狼嚎的呼救声唤来了两个休假的武警,两武警扎下水后把李沃从水里拽了出来。之后小辫子打了120,又给房克打去了电话,他说我他妈的认栽了。

李沃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陆汐儿。他想说点什么,可又咽了下去。陆汐儿先开口了。她说,医生说再迟两分钟的话,你就没命了。

李沃动了动嘴唇说,能救人出水火,值。

陆汐儿一下子火了,歇斯底里地喊,李沃,你要爱她就娶她吧,说不定你还撞上了个处女呢!然后,头也不回地甩门出去了。

十二

在陆汐儿的记忆中,她的情绪大概就是从撞见李沃和房克躺在同一张床上那刻起,开始变得起伏不定了。当她从大理兴冲冲地赶回来时,眼前的一幕的确让她大吃一惊。尽管通过李沃事后的解释她能感觉到那纯粹是件酒后的意外,但是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的存在。尤其和李沃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眼前会不自觉地浮现那晚的一幕。

后来她决定了离开。当她一个人回到久违的自己的住处,从皮箱里把从李沃柜子里带回来的衣服,重又一件件取出挂回到自己的柜子里时,有一种说不清的苍凉感。那夜,她用牙齿咬着被角大哭了一场,然后在床上辗转一夜,直到天亮。再后来,她接到了那个房克打来的电话,说李沃因她溺水住院了。当她听到住院两个字时,她怔了老半天,然后一路赶到了李沃所在的病房,可他却说出了那样一句话,还说了值字。这再次让陆汐儿无法接受。

李沃出院后的第二天,陆汐儿就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李沃说,我想和你谈一谈。

陆汐儿说,在什么地方。

李沃说,不行到我这儿吧。

陆汐儿当即表示了反对。她说,我不想去一个别的女人呆过的地方。说过之后陆汐儿就后悔了。她感觉这话一出就让人觉得自己特不自信,特没有心胸,甚至还有点儿吃醋的狭隘。

李沃却能理解她的狭隘。李沃说,好吧,我去你那里。

靠近北京西客站的陆汐儿租来的房子,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那个小区夜景很好,很安静,隐约传来的列车轰轰隆隆的声音似乎打扰不了小区的安静,反而平添了一丝祥和。他们一起感受着这份祥和。

他们一起感受着这份祥和,然后开始了交谈。

然后开始了交谈。李沃说,总感觉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陆汐儿说,我们还是分开一段吧,我们都应该冷静下来。

李沃说,我们在一起的四个月,不是相处的很好吗?

陆汐儿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摇头咽下了。陆汐儿用手轻摸了一下自己爱过的男人的脸颊,幽幽地说,还是让我们分开一段吧。

这时,又隐约传来了火车的轰鸣声。

时间过得飞快。四月初的一天,和李沃已分开两个月的陆汐儿突然接到个国际长途,那是朴三匝的一个朋友从烽烟四起的巴格达街头打来的。

那个男人用蹩脚的中文告诉她,朴三匝被美英联军发射的导弹击伤入院了。

轰地一声,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在了那里。一瞬,她急急地问那个男人,朴三匝怎么和美英联军扯在了一起?

那个男人说,美英联军发动伊拉克战争后,朴三匝和一国际和平组织的成员一起到了巴格达的反战一线,在充当人体盾牌保卫巴格达的萨达姆医院时,被美英联军发射的巡航导弹弹片击伤左腿,现正在接受抢救。

陆汐儿烦乱地说,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那男人说,很不好。

陆汐儿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好像在自言自语似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那男人后来说,朴三匝想你,史无前例地想你。

听到这里,陆汐儿的眼圈儿湿润了,泪水汹涌而至。

她冷静下来后,很快决定了去伊拉克。临行前夜,她自作主张在一家星级酒店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拨通了李沃的电话。那一夜,他们两个在宾馆过了一夜。这再一次让李沃感到了有些可怕的宿命。他又想起了和乔叶在宾馆里那挥之不去的最后一夜,他想,今天夜里,难道上演的也只是和陆汐儿的最后告别吗?

十三

陆汐儿走了。乘坐北京首都机场起飞的波音747飞机,再没有回来,就像她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话是对的。陆汐儿走后不久,初夏的一天,李沃接到王梁从河阳打来的电话,王梁说,乔叶死了。死于SARS。

王梁说,本来乔叶完全可以躲过这一劫的。可她没有。

王梁说,乔叶所在派出所接到上级指示,一本辖区曾在广州打工的青年可能感染了SARS病毒,要求该所立即行动,对其强行隔离。

王梁说,乔叶当即下达了命令,她让所有干警原地待命,自己去了那个青年的家。有人当场提出异议,说那太危险。乔叶只说了一句话,我是所长!

接到王梁的电话时,李沃所在的小区也正在隔离中。在李沃的记忆里,这一年SARS像无孔不入的恶魔,随时都在吞噬人的生命。李沃得知这一噩耗,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静静地站在自己客厅的大玻璃窗前,眺望着远处的一个电视发射塔,直到天黑。

北京完全解除封锁已是几个月后的事了。解除封锁的第二天,李沃就匆匆赶回了河阳。他直奔乔叶的墓地。

乔叶被安葬在依山傍水的河阳革命烈士陵园。那天李沃独自在乔叶的墓旁整整坐了一个下午。树荫匝地。他看着乔叶的坟墓,心里空荡荡的安静。

从河阳回到北京后,李沃拒绝了房克提出的和他发展关系的要求。当时房克坦言,说他俩一起去香山进行避孕药策划营销方案前,她就已经被李沃的外表和才华深深吸引,这当然也包括后来和男友的分手。年轻总是美丽的,说实话,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有点男孩子性格的姑娘,近距离看也是个美人胚子,算得上恋爱的首选,可他还是婉言拒绝了。

他给房克讲了有关螳螂的故事。他说相爱后的雄螳螂时刻都在等待着被雌螳螂吞噬进肚子里,只有那样才能得到爱的延续。李沃说他也像那只雄性螳螂。

此后的时间里,他多次去陆汐儿所在的公司询问她的消息,他们每次的回答却异口同声:她早已辞职了。这中间,李沃还常常去陆汐儿住过的房子附近走走,因为那套房子已被别人租去,现在只能在房子前的空地上站一会儿,抽支烟,然后再静静地离开。

时间就像河水一样平静地流下去。只是秋天再次降临的一天傍晚,李沃在乘坐地铁时,被旁边一个坐姿优雅的女人吸引住了眼球。她当时正埋头看一份报纸。看了老半天她的侧影,他还是摇了摇头。尽管她们有点像,但毕竟不是想要见的那个人。

出了地铁口,他有些伤感起来,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说出了此去的目的地。红色的出租车一路驶近了前海南沿那个名叫“唐朝”的酒吧。夜色已经朦胧。远远望去,霓虹闪烁的“唐朝”招牌就像鱼跃龙门般地欢畅。李沃没有让车停下,而是任凭它滑过那个此时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同样的季节,同样的地方,却是如此的物是人非。回忆就像一张撕碎的老照片,愈是用心拼凑,愈是显得伤痕累累;他看见窗外的“唐朝”正离自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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