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闯罗纹河
2004-04-29芜村
芜 村
一
2003年9月6日下午4时50分,我从渭河大堤白杨段巡堤回来,屁股还没坐稳,忽然接到了秘书长从另一个重灾区华阴市打来的电话。秘书长在电话里很急促地说:“战斗在华县罗纹河抗洪前线的几千名解放军官兵,因喝不上开水,好多人拉肚子。根据市委领导的意见,你马上安排人购置40罐煤气,40个铝壶,20套煤气灶,由你亲自带队,以市委办公室的名义尽快送上去。”
“车能到吗?”我问。
“不能。乘冲锋舟过去,让部队派车在那边岸上接应。”秘书长说。
我一听急了:“秘书长,据我了解,冲锋舟的使用权由公安和武警部队掌握,非常难搞啊!”
9月5日上午,我在华县亲眼看到,市广电局长为搞一艘冲锋舟去拍摄受灾现场而费了好大的神哩!
秘书长思忖了一下说:“这样吧,冲锋舟的事我来解决,我这就给华县的书记打电话,让他协调此事。你马上给军分区司令员打个电话,一方面转告市委领导的意思,另一方面让他们尽快提出个分配方案来,并安排接迎人员。据我掌握,战斗在罗纹河一线的部队有十多个哩!”和秘书长通完电话,我即拨通了财务科长的手机,传达了秘书长的指示,要求他尽快去落实。
随即设法联系上了同样坚守在抗洪一线上的军分区司令员,向他转达了市委领导和秘书长的意见。司令员问:“你们估计什么时间能赶到华县?”我说:“我刚才安排人去准备了,要买罐、冲气、喷字、装车,比较麻烦,恐怕最早也在8点半以后。”司令员思忖片刻说:“太晚了!夜里乘冲锋舟也太危险啊!不如这样吧,你们明天一大早来,我安排人在对面接应好吧!”
“那最好不过了!不过还是让我向秘书长汇报一下再说。”我向秘书长又转达了司令员的意见,秘书长听了,也没提出什么异议,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是市政府守护在华阴境内罗夫河大堤上的一个部门领导打来的。他是我多年非常要好的朋友。朋友在电话里诙谐地说:“我就要从抗洪前线回来休整,你不打算慰劳一下吗?”
“你现在在哪儿?”
“从罗夫刚上高速,半小时后回来。”
“想吃啥?”
“灾情这么严重,我也不忍心浪费你太多的铜板,我看就到西一路吃火锅吧!”朋友带着调侃的口吻说。
“那好吧,我在办公室等你!”可是,当我候来这位朋友,并顺便搭乘他的车来到西一路火锅店,还没顾上动筷子时,秘书长又来了电话,说市委领导有指示,向部队送的应急灶具必须连夜送去。我一看表,是6点45分。我的头不自觉地胀痛起来,便没有了吃火锅的雅兴。我匆匆告别了要请的朋友,打的返回办公室。我打电话催问财务科长什么时间能准备好,他说最早也在8点左右。我说赶7点半以前必须准备好。同时,要求财务科长准备8双雨靴,最少三个手电筒。
在这之前,我已分头给中心办主任、保卫科长、车管科长打了电话,要求中心办和保卫科分别从锅炉房和保安队临时抽调5名年轻小伙,车管科再安排一辆小车,所有人员必须在10分钟之内到达市委传达室集中,等装载煤气罐的农用车一到,马上出发。
在我的多次催促下,装载煤气罐的农用车终于于7点50分急匆匆地驶进了机关大院。就在财务科长去库房拿手电筒和雨靴的同时,我借着路灯射来的灰暗的光线,望着用彩条布覆盖着已经捆绑好的农用车箱,下意识地问站在一旁的张会计:“是不是买了40罐煤气,40个铝壶和20套灶具?”不问则罢,一问还真出了岔子。
张会计吃惊地说:“不对,是40罐煤气,20个铝壶,20套灶具呀!”
我一听气便不打一出来。财务科长正好拿着手电筒和雨靴从楼里走出来,我非常生气地质问他:“买40罐煤气,40个铝壶,20套灶具,我一连向你重复了三遍,你为什么要擅自改变?”
财务科长怯懦地说:“我……想20套灶具,配20个铝壶刚好,所以……”
“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也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我是在向你传达秘书长的指示,秘书长又是在向我传达书记的指示,你懂不懂?!”我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脸色,可我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秘书长已经向人家把数字报过去了,你说现在该咋办?!”在我的记忆里,我还是第一次向财务科长发这么大的火。
“那……不行再去买20个壶吧。”财务科长的声音依然怯生。
“说的轻巧,你看看几点了!”因为在这之前,华县县委办的郝主任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了,他说借冲锋舟时和人家有约定的时间,他们已经在渡口等候多时了,再晚了真的就不好办了!
“不说了!就这样了,先上车!”
就在我严厉批评财务科长的时候,张会计站在一旁不停地给科长打圆场,她说:“时间要求太紧,这两天防汛上的事又特别多,科长肯定是记错了,绝不是故意的!”
其实,张会计根本没必要打这种圆场的。财务科长的心里打着什么小算盘难道我还不清楚吗?
他绝对不是记错了,也绝对没有有意想违抗我的意思,我敢肯定是拮据的财力和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思维方式在左右着他,使他无法放开手脚,无法打肿脸充胖子。
对财务科长的理解并代替不了我在这件事上对他的抱怨,因为我也身不由己啊!撇开对抗洪前线上的子弟兵的感情不说,如果秘书问我:“就这么非常简单个事情你都办不好,你还能干什么?”我就是浑身是嘴,又将怎样向秘书长去解释呢?
在不满、担忧和犹豫中,汽车已经驶向了高速公路的华县出口处。财务科长从一路沉默不语的气氛中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失误和由于失误而产生的被动局面,于是提议道:“我们还是到华县县城再想点补救的办法吧!”
财务科长的提议坚定了我必须千方百计补齐40个铝壶的决心。于是,我们开着车在华县县城里穿街走巷,这个商店进那个商店出地到处寻找打听,最后在百货公司值班人员的热情协助下,找来了早已下班的营业员,几个分店连窝端,勉强凑到了19个壶,使本不该发生的故事总算有了个较圆满的结局。
然而,事情后来的发展告诉我,这仅仅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
二
8月24日以来,受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外围西南暖湿气流和新疆冷空气的共同影响,陕西境内的泾河和渭河流域连降大到暴雨,渭河临渭水文站先后出现3次洪峰。由于渭河1、2号洪峰在渭南市境内目前高水位滞留时间长达216小时以上,导致渭河干堤、南山支流堤防出现多处险情。华县境内的石堤河、罗纹河东堤均因渭河倒灌而决口。肆虐凶猛的洪水似脱缰的野马般毁良田、淹村庄,平铺铺直逼华县县城,直逼到县城北关华州中学的围墙外。也就是我们要乘冲锋舟的渡口。
在县城里寻买铝壶耽搁了一些时间,我们赶到华州中学渡口时已是晚9点37分。渡口警戒森严,夜色浓浓,冷风寂寂。借着文弱的手电灯光,可以看到兵临城下的那一片漫无边际模糊不清的汪洋大海,还有一并排停靠在渡口的那3艘冲锋舟。3名武警战士穿着长靴和救生衣,正在摆弄着各自船头上的螺旋式发动机。
和县委办的郝主任接上头,我即指示随行人员卸车装船。就在装船的过程中,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我们刚松开绳索掀起彩条布准备卸车,站在一旁戴红袖章值勤的两名武警战士便不约而同地走上前来盘问:“你们拉的是什么?”
“煤气罐。”我的口气里含着些许表功的意思。
“煤气罐不能用冲锋舟运送!”一位战士不加思索地说。
“我们是给你们部队送的呀!”我依然带着表功的口吻解释道。
“给部队送也不行,首长有命令。”战士的口气很生硬。
这时,县委办郝主任走了过来,他拉了一下我的衣襟小声说:“别管他,我已经协调好了!”
听了郝主任的话,我便不再搭理那两个当兵的,而让随行人员赶快装船,县委办的几个同志也上来帮忙,三下五除二就把车上的货卸完了。可是,就在我们向第一个冲锋舟里装了10罐气后,驾驶该冲锋舟的战士说什么也不让再装了,他说煤气罐本身就是危禁品,超载了更危险。
郝主任和他磨叨了半天,那战士丝毫不松口。这样一来,就出现了非常突出的矛盾:现有的冲锋舟只有3艘,而单载40罐煤气就需4艘,载40个铝壶和20套灶具需一艘,载市委、县委办的近10名工作人员还需一艘。由于路途较远,运两趟又不可能。怎么办?与此同时,一位一直站在一旁观望的中年男子主动走来,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说:“你们千万不可深夜乘船去还是另想办法吧!”
我问:“为啥?”
中年男子说:“这几个开船的兵都是新手,驾驶技术不咋样。再说天太黑,视线不清,地形又十分复杂,一旦碰到墙上树上埝上肯定翻船,万一再引起煤气罐爆炸,后果将不堪设想。”好心人的规劝使我毛骨悚然,更使我忧心忡忡。实话实说,当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突然间要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说一点都不害怕那完全是假的,是骗人的,是言不由衷的。有位朋友曾说:英雄往往是出于无奈,英雄往往是被逼出来的。我在很大程度上赞成他的观点。
假若说将“平民+生存”和“英雄+死亡”摆在那儿让人们自由地去选择,我相信选择前者的将是绝大多数。可话说回来,有的时候可以选择,有的时候是不允许你去自由选择的,有的时候要求你必须选择“英雄+死亡”,要求你必须去当英雄,不想当也要当。除非你临阵脱逃,心甘情愿当狗熊。
就说眼前吧,将40罐煤气、40个铝壶、20套煤气灶连夜送到罗纹河抗洪抢险工地,这是秘书长的命令,是秘书长代表市委领导向我下达的命令。既然是命令,就得无条件服从,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面对灾难,我不想当逃兵,不想当狗熊,不想让领导觉得自己太无能。归结为一句话,就是不想让别人说这家伙真不像个男人!如果真是那样,即便是活着,也只有苟且偷生,还不如堂堂正正地去当个英雄。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良知和责任感,还有对灾民的同情心。
为了完成既定目标,如果没有其它途径,我和我的同事们就必须去冒险,必须去乘冲锋舟。一旦登上了冲锋舟,就等于将命运交给了上帝。成功了,我们便选择了“平民+生存”,万一失败了,恩赐给我们的将是“英雄+死亡”的美名。我在心中暗暗地祈祷,祈祷一路同行的人都去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
值得庆幸的是,就在我已经做好了为灾区献身的准备,悲戚戚在心中向妻儿老母做着默默告别的时候,郝主任在和驾驶冲锋舟的战士交涉未果又电话请示了县委书记后对我说:“冲锋舟实在装载不下,再说夜里行舟也的确太危险,我们还是改走旱路吧!”
“怎么,走旱路也可到达?”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乘冲锋舟是惟一的选择。
“可以,不过车只能开到罗纹村。要到达罗纹河工地,还得用人力车拉,而且路比较难走。”
“没关系!”我心里说,和死亡的威胁相比,走段难走的路又算得了什么呢?
三
罗纹村属莲花寺镇管辖,距县城大约有十多公里。我们黑灯瞎火地摸到那里,已是10点多钟了。郝主任和正在罗纹村村东头的罗纹河大堤旁等候的莲花寺镇党委书记一接上头,便急切地问:“县委王书记给你打电话了吗?”
镇书记说:“打了。”
郝主任问:“那你们找来的20辆人力车呢?”
镇书记很难为情地说:“哪有那么好找啊!下午我们想组织10辆人力车向工地上送铅丝笼,可发动了老半天,才找来了4辆。更何况是晚上,找20辆人力车谈何容易!”
“那怎么办?”郝主任问。
“我已通知了罗西村的村长,让他发动50名村民往上扛。可已过一个小时了,还不见人影,恐怕也有难度。”
“王书记说了,40罐煤气和20套灶具今晚必须送上去,这是王书记下的死命令,你说咋办?”事情的发展并不像郝主任想象的那么顺利,他感到了压力,口气也生硬了。站在一旁的我比郝主任的压力更大。
“今天从早上六点开始,镇上干部一齐出动,组织全镇各村的2000多名青壮劳力向大堤上扛编织袋、铅丝笼、还有大堤上近3000名部队官兵、干部群众所急需的各种食品,大家累了一天,才陆续往回撤,而且都还没吃饭哩,真的很难再找下人了!”镇书记穿着雨靴,迷彩服上沾满了泥点,一脸疲倦一脸无奈,说话有气无力,似乎装了满肚子的委屈和疲劳。
站在书记旁边的一个小个子说:“我们书记也从抗洪一线刚回来,他已经四天四夜没合眼了!”
听了小个子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我更着急送煤气罐的事。
罗纹河畔灯火通明,机声隆隆,人声嘈杂,一台重型装载机向磕头虫一样正在给从河堤上一溜一串返回来的三轮车装石料,使我骤然想起了著名作家杜鹏程的中篇小说《工地之夜》,可此情此景,又于《工地之夜》的描述有着本质的区别。
就在这时,郝主任投来的眼神却打断了我的遐想。他对镇书记说:“那就想办法调动几辆三轮车去送。”
我点点头,心里说郝主任早就该提这种建议的。
镇书记却连连摇头:“那些三轮车都是富平县来援助的车队,我们无权调度。再说三轮车也运不到目的地啊,还得靠人扛!”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你就给王书记打个电话,我回去也好交差!”说着,郝主任向我挤了挤眼。我心领神会,知道郝主任是在向镇书记进一步地施加压力。因为来华县之前我就听说了,华县县委、县政府做出决定,在抗洪救灾期间,凡工作不力指挥不灵的乡镇及单位的领导可以随时就地免职,不需按步就班地履行程序。也不知怎么的,这会儿我却同情和怜悯起这位镇书记了。可同情归同情,我的事必须连夜办,从这个根本目标出发,我又欣赏和赞同郝主任的态度。
这时,镇书记的手机响了,是王书记打来的,也正是过问送煤气罐的事。我和郝主任都站在镇书记的身旁,能隐约听见王书记电话里的声音。镇书记向王书记汇报了遇到的困难,我听见王书记在电话里很不耐烦地问:“我不管有什么困难,这任务你说到底能不能完成?”
郝主任显然也听出了王书记话里的话,急忙拉了一下镇书记的衣角说:“你就给王书记表个明确的态吧,千万再别说困难了!”
镇书记也意识到了自己如果再讲困难将会带来的严重后果,于是明确向王书记表决心道:“请王书记尽管放心,我一定想办法完成任务。”
挂断电话,镇书记表情忧郁,十分的沮丧和无奈。
郝主任指着坐在那儿看热闹的三、四个青年人,不无同情地给镇书记出主意:“你去和那几个人商量商量,不行就出点钱,让他们去送吧!”
“也只有这样了,可他们也不见得愿意去!那几个好像是本村的,也刚从工地上回来不久。”
镇书记说着,和郝主任一起去和那几个小伙子商量。我也趁机和财务科长商量:“如果真要雇人送,费用我们出,就别再给镇上增加负担了,他们也够难的!”
财务科长一听又犯愁了:“刚才在县城里买壶,我身上的钱都花光了,还借了司机500元……”
“我身上带着哩!”我打断了财务科长的话。
财务科长说:“那还是让我去谈价钱。”
我手一摆阻止了财务科长。心想那几个人一旦知道是我们出钱,一定会漫天要价的。我想等他们谈好价钱后,再向镇书记公开我们的想法,让他来个先愁后喜。可是,镇书记苦口婆心说了老半天,那几个人一口声地说太累了,他们只想早点睡觉,不想挣钱。
我们的事情还没有着落,镇书记又接到县长、罗纹河抢险工地总指挥打来的十万火急的电话。
总指挥在电话向镇书记下死命令道:“限你们在明天早上8点钟以前,将5万条编织袋送到工地上来!”
我不无同情地问镇书记:“这么晚了,你们到哪儿去弄那5万条袋子?”
镇书记苦笑着说:“不知道!”
“就算是有袋子了,你能找下扛袋子的人吗?”
“不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镇书记一脸苦愁,所问非所答,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只知道,5万条袋子必须按时送上去!”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在镇书记无计可施,我也不忍心再给镇书记增加负担但又想不出别的办法时,却从罗纹村的西头一窝蜂似的拥来近50个村民。他们正是罗西村村长组织来的队伍。我和郝主任,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镇书记也如释重负地说:“总算把你们打发了,我要忙编织袋的事去了!
四
罗纹河西堤,像一条巨龙的脊梁一样往北延伸,一直伸到了渭河的肚子里。
在这条巨龙的脊梁上,莲花寺镇罗西村的近50名村民,有的扛着煤气罐,有的扛着装有铝壶的箱子,有的抬着煤气灶,一前一后浩浩荡荡由罗纹村的村口踏上了罗纹河的西堤。那场面甚为壮观。壮观中含着艰辛,含着悲壮,也含着无奈。
我和县委办的郝主任穿着雨靴,一人拿一只手电筒并肩踏上罗纹河的西堤时,还真的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西堤的堤面虽不很宽,却很平坦。在西堤的东堰上,栽着一排木电杆,电杆上挂着照明灯泡,一直伸向大堤的尽头,将弯弯曲曲的堤面点缀得明光闪闪,就像一条巨龙在空中挥舞。堤的西岸,是看不到边的汪洋大海,一片又一片的树梢茂密而蓬勃,却看不见树杆,似乎是漂浮在水面上。“呱儿———呱儿———”的蛙声吼得震天响,将快乐的心情推向了极致。堤的东岸,是20多米深的沟槽,羼细的河水悄悄地向北流去,听不见一点声音。
我心想,如果眼前的一切不是洪水的造化,而是天然景色,那该有多好啊!
可走了没多远,平坦的道路消失了,出现了很垫脚很难走的石子路。石子路也没走多远,就全部是坑洼不平的稀泥路了。由于光线不好,又有积水,看不清坑有多深,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滑倒。走在路中间还好说,如果在边上跌交,可以说随时都可能遇到生命危险。我很怕出事,所以只得小心翼翼地在路中间走着。而路中间被三轮车压得更坑洼,更不好走。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我的身体已经出现异常反应了:两腿开始乏困,腰间也明显感觉到不舒服了。走起来也感到吃力了,怎么也赶不上郝主任的脚步。我问郝主任:“有一半了吗?”
郝主任说:“还早着哩!”
我问:“那到底有多远?”
郝主任说:“可能就3公里吧!”
我一想3公里好说,不就6华里吗!我又强打精神跟随着郝主任往前走了一段。就在我感觉到已经走了差不多有3公里的路程时,我又问郝主任:“快到了吗?”
郝主任还是原话:“还早着哩!”
我疑惑道:“你不是说3公里吗?怎么还早着哩!”
“可能是6公里吧!”郝主任忽然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座桥说:“你看见了没有?那是罗纹河上的第一座桥。”
“哪……罗纹纹河上一共有几座桥?”
“4座。走到第4座桥就到了。”
“哎呀!有那么远吗?!”我的脑海里真的闪过一种绝望的感觉。
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说:“这样吧,你先走,让我慢点走!”
郝主任说:“那你小心点,尽量走路中间!”
我说:“知道。”
和郝主任分了手,我放慢了脚步,走起来反倒觉得比先前舒服多了。
当我走到西堤下面一个叫周西村的地方时,我忽然看见有一户人家的房间里好像亮着灯,可闪了一下又消失了。我先是一惊,然后本能地用手电光去照曾经亮灯的地方,我隐隐约约地看见水位几乎和那房间的窗台相平行。
“嗨———有人吗?回答我———”我扯开嗓子喊,那边却没有回音。我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眼睛。我猜想他一定是宁死也不愿离家,才故意躲避着我。在临渭区的西庆屯村就有这么一个老顽固,我们的营救人员救出他4次,他还是偷跑回去了,死也不愿离家。当第5次去营救时,水深浪急,差点翻船,气得营救人员一见面先打了他两耳光。
对面没有回音,我又单身一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真有点犯难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走吧,待着也没用;走吧,万一那房里有人,我岂不要落见死不救的罪名?尽管这事只有天知地知,可我会自责一辈子的。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应信其有,不要在心里因此而埋下永远也解不开的疙瘩。我站在那儿继续观察着,等着后面的人来。我终于等来了两个扛煤气罐的村民,向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来回走了几下说:“没人!是堤上的灯光反射到那房子的玻璃窗上了。我按着村民的指点也来回走了几下,当走到一个固定位置时,便会发现对面玻璃窗上的反光。证实了村民的说法,我这才放了心,又继续前行。
就在我腰酸腿沉好不容易快要走到罗纹河的尽头时,曾听见过一阵凄惨而低沉的狗哭声。是从浸在洪水中的村庄里传来的。我当时并没有在意,第二天,我却听到了关于这只狗的故事,而且在电视里还看到了它卧在屋顶上被洪水包围的那副绝望和期盼并存的神态。听说,这只狗为了守家,已经卧在主人的屋顶上不吃不喝有7、8天了。有冲锋舟经过时,救它它死活不肯下来,别人扔给食物它也不吃,就一直那么卧着,一直为主人守着家,一直盼望着主人的平安归来。我听了以后,真的很感动,又觉得它很可怜,很可悲。我真搞不懂它那是忠诚之举,还是太死心眼儿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对这场洪灾一定存有刻骨的仇恨。它很想一口咬断洪魔的喉咙,却恨自己已奄奄一息,没有了回天之力!
五
经过了3个多小时的艰难夜行,我和我的同伴终于于9月7日凌晨两点到达了目的地,到达了罗纹河前线指挥部的院子里。院子位于罗纹河西堤和渭河大堤的交汇处,约有半亩地那么大,是渭河大堤罗纹河区段的所在地,归属于三门峡管理局河务段管理。院内盖着南北走向的3间15平米左右的平板房,原来只住着一户护堤的人家。抗洪抢险开始后,那户人家便主动将全部家当都搬到了最南边的房子里,将靠北的两间房子让给了指挥部,而且还慷慨解囊,倾其所有,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主动为指挥部的几十名工作人员义务做过12天的饭,直到使自己也一贫如洗,揭不开锅。
中间和北边的房子是两套间。中间的房子是前线指挥部的物料供应处兼部队的广播室,还是指挥部工作人员的休息室。显得拥挤不堪,十分嘈杂。房子的前窗下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扩音机和简易话筒。两名穿迷彩服的年轻战士,正对着话筒忙碌着。他俩一会儿宣读慰问信,一会儿又扯开嗓子地喊口号,给背土袋的战士们鼓劲,显得很有激情,也很活泼。而躺在房子最里面的那一排一个紧挨一个头朝里泥靴朝外合衣而睡的工作人员,却照样打着呼噜,似乎在享受着美妙的催眠曲。套间的门大开着,虽没拉灯,可还是能看出个大概。里面也密密麻麻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也打着丰富多彩长嘘短叹的鼾声,散发着一股异样的气味。听说岳副市长和薛县长就躺在里面,而且是刚躺下的。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心去叫醒他们。
距院子的不远处,便是罗纹河大桥。大桥的下面,就是封堵决口的现场。桥墩下,桥两岸,全是穿着迷彩服背土袋的解放军战士,约莫在千人以上。他们有的如猛虎下山十分精神,有的像从泥窝里刚拉出来狼狈不堪,有的还稚气未脱一脸痛苦状,有的两腿已明显跑到身子后面去了……可不管是哪种状态,他们还是在顽强地坚持着,没有一个人往后缩,没有一个人偷懒。
一个刚抛完土袋的小战士问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你说说看!”
小战士指着桥敦下,正在帮着战士们垒土袋的一位身材很魁伟的大校说:“你看,那就是我们的王副军长!”
“啊!”我没再往下问,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工地上灯火通明,机声隆隆。战士们背土袋的奔跑声、随着高音喇叭呼喊的口号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似乎在演奏着一曲威震夜空的抗洪交响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我真的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我有意无意地走上前去,和在桥头指挥着抛土袋的那位“两杠一星”的军官主动交谈了起来。并不无同情地说:“能不能让战士们不要喊口号?他们一路小跑着背土袋,本身就很消耗体力,还要边跑边喊,不是要付出双倍的消耗吗?”
那位军官打量了我一下,反问道:“您是?”
“我是……华县县委办的。”我本想说是给你们来送煤气罐的,又怕讨了没趣,所以将升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军官说:“您有所不知,我们的战士已经连续奋战了15、6个小时了,体力消耗非常大,因为要迎战预计在明天下午3点左右到达的3号洪峰,指挥部要求明天上午9点以前必须合龙,而现在的工程量还相当大,还要通宵达旦地干下去,就只有靠一鼓作气的精神支撑了!
如果闷着干,不造一点声势,可能有些战士就支持不住了!”
听了那位军官的话,我无言以对,只是紧紧和他握了一下手,便匆匆离开了。在这之前,财务科长已和我通了电话,说煤气罐、煤气灶和铝壶已一件不差地交到了部队手里,可以返回去了。可是,就在我快要走进指挥部的院子时,我的一位同事却急匆匆地迎上来,将我拦在了院外。我不解地问:“怎么了?”
同事小声说:“有一位扛煤气罐的村民脚骨折了,你还是不要进去了,免得惹麻烦!”
“啥?到底是咋回事?”我不禁大惊失色。
同事解释说:“那小伙子扛着罐已经进了院子,可能是心一松,没看清路,一只脚一半踩在了水泥地板上,一半踩在了泥潭里。!”
“县委办的郝主任在那儿吗?”
“没有。”同事又催我道:“你还是先走,省得惹麻烦!”
“胡扯!人家为咱们扛煤气罐骨折了,咱咋能一走了之呢?!”说着,我加快脚步,随同事走进院子,去看受伤者。
那小伙个子不高,长得很瘦、很单薄,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他挽着裤腿,膝盖以下全是泥,两只脚上的鞋都不见了,右腿的底部冒出来鸡蛋大个包,他半坐在一堆编织袋上,疼得直冒汗,直呻吟,脸上也失去了血色。在他的旁边,围着几个扛煤气罐的同伴,可他们只是安慰了几句,便转身准备往回返。
我一看着急了,大喊一声:“你们都不能走!”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管怎么说,必须马上将受伤者抬回去住院,可一旦那几个村民都走了,问题就更复杂了。
那几个村民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
我说:“不是一个村的也不能走!”
那几个村民还真好,都留下来了。
我这才打电话联系郝主任,因为他是华县人,他来了问题会好办一些。
郝主任一直在桥上看堵口,我打了电话后,很快就回来了。他弄清情况后,有点为难,说让我给王书记打电话调冲锋舟。我说:“不行,还是想办法往下抬!”
我之所以不同意联系冲锋舟,是因为在华州中学门口时,那个好心人对我说的话还历历在目,我生怕再节外生枝,越搅越酸。
郝主任说:“现在已两点半了,要抬下去也得等到明天早上。”
我说:“不行,得马上抬回去,你看把小伙都疼成啥样子了!”
后来,郝主任和指挥部联系好说:“你们先走,我让他们几个抬着先去这里的医务室看一下,万一不行就往回抬。”
这时,指挥部的几个领导也出来劝我先走,不用再操心了。我便带着财务科长他们踏上了返回的路。可是,我的心里很矛盾,很不是滋味。我一方面不放心,另一方面还是觉得自己临阵脱逃了。
在十分矛盾的心理驱使下,我一边走一边给秘书长打电话,一则想告诉他煤气罐已经按时送到了。这也是他要求的,说不管再晚,送到后就打个电话,他也好向书记交代。二则想告诉他那个小伙不幸骨折的事,想听听他的意见,看怎么处理。可是,我一连打了几遍,他的手机都接不通。我又给秘书打,秘书说秘书长和刘书记、曹市长他们还在开会,研究如何迎战三号洪峰的事。无奈,我向秘书简单说明了情况,让他转告给秘书长。
在极其矛盾、极其自责的状态下,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步行,我们终于又返回到了罗纹村。
一路上,我不停地念叨着那个骨折的小伙子,财务科长他们也在不厌其烦地向我说着宽心的话。可老实说,他们越劝,我的心越烦。因为我听说那小伙子已经26岁了,还没成家,和他父亲俩人相衣为命,而他父亲的神经还不太正常。我心想真应了村上人说的一句老话:“绳从细处断!”
可是,当我们走下罗纹河的大堤是,眼前的一切却给了我个惊喜:郝主任已先一步回到了罗纹村,而且在他的身边还停着一辆救护车。我有点失态地握着郝主任的手,疑惑地问:“这到底是咋回事?”
郝主任说:“救护车是打电话叫来的。我坐三轮车从你们身边经过时,你们没看见我,我也没发现你们。”
郝主任还说:“这个事你就不要管了,县上有规定,凡在抗洪抢险中受伤的,县医院一律免费治疗。”
这下我才算真正放了心!不过第二天,我还是让财务科长代表秘书长和我去华县医院看望了受伤的小伙子,并给他送去了300元的营养费。
送煤气罐本是一件芝麻粒大的事情,因为有了洪魔的搀和,却将它搅得比西瓜还要大。
在经历了一言难尽的坎坎坷坷后,我们的罗纹河之行总算告了一段落。可抗洪救灾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医治渭河母亲的疯病更刻不容缓,任重而道远!
芜村,原名郭俊民,1957年4月生,陕西白水人。当过农民,下过煤窑,闯过商海。现从政兼文。已出版长篇小说《野情》、《山豫情》、《痴情》、《花开花落》四部,发表中篇小说《山村轶事》、《上访》、《落选》、《当兵》等八部,发表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等数十篇,计一百二十余万字。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